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一世的蒋敬同志被就地免职。
蒋对对没有倒在司空见惯的金钱和女色上,而是被互联互通拉下了马。如此悲剧完全是他自编自导自演的,他自己踏进了政策的雷区,撞到了通信管理局的枪口上。如此看来,他真辜负了梁山好汉蒋敬的英名。九百多年前的神算子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和他同名同姓的后代竟愚蠢到这种地步。
霍达接任松河移动公司总经理,原市场部头目升任副总经理。市场部主任的位子出现了空缺,据说要广纳贤良竞聘上岗。林紫叶有些心动,想征求巴立卓的意见。
林紫叶下班去了超市,买了些菜和半只烤鸭,又特意买了两瓶红酒。这些都是给巴立卓准备的,虽然她并不清楚巴立卓能不能来这里,可是她仍然很认真地准备了。似乎这饭完全是为了巴立卓,她是多么的期待他的到来。林紫叶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女人如果想讨好男人,必须给他做好吃的。林紫叶认为很有道理,吃不到一起就肯定住不到一起。相对美满的婚姻都是夫妻双双,津津有味地到处找好吃的东西。尽管她现在还没有嫁给他,但是林紫叶很想献出妻子般的柔情,很想叫自己的胃提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林紫叶回到家,先洗了一阵衣服,然后一一挂到阳台上去。颜色各异的衣服柔顺地垂落着,像欢快的彩旗散发出香艳的气息。只为着巴立卓的缘故,林紫叶更情愿下厨操持。她一边忙碌一边想,做饭吃饭其实是享受人生的最基本方式,如果一个人连吃饭都随便糊弄,那他的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房门轻轻地响了,林紫叶知道这是钥匙转动的声响,这是巴立卓的声音。她佯装不察,却没有忘记冲着玻璃拉门照了照自己的脸蛋。一个热乎乎的拥抱从背后箍住了她,在这亲切又熟悉的怀抱里,她说不出是挣扎还是贪婪的投入,她简直要忘掉自己了。
巴立卓看到,满桌子菜肴中间放了一只花瓶,几枝鲜花雅致了小小的餐厅。应该说,林紫叶又一次成功地扮演了贤妻良母的形象,巴立卓的亲吻完全是出于情不自禁的奖赏。
巴立卓胃口大开,说:“这样下去,我会发展成大肥猪的。”
林紫叶轻笑,“那我就做猪倌,每天把你喂得胖胖的。”
说说笑笑间,林紫叶的脸像是光照似的红了又红,甚至连空气都染上了鲜艳的色彩。
巴立卓很为蒋对对惋惜,说:“一把年纪了,却不懂得克制,两万户联通手机可不是闹着玩的。还知错不改,整整拖延了十个小时,他不被撤职,全国人民都不答应。”
林紫叶把玩着高脚酒杯,就像把玩着她幸福的陶醉。
巴立卓感慨良多:“玩阴的、下腿绊、搞小动作也要适可而止,切不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啊。紫叶,你说是不是?”
林紫叶轻声曼语地说:“我们这边市场部缺个主任,要竞聘上岗的。我各方面的条件都够,霍达也希望我报名。”
巴立卓停住了筷子,随即说:“其实我觉得,你去网络维护部更适合一些。”
林紫叶也愣了,问:“为什么呢?”
巴立卓欲言又止,“市场部的压力太大,也太残酷了。”
林紫叶明白了男人的弦外之音,“你是怕我和你竞争?”
巴立卓只好承认,“多有不便。”
林紫叶:“一看见孔萧竹耀武扬威的嘴脸,我也有追求上进的欲望。”
巴立卓道:“人是为欲望而生活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欲望经常是一只野兽,把这只野兽圈在理智的牢笼里,它会彬彬有礼或温柔娴静;如果这只野兽冲破了牢笼,它会随心所欲地到处疯跑,满世界捕捉猎物。”
林紫叶笑得捂住了嘴,“可是你忘了,这世界不全是食肉动物。”
巴立卓不笑,“所以,好女人最好去做食草动物,小羊羔最好。”
林紫叶很顽皮地用手比划,“我不做羊羔,我要做两栖动物,水里游岸上跑。”
巴立卓说:“小时候看水田里蛤蟆有趣,就觉得它们托生成蛤蟆真不幸,一辈子就在坝上坝下的跳来跳去,有什么意思?所以我拼命地读书,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跳出农门。谁想我自己进了邮电这一行,也和蛤蟆差不多,只能在通信的圈子里上蹿下跳。”
林紫叶:“通信这圈子不好吗?给了你衣食住行,也给了你表演的舞台。即便是只蛤蟆,也需要有呱呱叫的机会啊。”
巴立卓叹了口气,“可是我现在没有从前快乐了,真不敢想象接二连三的改革将把电信业带向何方。”
林紫叶道:“我觉得,发展的脚步会更快啊。你看,陪伴人们多年的模拟移动通信已经停止运营了,中国移动通信全面进入数字时代。”
巴立卓忧心忡忡道:“沸沸扬扬的横切、竖切的传闻,使中国电信未能如期上市;员工人心不稳无所适从。因为朝不保夕,我没法一心研究经营,净琢磨自己的出路了,何谈长远打算呢?”
林紫叶安慰他,“都是网络上的闲人炒作,不必太担心的。”
巴立卓自顾自地说:“财务科忙了一整年,夜以继日地清产核资。不料计划没有变化快,一夜之间又要推倒重来了。刚弄完工商注册更名,新的工商执照尚未捂热,又要为企业更名费心了。犹如改朝换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林紫叶笑,“想不到雄心万丈的巴总也牢骚满腹呢。”
巴立卓摇头,“央视焦点访谈节目爆光了湖南醴陵电信话费纠纷案,舆论的风向更不利了。”
林紫叶说,“我们都是小人物,左右不了国家的大政方针。你是不是又听到什么消息了?”
巴立卓说:“情报绝对属实,这回是巫奎总经理亲口说的。国家计委和体改办联合提交的电信横切方案已获通过。长江以北十省市与网通、吉通合并,长江以南和西北地区共二十一省市仍归中国电信。北方电信改称网通,南方电信则保留中国电信品牌。”
林紫叶说,“这有什么啊?你不是照样当你的总经理?”
巴立卓苦笑,“辛辛苦苦了十多年,连名字都改丢了。”
林紫叶:“祸福相倚,改掉中国电信的番号并不是坏事,要少担多少骂名啊。”
巴立卓难过,“人家柳鹏、史群当局长时,天天忙着发展和建设,我可倒好,把邮电局干黄铺了,把电信局、电信公司搞散伙了。”
林紫叶说:“怎么分还不都是国有企业,你该咋跳还咋跳,你该咋叫还咋叫。”
巴立卓忍俊不禁,“这么说我还是蛤蟆!”
在极为焦灼的等待中,又一个5.17世界电信日到了。与移动、联通、铁通大张旗鼓的宣传攻势相比,松河电信这边一派沉寂。这并不是说巴立卓愿意偃旗息鼓甘拜下风,而是他真的为名号而犯愁。是一以贯之地宣传中国电信呢,还是改弦更张地宣扬新网通新形象呢?巴立卓很费踌躇,所以当许维新呈报电信日营销方案时,巴立卓龙飞凤舞地批下四个大字:按兵不动!
新闻联播播发了新中国电信集团和新中国网通集团分别成立挂牌的消息,传闻多日的中国电信终于南北分拆,隔江而治。巴立卓躲在旧巢里,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子,什么滋味都有了。
巴立卓起身推开阳台的窗户,洞悉世事的晚风穿堂入室,缠绵而留恋地扶弄他已见稀少的头发。岁月无声,巴立卓已经微微谢顶了。都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他蛤蟆似光润的头颅很有领导的派头,也很吻合智者的风范。巴立卓俯瞰邮电小区的庭院,只见宋书记和史群等人正围着石桌石凳打牌呢,夕阳下的身影是那样的苍老。
巴立卓无法理清头绪,怏怏不乐地回客厅拿起了报纸,这是套红版的《人民邮电报》,巴立卓研读了一下午并把它带回家中。而现在,巴立卓要拿着这沓报纸去解手,他更愿意在蹲马桶的时候,再推敲一遍字里行间的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打开了。巴立卓意外地发现,分居多时的女主人孔萧竹回来了。巴立卓依旧蹲在马桶上按兵不动,他想看看鬼子进村似的孔萧竹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孔萧竹确实是回来扫荡的,噼里啪啦地随手将门厅、客厅的灯全部打开,还把手包重重地丢到沙发上去。她还自言自语:“黑里咕咚的,真是山顶洞人的地方!”
厕所的门虚掩着,就听巴立卓说:“不胜荣幸,以前的山顶洞人有公有母!”
孔萧竹啧啧称奇:“原来的山顶洞好歹还有人味,可现在乱得和猪窝差不多!男山顶洞人怎么不雇个小保姆啊?最好活香生色的那种。”
厕所里响起马桶的冲水声,哗哗的。就听巴立卓边走边说,“岂敢岂敢,怕从前的母猪回来‘三光’——烧光、杀光、抢光!”
巴立卓从厕所里出来了,两手系着尚未整理好的裤子,胳膊里夹着刚才翻看过的报纸。孔萧竹过去最讨厌男人上厕所看报纸,最讨厌他把家弄乱。此刻大发感慨:“想不到巴总还保持着蹲坑读报的恶习,林科长也没修理修理你?”
巴立卓扬起手臂,任由报纸缓缓飘落。“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孔萧竹俯身检查沙发,还抄起报纸夸张地拂了拂尘,然后才落座。她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巴总摇身一变成网通的老总了,是不是庆贺庆贺?”
巴立卓哦了一声:“孔总就是为这个才荣归故里的?专程向我贺喜的。”
孔萧竹解释:“搞了一天的活动,回来喝口水。”
巴立卓一听,就去饮水机旁找出一个纸杯接水,也哗哗的。他说,“娃哈哈矿泉水,才两块钱一瓶。凭联通副总的雄厚财力,完全可以成箱成车地买,然后散发给广大用户。”
孔萧竹接过男人递来的水杯,并不喝,而是随手放到了茶几上。她说:“想不到,显赫的身份还改不掉你阴暗的心理。”
巴立卓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紧挨着女人。孔萧竹厌恶地往旁边挪了挪。她说:“请不要误会,我是来取东西的。”
巴立卓说:“请不要误会,在法律层面,你还是女山顶洞人。”
“流氓!”孔萧竹的脑袋一歪,摆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
巴立卓侧脸瞪着女人,孔萧竹依样回敬,他们两个就这么互相地瞪着,目光里充满了彼此间深切的了解和深刻的敌意,仿佛多年前的同床共寝完全是一个错误。
孔萧竹不再理睬他,进卧室去收拾些东西,打了一个包裹,很难民似的走了。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声响最终消失在楼道里。
客厅显得空空荡荡了,百合花图案的墙壁纸泛起清冷的光泽。巴立卓想立即回到林紫叶那里去,那里才是他温暖的窝。
刚一出门就碰上了余赫。余赫眼睛放光,一把揪住他说:“到我家喝酒去!”
巴立卓本想推辞的,可是又盛情难却,他已经很久未和老邻居煮酒论英雄了。余嫂在家,寒暄了几句,却只字未提孔萧竹。巴立卓和孔萧竹的不睦,圈子里尽人皆知,却谁都不愿意点破。时光恍惚回到了从前,只不过彼此的身份和心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余赫举杯劝饮:“欢迎巴总经理光临寒舍。”
巴立卓回敬:“感谢余局长盛情款待。”
说完,两人都大笑起来。权力男人的话题自然是事业,余赫不无炫耀地介绍了自己的政绩,说刚分家的时候邮政储蓄余额才三个多亿元,不到四年的光景已增加到二十二个亿了。事实充分说明,离开了电信这棵大树,邮政完全可以活下来。
巴立卓反驳说:“老邮电留下的底子发挥了作用,全地区六十八个农村支局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余赫说:“英雄所见略同啊,在乡下,其他金融机构是打不过邮政储蓄的。”
巴立卓说:“我常上网浏览的,国家扶持农村的资金都回流到邮政储蓄的渠道了。比起城市居民来,农民更不敢消费。”
余赫点头称是,“邮储在农村的网点优势是明摆着的,各商业银行都鞭长莫及,在吸收存款上没法和我竞争,打工部落的汇款都流到了邮政的口袋里。”
巴立卓说:“看来营销的精髓还在于渠道啊,只有渠道完善了,才有业务的增长。”
余赫说:“老百姓还是信得过邮电局的,特别是在农村。农村信用社在资金紧张之时,还会向邮政拆借或协议存款呢。”
巴立卓笑,“怪不得,有人说你们是农村抽血机呢。上边叫资金返回农村的想法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余赫拱手作揖道:“请嘴下留情,别四处造谣。我们邮政多难啊,就指望这点储蓄过日子了。自邮电分家之后,任务年年加,工资年年降,什么东西都让职工去卖,就差没有把他们的老婆孩子拿来销了。”
巴立卓道:“是啊,你余局长给我启发很大。隔行不隔理,邮政的思路很有借鉴价值的。”
余赫说:“你们不愁吃喝,把分家玩好了就行。”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巴立卓确实忧心忡忡了,“单机收入直线下降,导致收入增幅低于GDP的增长速度,这是自1984年以来前所未有的现象。作为国民经济的先导产业,电信业却拖了GDP的后腿,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余赫说:“我也是电信用户,单机收入低了是好事,想拍手叫好呢。”
巴立卓又说:“电信南北一分拆,新电信和新网通交互式进入对方领地,这竞争非打的鼻口蹿血不可。我觉得,横切并不是打破垄断的可靠方法,起码不是一个好方法。”
余赫幽默了一下说:“是啊,八路军、新四军都是我党领导的武装力量,南北电信其实还是一家。”
巴立卓说:“我不这么乐观,越是知根知底越招招见血。”
余赫说:“你们不会搞南北朝吧?既不北伐也不南下,隔江相望相安无事。”
巴立卓摇头:“根本不可能,市场经济的根本就是利益驱动,上层也许相安无事,基层不反目为仇才怪。”
余赫发自内心地笑了,“谁让铁通撼不动你这棵大树?南北横切,就有好戏看了。”
巴立卓承认,“我们总喊狼来了狼来了,这回狼可真来了。铁通毕竟还是门外汉,真正的狼群就是南方的二十一省。”
余赫说,“杞人忧天了。都是邮电口出来的,谁能把谁怎样?”
巴立卓觉得酒涌到了脸上,说:“同行才是冤家,虽说没有永远的敌人,但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巴立卓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余赫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两眼,然后才说:“邮政和你们不是同行,我要和所有的电信运营商都成为朋友,只合作不对抗,只团结不争鸣。”
巴立卓说:“昨天我联想到了蛤蟆。如今看来,你余局长是邮政池塘的蛤蟆,我巴立卓是电信这边的蛤蟆,咱们各叫各的。”
余赫想了想,说:“很有趣的比喻,只不过你们电信业的蛤蟆好像多了些。”
巴立卓:“听取蛙声一片啊,电信和网通就是南北两只大蛤蟆,隔水相望,蓄势待发。”
余赫咧开嘴巴,怪声怪气地“呱呱、呱呱”了几声。
余嫂闻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很奇怪地去看面酣耳热的男人。
余赫和巴立卓哈哈大笑,都有了莫名其妙的轻松感。
巴立卓拣起刚才农村的话题说:“现在电信业的价格战也打到农村去了,不为别的,庞大的人口基数啊。农村穷是穷,可是穷县有富乡,穷乡有富村,穷村有富农,这也是辨证法吧?”
余赫同意这样的判断,说:“乡下的年轻人都想有摩托车、有手机。”
巴立卓叹了口气,“看着移动和联通在乡下搞无线公话业务,我心急如焚啊,让利不让市场的口号说起来漂亮,可现在初装费取消了,一部电话三千元的投入啊,钱从哪来啊?”
余赫奇怪,“前些年你们不是搞过农话会战吗?”
巴立卓说:“此一时彼一时,固话线路如同养大牲畜,需要天天吃草吃料,许多地段也该大修改造了。现在就已捉襟见肘,以后将难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