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我跟你的沉默一起保持沉默。
请让我跟你的沉默一起谈谈沉默
——巴勃罗-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如果你路过松河邮电大楼门前,会有一棵姿态奇异的青松映入眼帘。这松树就是我,孤独地伫立在喧嚣的声浪里,披一身日光擎一方雾霭。所有的人都无法想象,松树也是有思想的,日夜沉思,思考人生中那些种种难解的命题。我的同学巴立卓说,生活本来是简单的,问题在于你自己把它搞复杂了,就好比阳光一样,充其量不过七种颜色而已,何苦疑神疑鬼呢?而林紫叶说,优秀的女人仿佛美丽的珍珠,既璀璨又有硬度,但是她们往往遭到明珠暗投的命运。
16、甲级大龄女青年
巴立卓和林紫叶又见面了,这次是在省邮电设计院。各局派代表参加干线光缆工程的设计会审,巴立卓随蒋对对出席。会议室里烟雾茫茫,呛得林紫叶不时出门透气。在她的一进一出之间,巴立卓显得魂不守舍。
会议结束,设计院盛情款待各方来宾。越是人多热闹,蒋对对越生动风趣。蒋对对的脑容量惊人,知识渊博得让人愤怒,天文地理三教九流社科自然,没有他不知道的。蒋对对特别喜欢听众中有年轻女人,他犹如孔雀开屏,在异性的注视下炫耀靓丽斑斓的羽毛。蒋对对有一绝活,背诵圆周率到小数点的后三十位,令人叹为观止。兴头上的蒋对对还会出其不意地考问:克林顿是哪年和希拉里结婚的?如果有人答对了,蒋对对再问:刘备的哪个脚指头上有脚气?如此脑筋急转弯的边缘命题,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酒饱饭足的蒋对对晃回了客房,打开电视机,才发现巴立卓人不在。蒋对对并没在意,美美地冲了个热水澡,然后上床休息。睡到半夜蒋对对醒了,床头灯亮着,电视机上演着来路不明的足球赛,而巴立卓仍不见踪影。蒋对对感觉奇怪,就起身关掉电视机。激烈拼抢的绿荫场倏然变得一片黑暗,喋喋不休的解说也停止了,似乎留下了袅袅的回声。蒋对对越想越奇怪,下床掀开了窗帘。宾馆的窗户是落地式的,视通的效果极佳。只见一辆出租车疾驶而来,悄然停靠在了路边。巴立卓和一个女人从车里钻出来,两人手里还拎了不少东西。蒋对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好你个巴立卓!”
第二天蒋对对早早醒来,一把掀开巴立卓的被子,大叫:“起来,你给我起来!”
巴立卓骤然惊醒,身子缩成一团,恼怒:“干什么哪?”
蒋对对生气:“你干的好事!”
巴立卓反应过来了,乖乖地穿衣起床。
蒋对对用逼视的眼光看他,“你要如实交代!”
巴立卓打了个哈欠:“审讯我?唔,我忘了跟您老请假。”
蒋对对讥讽道:“你不是没请假,而是不能请假。偷腥的猫啊狗啊,都神不知鬼不觉的。”
巴立卓挠头:“啥猫啊狗的,莫名其妙。”
蒋对对步步紧逼:“怪不得,昨个儿你一整天心神不宁,敢情有新情况啊。”
巴立卓还想装糊涂:“跟着你老人家瞎忙,能有啥情况。”
“屁话,昨晚那女的是谁?”蒋对对直奔主题。
巴立卓并不惊慌:“这个呀,我同学。”
蒋对对冷笑:“女同学吧?林紫叶!”
巴立卓抻了个懒腰:“你都知道了,还问?”
蒋对对更生气了:“瞧你的态度,犯了错误还有理了?”
巴立卓苦笑:“哎呀,我的总工大人,别疑神疑鬼的好不好?都什么年代了,还搞阶级斗争?我们只是同学。”
蒋对对手扶眼镜,不停地扫视。“我可听人说过——找小姐太费、养情人太累、不如开个同学会、说说笑笑上床睡。”
巴立卓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您哪条神经出了乱子吧?语气一点也不友好,咱俩可是四年共事的交情,我鞍前马后地伺候你,容易么……”
蒋对对低吼:“这是挽救你呢你懂不懂?请你注意生活作风!请你好自为之!”
巴立卓不服气,头一次顶撞上司:“不用你管,你少操心!”
“你,你,你……”蒋对对快要气疯了,“好好,好!我他妈的再管你,就不姓蒋!”
巴立卓忽然笑了:“息怒息怒,咱们吃早饭吧。”
宾馆的自助式早餐很丰盛。巴立卓快吃完时,林紫叶来了。两人远远地对了下眼光,又点头示意。这公然眉来眼去的一幕,蒋对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蒋对对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漂亮女人犹如定时炸弹,漂亮加上甜蜜就是重磅定时炸弹。过去只要把“男女关系作风”的屎盆往谁脑袋上一扣,任你怎么洗也洗不清。尽管时代变了,但贪恋女色的人是不会有远大前途的。作为松河局未来之星的巴立卓真是冲昏了头脑,舆论足以给他带来致命的负面影响,他怎么敢色胆包天授人以柄呢?
巴立卓和林紫叶的关系确实非同寻常,只是还没发展到蒋对对所担心的那种地步。严格地讲,他们还只是要好的异性朋友。松河和平原两市隔了八十公里,对他俩来说,这距离是一种美,是一种考验,有时也是一种缘份。他们两情相悦彼此欣赏互为牵挂,仅此而已。
就在昨天的晚宴上,巴立卓和林紫叶并没有直接对话,可是他们有着同样的感受。热闹的酒局好比一场低劣无聊的戏剧,他们没有耐心等到收场。林紫叶若无其事地瞟了他一眼后悄然离去,心知肚明的巴立卓磨蹭了片刻也溜之大吉。心有灵犀的男女在一楼的大堂会师,默契一笑,一前一后地步出宾馆。这个时候,他们都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们重温了逃课的种种快乐。林紫叶要去中街逛商场,巴立卓乐得尾随奉陪。
林紫叶很早就发觉,和巴立卓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类似佳偶天成的感受。巴立卓谈吐诙谐,像磁石一样不由自主地吸引她,她愿意和他在一起,那滋味却说不清是幸福还是惶恐。在巴立卓看来,闻香识女人绝对是真理。林紫叶身上总有一种不事声张的幽香,而孔萧竹则有一股厨房熏陶出来的葱花爆锅的气味。夜色阑珊,林紫叶的气息唤起了他蓄之已久的暧昧联想。而在路人看来,他们仿佛如影随形的恩爱夫妻。
上下电梯的时候,巴立卓有意搀扶女人一把,这使得林紫叶的心头颤了又颤。巴立卓亦步亦趋任劳任怨,手拎着大袋小袋的东西,还不时为林紫叶出谋划策。林紫叶不太采纳巴立卓的意见,她说穿戴其实是个大学问呢,即便是刻意打扮又要显出自然随意的样子,这里面体现着修养和素质呢。
巴立卓说:“好服装不仅需要漂亮的女人,更需要有气质的女人。”
这马屁拍得不同凡响,林紫叶的笑纹荡漾在嘴角,顺口搭牙地回应了他几句。巴立卓借题发挥:“有情趣的女人让男人快乐,有气质的女人让男人风度翩翩。”
林紫叶白了他一眼,撅起嘴巴道:“别占便宜,与你无关!”
林紫叶买化妆品时,巴立卓仆人般侍立一旁,连连夸奖女人的肤色好极了。售货小姐听了也欢天喜地,以羡慕的口吻对林紫叶说还是您先生懂行。林紫叶的脸红了又红,心跳了又跳,又不好说什么。情绪高涨的林紫叶声称她走得脚疼,巴立卓笑嘻嘻地递过胳膊,林紫叶扭捏一下就挂在了他的臂弯里。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关系又亲密了一层。林紫叶的内心有点矛盾,她既快活又无奈,她知道对方是有家室的人,和他的过分亲密很不好。但是当她挽起巴立卓的时候,就觉得很亲切很自然,而且还有种强烈的夫妻感,她太依恋这种感觉了。
东北城市的夜生活很单调,商场关门之后巴立卓就发现无处可去了。林紫叶谢绝了看电影或者卡拉OK的邀请,真心实意地说肚子饿了不如去宵夜。出租车跑出了很远,才将他们送到了夜市。巴立卓立在灯影里,高兴地看摊床挨着摊床的街景。热气腾腾的水气在小街上游荡,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过日子的声息滋味被放大了,他的心头热乎乎的。
林紫叶竟然要吃烤地瓜。巴立卓啼笑皆非:“这三更半夜的,吃点什么不好,偏吃这个?”
林紫叶眼睛一竖:“劳驾,去给我买几个来。”
电灯如昼,巴立卓自顾自地吃喝,林紫叶坐在对面好奇地看他。巴立卓说:“林大小姐,早就想问问你了。”
林紫叶微微一笑:“随便,问吧。”
巴立卓道:“何时红鸾星动啊?”
林紫叶摇头:“我知道你迟早要问的,可是流年不利啊。”
巴立卓挤挤眼睛:“切勿久拖不决啊,辜负了大好青春。”
林紫叶黯然良久,道:“没遇上白马王子。”
巴立卓忍不住笑了,“骑白马的未必就是王子,他也许是唐僧。”
林紫叶狠狠地瞪了一眼,说:“结婚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选择了什么样的人,就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
巴立卓连忙说:“我不该问的,抱歉。”
林紫叶幽幽道:“人生是自己的,冷暖甘苦自知。我不想随便搭上自己的一生,单单为了那一纸婚书,不值得!”
巴立卓点头:“眼光不要太高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不是眼光高。在我的爱情词典里,充满了浪漫的辞藻。婚姻是爱情的升华,为世人的眼光而嫁,嫁不想嫁的人,是对爱情的亵渎,对人生的不负责!所以我理解的爱情是要宁缺毋滥!”
林紫叶一气说了这么多,巴立卓愣住了,怔怔地看对方。林紫叶又说:“有幅对联最能表达我现在的处境。”
巴立卓奇怪:“对联,什么对联?”
林紫叶一字一句道:“我爱的人名花有主,爱我的人惨不忍睹。”
巴立卓击掌喝彩:“妙啊,太妙了。”
林紫叶冷着脸说:“你太没有同情心。”
“不不,我说的是对联。”
“你不想知道横批吗?”
巴立卓打了个饱嗝:“对呀,横批呢?”
林紫叶不动声色:“命苦!”
林紫叶的眼角似有隐隐的泪花。巴立卓向前凑了凑,拿起她的一只手,女人没躲。巴立卓心想,这手是多么的绵软啊,就好像高天轻柔的云团。隔了片刻,巴立卓抬起另一只手去摸她的脸,这一次林紫叶躲开了。巴立卓微显尴尬,猛灌了一杯啤酒说:“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反倒应该放他一马,不要跟他结婚才对。如果你真想结婚,就不如找个仇人来做伴。”
林紫叶吃惊非常,“真是荒谬透顶,什么逻辑!”
巴立卓说:“古代的新郎个个愁眉苦脸,古代的新娘一律哭哭啼啼。为什么?古人比现代人聪明得多了,他们都知道,结婚之后要吃苦头的,那是有妻徒刑!”
林紫叶诧异:“你是受刺激了?还是想说你的婚姻不美满?”
巴立卓轻叹一声:“婚姻痛苦乃世间常态,你如果想爱一个人,就不必把他拖下水。如果你嫁给了仇人,就可以让他受苦受难。你既解决了终身大事,又完成了复仇大业,岂不是一举两得?”
林紫叶说:“你神一出鬼一出的,我听不懂!”
巴立卓讪讪地笑了,“紫叶,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林紫叶沉默了半天,叹气:“我们该回去了……”
巴立卓和林紫叶离开街口时,老远就听到了哭声。他们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抱着电线杆号啕大哭,行人纷纷驻足,指指点点窃笑不已。华灯似水,巴立卓和林紫叶都有了怅然若失的感受。
而现在,梁祝小提琴协奏曲在餐厅里低低回旋,那旋律柔软得让人心头疼痛。
巴立卓放慢了进餐的速度,他想等林紫叶一会儿,顺便关心关心她。可是蒋对对打定了主意,悠然自得地抽起了烟,大有不弃不离的架势。巴立卓好生无奈,悻悻回了客房。
蒋对对不理睬巴立卓,歪进沙发里去看电视。局办司机小赵起早开车来接他们,还在路上呢,所以他们还要等上一会儿。巴立卓没话找话,故意气他:“蒋总工啊,气色不好面容憔悴,是不是没休息好?”
蒋对对瞪他一眼:“你跑外面胡作非为,我能休息好吗?”
巴立卓笑,“不就是溜达溜达,陪人逛个街购个物吗?”
蒋对对撇嘴:“花前月下儿女情长,多浪漫啊。”
巴立卓笑:“你怎么像大学的辅导员啊,啥闲事都管,累不累得慌啊?”
蒋对对把遥控器往床上一丢,“你给我滚!”
正说着,门铃响了。巴立卓去开门,一见是林紫叶。林紫叶手里拎着塑料袋,落落大方地说:“蒋总工好!”
“请进,快请进。”蒋对对忙起身让座,还说:“巴立卓,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小林倒茶!”话一说出口,蒋对对就感觉自己像个同谋者,竟然和巴立卓同流合污了。
“不了,蒋总工。”林紫叶抿嘴一笑,把手里塑料袋递给巴立卓,俏皮地说:“你的东西落我这里啦,完璧归赵。”
巴立卓得意地笑了,盛情相邀:“坐一会儿嘛。”
林紫叶摇头,转身走了。
巴立卓送客回来,就见蒋对对在研究那个塑料袋。蒋对对忍不住问:“啥东西呀,这么神秘?”
巴立卓:“我上街买的,女式服装!”
“女式服装?”蒋对对怀疑:“就你,买女式服装?”
巴立卓将塑料袋收起来,不想给蒋对对打开看,说:“给小孔买的。”
蒋对对释然了,“不错,知道惦记老婆。”
巴立卓道:“不找女人陪着,怎么好买女人衣服啊?”
蒋对对又想了想:“这叫瞒天过海啊,拿这个打掩护呢,哼!”
巴立卓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你瞎怀疑没用。”
蒋对对扶了扶眼镜,“我真服了你,半夜三更的挂着女人四处乱跑,反倒振振有词了!”
巴立卓说:“没有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蒋对对忍俊不禁:“得了吧你,不怕鬼叫门,就怕女鬼来敲门。”
说说笑笑间,小赵到了。
秋阳照耀,车窗外尽是美丽别致的乡野风光。高速公路还没有通车,老道又窄又破,桑塔娜轿车只能慢腾腾地走着。不知走了多远,蒋对对忽然转过头来说:“那个林紫叶很出色的啊。”
巴立卓回答:“那当然,各方面都很优秀。”
蒋对对摇头:“事业上的想法多,感情上的要求更高。所以说,女人太能干了,未必是件好事。”
“是这样啊,三十岁的人了,还待字闺中。”
蒋对对似有所思:“哦?还以为名花有主了呢。”
司机小赵不插话,聚精会神地开车。
巴立卓叹气:“这么出众的女人,个人问题却成了老大难。”
“不论学历有多么高,女人毕竟是女人。可是,越优秀的女人越不想迁就,一拖就成了大龄青年了。”
“是啊,越不想迁就年龄就越大,眼光越高越没有着落。”
“所以呀,你家小孔是个聪明人。不然的话,她一个女大学生,可不容易找学历相当的。”
巴立卓笑了,“可是,人家孔警察并不感恩戴德,老挑我毛病,专门管卡压。”
蒋对对说:“打是亲骂是爱,你小子没人管理是不行的。”
巴立卓不语,因为他确实不知如何回答了。
蒋对对摇了摇头,“天下人形形色色,就是大龄青年也分三六九等。”
巴立卓说:“是啊,林紫叶不仅是大龄女青年,而且还是甲级大龄女青年。”
蒋对对闻言乐了:“又不是足球比赛,还分甲级乙级?”
巴立卓正色道:“甲级男人可找乙级、丙级、丁级的女人,可林紫叶这样的甲级女人却不情愿找乙、丙、丁级的男人,高处不胜寒哪。”
“有道理,有道理。你小子研究的很透嘛。”蒋对对大笑之后,话锋一转:“你也是甲级队的。不过,即便是甲级男人也不许有花花肠子,否则我可不饶!”
司机小赵在,巴立卓只好陪着笑:“呵呵,太危言耸听了吧?”
蒋对对不屑:“我这叫未雨绸缪,防微杜渐。绝对不许把人家骗成甲级情人的!”
巴立卓没法回答的太直白,含糊其词道:“明白,鱼肉和熊掌不可兼得。”
蒋对对穷追不舍:“我还是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