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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三节 嫁人竟是这样简单

  夏天是女人最美的季节,更是男人大饱眼福的季节,夏天当然还是恋爱的季节。没有对象的男人希望尽快找到女友,有女友的男人则希望把手探进裙子里。巴立卓属于前者,他对新一轮的夏天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渴望享受爱情。

  相亲的次数多了,巴立卓愈发没有主见了。殊实可笑的是,在漫长的相亲生涯里,有两个女孩被重复介绍。这能怪谁呢?只怪城市太小了,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的地方。松河市民戏谑说,划一根火柴出去,在熄灭之前就可以走完一条街道。当然这是夸张的比喻,用来形容城市很小很袖珍。巴立卓择偶的标准是女方受过中专以上的正规教育,小城市里面适龄的女青年数量有限,可供选择的对象要么是机关干部、教师,要么来自于“银行烟草两电一保”这样国字号的单位。在老百姓嘴里,“两电”是指电力和邮电,“一保”当属保险公司。

  眼看巴立卓一次次无功而返,师傅心头雪亮,说:“别东看西看了,小孔丫头不挺好的么。”

  又是黄昏,载波室外间洒落了金黄的余晖。巴立卓和孔萧竹一本正经地相亲了,师傅一言以蔽之:“男女搭伙过日子,谁跟谁都是一辈子。”

  生活充满了变数,孔萧竹不可能无休止地牵念旧人,她需要尽快将过去模糊掉,把难以承受的悲恸迅速埋葬。时间可真是个杀手,能抹杀一切愉快和不愉快。从泪如泉涌的哀痛到重新光彩照人,孔萧竹用了一年多的时间,青春尚在的脸颊重新写满了娴静之气。

  在孔萧竹的记忆里,此时的巴立卓远没有后来那样自命不凡,起码谦虚谨慎规规矩矩,不大言不惭不文过饰非,是一个腼腆上进的好青年。巴立卓一身邮电制服,前襟排下了五颗灰绿色的塑料纽扣。他好像是和整洁有仇似的,不修边幅惯了。裤子穿得皱巴巴的,鞋子上落满了浮尘,后脑勺经常标志性地翘起几缕头发,仿佛狂风骤雨中抗倒伏的禾苗。

  与王二美和霍芳轰轰烈烈的婚恋之路相比,巴孔之恋并没有涌现可歌可泣的场景,亦无荡气回肠的经典片断。巴立卓不时约会孔萧竹,孔萧竹有些打不起精神,但她并不讨厌巴立卓,怎么会讨厌呢?巴立卓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人也长得挺拔,谈吐诙谐幽默。孔萧竹自认为,巴立卓一直在意她,她对此心怀感激。

  孔萧竹还是值得巴立卓去追求的,她是那样知书达理沉静可人。都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当巴立卓费劲心思去寻找这根肋骨时,她就在自己身边,而自己却没有察觉到。但巴立卓的态度有些不愠不火,孔萧竹察觉到了。她心下怅然,在写给父母的信中说道:茫然四顾,别无选择。她不断地进行冷静的分析与思考,总觉得巴立卓还不是一个能让自己下决心交付一生的男人,简言之还不够理想。

  那天巴立卓喝了点酒,竟冒出句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尔。”

  孔萧竹十分不快。巴立卓云山雾罩地做了如下解释:“金圣叹曾云,人若有胸中之一副别才,眉下之一双别眼,则不需远游,处处皆是洞天福地。”

  孔萧竹皱眉,“你怎么总爱卖弄呢?”

  巴立卓无辜地耸耸肩膀,自嘲:“没办法,为了赢得美人心。”

  孔萧竹仰脸问:“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巴立卓应该激动地说我爱你,可他却说:“不错。很喜欢。”

  巴立卓终究是农家子弟,他觉得爱字很难说出口,更何况他不想说出口。喜欢和爱其实是两码事,孔萧竹大为失望,“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品格,可女人的认真经常让男人害怕。孔萧竹显然是一个容易认真的女孩,和之交往万万不可以游戏,巴立卓不能不再三小心。其实,孔萧竹的态度更为谨慎,这就使得他们的恋爱缺乏熊熊燃烧的激情。

  冬天来了,巴立卓和孔萧竹见面的时候,一边看着玻璃窗上的冰花雪绒,一边杂杂拉拉地说话。后来巴立卓受命去沈阳培训了一段时间。孔萧竹更觉惆怅,左等右等中,巴立卓终于来信了,还随信寄来了一张彩照。彩照里面,巴立卓伫立在沈阳北站的电信大楼前,手拎黑亮的人造革皮兜,看起来还算意气风发。读着不是情书的情书,孔萧竹发觉巴立卓的文字熨帖又意味深长,这说明他是心思细腻的人,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很想念他的。

  巴立卓平均每星期照会孔萧竹一次,不多也不少。每次去压马路,总要借辆自行车,草绿色的瓦盖上喷着“邮电公事”的字样。男女绿衣人一架绿单车,漫步于松河的大街小巷,看起来很“邮电公事”。

  当然,巴立卓也请孔萧竹看过电影。在黑里咕咚的电影院里,孔萧竹瞪大了眼睛,完全沉浸在银幕上虚构的剧情里不能自拔,男友则变成了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巴立卓不忍打扰专心致志的女友,只好观察空空荡荡的电影院里到底来了多少人,或者通过计算座位来消磨时间。有一次竟然睡着了,从此以后巴立卓好像再也没有进过电影院。

  不觉间夏天再度光临,空气中弥漫着花花草草的清香。这天孔萧竹走出宿舍时,巴立卓的眼睛骤然发亮。她身穿白色短衫碎花裙子,再配双雪白的袜子,从头到脚的清爽亮丽。印象中的孔萧竹是不穿裙子的,值得巴立卓反反复复去看,还故意发问:“孔小姐,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裹得像绿粽子似的女人?”

  孔萧竹笑得双眼弯弯,“巴先生,难道我不比她好看吗?”

  巴立卓说:“好看好看,当刮目相看。”

  孔萧竹扬了扬头,嗔怪:“你少看我,多看脚下的路。”

  巴立卓还是忍不住赞叹:“楚楚动人的小猪。”

  小猪的昵称听起来很亲切,孔萧竹含情脉脉的接受了。

  街上熙熙攘攘,流淌着过日子的气息。巴立卓提议去郊外转转。车子蹬得飞快,可孔萧竹却没有伸手揽住他的腰。前面恰好是个上坡,巴立卓全力猛蹬,满耳呼呼风响,预期中的尖叫声并没有出现。巴立卓一口气骑上了坡顶,才惊觉身后的孔萧竹不见了。

  巴立卓顺原路返回,压根儿就不见孔萧竹的身影。他十分沮丧,只好一个人回了单位,一个人去职工食堂吃午饭。只吃到一半,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他怔怔地发愣,心想自己从初中开始就吃食堂,一吃就是十多年,眼看着奔三十岁了,还在吃食堂。这一碗饭一碗菜的日子真是难熬,好像一直不饥不饱的,胃口也早就给食堂给败坏了。巴立卓很想结束这样的生活。

  整整一个下午,巴立卓都怏怏不乐,直到黄昏时分,才等回了他的女友。孔萧竹独自逛了一天商店,悻悻而归。她眼圈红红的,不想理睬巴立卓,任凭怎样赔礼道歉,看都不看他。最后巴立卓可怜巴巴地说:“小猪,我错了。”

  孔萧竹不能不原谅他。她一辈子都忘不掉,巴立卓那谦卑的样子绝对是一辈子当牛做马的表情。

  巴立卓和孔萧竹偶尔也去邮电路,鬼鬼祟祟地躲在林荫里说话。巴立卓不太正人君子,一直想寻机碰碰叫做小猪的女人,而小猪总能以某种方式躲开他的亲热。孔萧竹的肌肤之亲仅限于拉拉手、挠挠手心而已,从来不给巴立卓得寸进尺的机会。如此一来,他们的恋情是纯洁纯粹的,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相敬如宾之余并没有太多的举措。新婚夜以前,孔萧竹始终是冰清玉洁的,确切地说一直是处女。

  没追到手的女人才是最好的,不叫男人图谋得逞的女人实在冷静。孔萧竹既想得到爱情又要坚守贞操,她之所以要坚守,就想让巴立卓永远心存敬重。

  以后来的眼光看,巴立卓和孔萧竹谈的是循规蹈矩的老式恋爱,长期处于半地下半秘密的状态。那天几个同事撞见了他俩,挤眉弄眼嘻嘻哈哈一路尾随。孔萧竹生气了,说局里的人都挺无聊。

  巴立卓昂然道:“别人的无聊反衬出我们的幸福!”

  果然,两人像一对幸福的老鼠,贼贼地笑了,彼此的眼神很热很热。从此之后,他们出双入对无需遮遮掩掩了,他们有说有笑开始谈婚论嫁了。在众人眼里,巴孔之恋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既非鲜花插在牛粪上,也不是乌鸦落到梧桐上,没有任何理由大惊小怪。

  巴立卓的爱情有点像烧开水,缓缓升温总该有沸腾的一刻。孔萧竹的爱情有点儿像剥洋葱,一片一片剥下去,总该有一片能叫她泪流满面。真情的迸发仿佛春暖花开,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孔萧竹是在一瞬间批准了巴立卓的结婚请求。那晚停电,巴立卓手持蜡烛来女宿舍找孔萧竹。桔色的火苗欢快地闪动,孔萧竹发现,巴立卓的脸辉映着一层奇特的红光,眼球镶嵌在红云之中熠熠闪亮犹如两块宝石。在黑不可测的走廊里,孔萧竹的手被握得温暖直至湿润,令她心潮激荡。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浪漫情调,这是一种真切而温暖的爱意。巴立卓不失时机地轻吻了她的额头。

  孔萧竹喃喃道:“不管怎样,我都认了。”

  巴立卓很诧异:“认什么?”

  孔萧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你说呢?”

  巴立卓知道她非要逼他说出那三个字,他还知道这种问题不能避实就虚,而且只有一个答案。巴立卓稳了稳心神,很虔诚很热烈地捧起她的脸,承诺:“我爱你。”

  “我也爱你。”孔萧竹确信真的爱上他了,交往了那么久都没有过的甜蜜的感觉,一股脑地围绕在她的周身。从夏天到夏天的恋爱终于要结出果实了。巴立卓俯身轻语:“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孔箫竹泪光闪闪,就听巴立卓恳求:“小猪,嫁给我吧?”

  孔萧竹泪流满面,又听巴立卓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必须娶你!”

  夫妻之约,焉可不慎?孔萧竹事后诧异,决定出嫁竟然这么简单。

  去街道办事处领取结婚证的那天,孔萧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手紧紧搂着巴立卓的腰,头贴在他温暖的后背上。在小小的街道办事处,他们履行一个简短却不可或缺的重要仪式,双双签字按手印之后,他们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定夫妻了。

  巴立卓迎娶孔萧竹吸引了全邮电局的目光,婚宴安排在了周末的傍晚。同事们放下了无聊的工作,暂别企业升级达标创奖等弄虚造假的文案操劳,三五成群地赶来赴宴。新任局长柳鹏到场并致辞,这让巴立卓激动了好久好久。局领导集体出席婚宴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上面三令五申严禁大吃大喝,柳鹏可谓开风气之先。

  柳鹏主动出席婚宴,是想在非正式场合公开亮相,在比较热烈的掌声里,当仁不让的新任局长说: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春风化雨雪中送炭,以表达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心愿!全场欢声雷动,书记宋晓慈的脸色却比较难看。宋晓慈很有官相,白净的面皮上泛着银白的光,戴副银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儒雅的仪容乍看起来颇有银行家的味道。职工群众的语言最朴实也最生动,背地里都叫他宋大架子,简称宋大架。

  松河邮电局人多势众,职工的红白喜事不断,互相凑份子赶礼赴宴,男男女女也都吃出了经验。崔干事人高马大但沾酒即醉,就只好躲到女人聚集的那一桌。形单影只的大男人手捧一瓶汽水猛啜,遭来同桌女人的嘲笑,但他只能恬着脸放开肚量,不是吃而是听,他要是脸一沉就枉为男人了。平时在食堂午餐,女人吃饭如蜻蜓点水般文雅,而在女性主导的酒桌上个个胃口奇大。女人一边猛吃猛喝一边嘻嘻哈哈,崔干事稍一愣神,一盘虾仁就见底了。这边刚上了道蒜泥排骨,稳准狠的筷头赛过雨点般地落下,盘子转过来时只剩最后一块了。崔干事满怀希望地将筷子伸过去,这时霍芳突然叫了起来:“老好吃的噢,我要带一块回去给我家的小狗尝尝。”既然霍芳这么开口了,崔干事再嘴馋,也不好意思与小狗争食啊。霍芳记恨崔干事四处宣扬王二美的雅号,所以存心报复出一出他的洋相。

  真正的男人是要喝酒的,不然缘何而来豪情满怀义薄云天?郝静林率领机务员团团坐定,王二美等装机员喧闹声声。

  仅仅三年光景,王二美就有了脱胎换骨之变,他既为人夫又将为人父,他面色红润声音爽朗,全无农家子弟的懵懂胆怯之气。王二美入局的三年连涨了三次工资,省局的文件精神叫工资调整或工资改革,人人有份皆大欢喜。但凡要工资改革时,领导再三强调有肉埋在碗里吃,切勿四处张扬违者必究。王二美幸福得恍如梦游,整天晕忽忽的,感觉脚底下像装了根弹簧,一颠一颤地走路。安装电话的人越来越多,装机员的身价水涨船高,王二美好烟好酒不断,牛皮烘烘的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有时候,我们对别人的小恩小惠感激不尽,却对亲人一辈子的恩情视而不见。我弟弟就是这样的人。母亲去世之后父亲续弦新娶,我弟弟就再也不回老家了,还宣称和父亲一刀两断,也很少想到他曾经有个兄长。面对应接不暇的美妙,王二美觉得自己实在了不起。命里八尺难求一丈,所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吧。命运在捉弄人也在成全人,高大帅气的王二美应该庆幸,很少读书却捧起了金饭碗。可是,酒意微醺的王二美应该知道,叫做孔萧竹的新娘子本该成为他的嫂子的。

  美滋滋的新郎和羞答答的新娘挨桌敬酒。在哄笑的声浪里,王二美先吸了一支新娘子亲手点燃的喜烟,又干掉了新郎官亲手斟满的一大杯喜酒,口齿不清地夸奖:“巴哥巴嫂子,这酒真不错。”

  新婚燕尔中的巴立卓很少喝酒,但他晕乎乎的。有很长一段时间,巴立卓一直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结婚了。严格地说,他并不复杂曲折的恋爱还只是懵懵懂懂的初恋。走过初恋的男人进修的是一门情感课,课程虽不深奥但很全面,点点滴滴滋味万千。巴立卓收获了爱情,得到了生活的伴侣,最实际的收获应该是性生活。巴立卓夜夜亢奋激昂,大有无休无止永不满足的劲头。羞涩的孔萧竹努力的去接纳他,渐渐懂得了配合,她感到了幸福,经常幻觉自己像云朵一样飘荡。孔萧竹越来越爱巴立卓了,她之所以等待并最终嫁给他并不是看中他的才华,而是因为巴立卓对她十分用心,所以她才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天地澄明,月凉如水。巴立卓拥妻入怀,口口声声地叫她小猪,他的誓言掷地有声:“我要做一辈子的猪倌!”

  在沉静的月色之下,在奢华的树影背后,我深情地凝视他们,真挚地祝福他们,愿他们恩爱百年。可我知道,再恩爱的夫妻也离不开柴米油盐的种种琐碎,离不开家长里短的种种烦恼,不得不于平淡乏味中相守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