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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正是一位很老的贤人在致词,讲得又臭又长,不知所云。歌手一边低声笑,一边压着嗓子:"掀桌子啦,别管他啦,开始闹吧,好开心啊!"演员则在我另一只耳朵边喃喃自语:"快要失去控制了……快要失去控制了啦……"

  我自己也很醉,一边趴在桌沿笑得喘气,一边煽动我两边的人:"走啦,一起去向那个老头敬酒,然后把酒倒他头上!"

  亲爱的宝宝,我们这桌人终究没有失控,我们站起来用力唱了几首歌,让情绪挥发掉了。

  过了两天,我想起这个婚礼,我在想,我们怎么那么想大笑大叫、唱歌跳舞?

  我们怎么这么像某个部落的人?

  别人的心情我不确知,但我感觉那个婚礼的每一刻都很珍贵,不舍得让它在无聊又不相干的致词里无奈地蒸发。

  做我们这种工作的人,懂的事并不多,但有一件事我们很警觉:

  该哭该笑的时刻,就要大哭大笑,因为那是珍贵的真实人生,不是什么廉价的、为了取悦观众才存在的表演啊。

  恶人心愿〈饭店房间〉

  亲爱的宝宝:

  你过来以后,第一种最常看的东西,可能是日本做的卡通。

  你会发现,日本卡通的主角,常常为了对抗坏人,很辛苦地变形、变身、修炼、打死了再努力复活,只为了和坏人永无止境地战斗下去。

  那些坏人当然也很辛苦,很费时地研究毁灭世界的科技、所建立的秘密基地光看装潢就知道贵得吓死人,这么有钱有这么勤劳的人却还要常常挨打、常常生气。

  这些坏人图的是什么?通常是"统治地球",不然就是"统治宇宙"。

  他们这份心愿是怎么来的,通常卡通里没什么线索。而这些坏蛋的人格或见识,也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是会"发愿"要统治地球的人物。

  宝宝,编卡通故事的人,可能一开始就发现:邪恶,并不是一件无聊的事。如果抱持很高的兴趣去描绘邪恶,邪恶很可能会变得太有趣、太吸引人、太灿烂、甚至太有深度。

  所以,不要探讨它,只要敷衍地交代一下坏蛋想干嘛、点到为止,才安全。

  我们大都对邪恶抱着很天真的态度长大,直到有一天,我们触摸到真正的邪恶时,我们会好好地大吃一惊。

  撕照片〈大抽屉前〉

  亲爱的宝宝:

  我常常撕自己的照片。

  我的工作使我常常拍照,常常收到我和某某人的合照,或者别人好心帮我拍的照片。

  这些照片不能都留,照片会太多,满出抽屉,并且使我厌倦自己的表情。

  我变换不同的方向撕自己的照片,有时候脸直的撕成两半,有时横的两半。

  宝宝,和你最亲的那个女生,也很喜欢在自己的照片上乱涂乱抹,画大斗鸡眼或大丛鼻毛喷出之类的。

  我觉得这是幼稚的美德,那些拥有巨大雕像供人瞻仰的人,其实偶尔也可以试试给自己的雕像戴顶假发或画一副大眼镜什么的,感觉一下"这世界没有我也过得很好"的放松。

  随便说也好〈旅馆〉

  亲爱的宝宝:

  常常听到的话,常常是随便说说的。

  你一谈起理想,很多大人就说:"那是你的理想,可是看看现实吧,现实可不是这样的。"

  照这样的说法,理想和现实好像是在河的两岸似的。

  但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理想和现实是连在一起的,是互相形成的,是河跟河岸的关系。有怎样的河,就会有怎样的河岸;有怎样的河岸,就会有怎样的河。

  理想常常不能全部实现,常常实现成很扭曲的样子,但只要实现出一部分,那个部分就变成了现实。

  只要有人有新的理想,或多或少地去实现,那所谓的现实,就会相对应地改变。河水涨一点、河岸就退一点。河岸长了树,河水就会被期望要更清澈。明明是连在一起的事,就是会有人要把它们说成是永不交会的两界。

  宝宝,常常听到的话,并不就表示值得相信。有可能只是一些懒惰的人,随口说说而已。

  念故事〈家的角落〉

  亲爱的宝宝:

  有人找我去念一篇故事,给一群眼睛看不见的小孩听。

  我本来以为随手就能找到一个故事,反正我读过很多故事我都很喜欢。可是,结果我翻了十几本书,都还是找不到适合的故事,因为我觉得合适的故事,是整篇故事里都没有用到"看见"这个词、都没有描述云的形状、树叶的颜色、没有描述城堡的高度、宝石的闪亮、没有描述主角的美丽、没有描述陌生人的眼神。

  一直到出发前往会场前一刻,我才总算勉强选了一个古老神话里,一个天神为了救人类而背叛了祖父的故事。这个故事本来很有力量的,但我讲得很不精彩,因为我删去了所有要靠眼睛才能看到的东西,结果故事被我讲得干瘪瘪的,而且,我还是免不了讲了两次"看到":一次是天神"看到"人类被洪水淹得有多悲惨、一次是乌龟和老鼠一起"看到"天神不快乐的样子。

  另外一位受邀去讲故事的作家,讲得比我精彩多了,他一点都没有故意避开"看见"的东西,老太婆的脸色、小瓶子放的地方、矿坑的黑暗,他把故事讲得很生动,小孩都听得很高兴。

  宝宝啊,当我们对别人讲故事的时候,我们到底应该描述一个对方终有一天能懂得的世界,还是描述一个对方永远也不会懂得的世界?

  自以为重要〈夜间咖啡座〉

  亲爱的宝宝:

  我们如何判断一个人"自以为重要"的程度?

  只要看他有多么觉得"由他率先上台致词"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知道了。

  我有时必须主持一些典礼,常常会有做官的人要来上台致词。除了一定要让大官率先上台讲话这类讨厌的事之外,还有些离谱的大官,会以他的时间表为唯一的时间表,他到了就要上台,他讲完话就要别人站起来送他。我后来碰到这种人,都尽量让他在会场门口站着等个五分钟,才放他进场。这些人已经忘记即使是马路上,也该等几个红灯的滋味了。

  有一次是电视圈的颁奖典礼,又有一个大官一定要在一开始上台讲话。我跟我美丽又狡猾的美女搭档约好,一定要当众叫他"讲短一点",可爱又带种的美女巧妙地做到了,全场回报她热烈的掌声。

  我遇过最有种的,是华裔日本籍的围棋大天才、九十岁了。他在欢迎会上,来了个大官,要颁荣誉状给他,他大怒,直接说不要,让那个大官很下不了台。

  大官应该多受这种教训,不要一坐到个官位,就昏到以为自己智慧增长了,能指导别人过日子了,本分一点,别给自己招惹太多来不及察觉的鄙视。

  需要跟这些大官要钱的,那还是好好地请他们赏光训话吧。其他的,尤其是人生重要的像婚礼丧礼这些时候,就别让大官来糟蹋吧。他们来了也不是真心的。

  心虚的正直〈餐桌〉

  我对不少事的相信,看似坚强、实际上很脆弱。

  比方说:动物应该生活在大自然、而不是动物园。

  如果有人不这么想,而他又很雄辩,我也许就会动摇。

  我手上正读到这本小说,主角是印度一个动物园老板的小孩,这小孩在小说一开始就很大声责备我们这些天真的人类,说我们一厢情愿地以为:动物有多么热爱野外;多么热爱远走几公里,只为了喝一口河水,还要没事被河里的鳄鱼吓得半死;或者,多么热爱狂奔到心脏都快爆炸,却连只兔子都捕不到;或者,以为动物多么热爱永恒地被蚊蝇绕头飞舞,永恒地被吸血小虫死叮在伤口上。

  这个动物园老板的小孩继续说:当我们这些人全心相信土拨鼠爱钻洞、狮子爱奔驰、蟒蛇爱猎杀的时候,我们自己却快乐地为自己盖起遮蔽风雨的房子,装自来水管、开医院看病、开超级市场买洗干净的肉、开汽车免得走断腿。

  我们这么享受干净的水和食物、安全的住处,有人替我们剔去鱼的刺、有人拔去我们的痛牙。

  这样的我们,却自命正直地相信动物都该活在野外、发炎、拉肚子、牙痛、中暑。

  这个小说里的孩子,觉得好的动物园绝对是天堂,住在里面的动物幸福得要命,才不可能想念野外的饱一顿饿十顿、整天担惊受怕的日子。如果一定要把这些动物再赶出去,赶回大自然,那叫惩罚,不叫"放它们自由"。

  我没有被这小孩说服。我觉得人为了自己奇奇怪怪的原因而出手去干涉动物的生活,是很蛮横的事。

  可是被干涉了的动物,是不是比较幸福?我就语塞了。笼子很小的鸟、缸很小的鱼,当然很苦。那如果笼子大到像一栋楼、鱼缸大到像一个湖呢?

  有人喂养和照顾、渐渐失去天性,描述起来很可悲。但是宝宝啊,我们自己就是这样长大的了。为了换取医疗、食物、住所、汽车,我们心甘情愿地住在舒服的笼里、做很多工作、考很多试、观看、也被观看。

  我以为我可以很坚定地对动物园这件事发表意见,哪知道一个小孩的质疑,又让我看见了自己。

  摇滚〈机场〉

  亲爱的宝宝:

  摇滚乐。

  我在跟她讨论我听到的一个说法:听说胎儿躲在里面的时候,不断听到四周有血流像火车一样轰隆隆奔驰过血管,又不断听到心跳的重节奏,所以其实是活在一个摇滚的世界里,以后只要听到摇滚,都像回到最初那么的快乐。

  请问:真的吗?

  你已经这么摇滚了喔?

  活很久〈车子的后座〉

  亲爱的宝宝:

  我想把摇滚乐和电视,做一个很随便的比较。

  摇滚乐和电视的历史差不多长,都只比半个世纪长一些。

  摇滚乐很有想象力、很热情,常常挑战呆子的人生观,常常愤怒,很少好笑。

  电视也有想象力,但比摇滚乐少;电视也有热情,也比摇滚乐少。电视常常好笑,很少愤怒。电视常常巩固呆子的人生观。

  摇滚乐里顶尖的人,大部分都很有个性,对世界看不顺眼。电视里顶尖的人,大部分像世界的"高级顺民"。

  在摇滚乐里,常听到灵魂的脚步声。在电视上很少看到灵魂的身影。

  最后,摇滚乐里最棒的人一大堆早早就死掉了。电视上的人,常常活很久很久。

  爽快一点〈夜车〉

  皱纹和斑点。

  女人用尽全力对付的东西。

  为什么要这么恶作剧呢?不能爽爽快快让人到了年纪就死掉。何必慢吞吞地拿这些皱纹、斑、白头发吓唬人啊?对谁有好处呢?

  这件事,我最后相信了生物学家、基因学派的解释:

  "为了避免搞不清楚状况的雄性,把力气浪费在已经不能再生殖的雌性身上,所以要明确地把这些过期的雌性给标示出来,让雄性一眼看去就知道有效期已过,赶紧转向去找没皱纹又没斑点的目标,才能有效率地繁殖后代。"

  这话是有道理,所以我信了。

  只是谁可以去跟"上面"说一声吗?说我们大部分时候,已经不是为了繁殖后代而爱了。我们有各式各样的爱,并不需要多事的皱纹斑点来警告我们。我们爱那个人的心、灵魂、才华、个性。我们爱的,不是那个人的繁殖能力。

  这样,皱纹、斑点和白头发,可以功成身退了吗?

  就让人美丽,直到该死的那天,如何?

  笨蛋〈早餐桌〉

  亲爱的宝宝:

  世上到处都有笨蛋。银行有笨蛋、学校有笨蛋、动物园有笨蛋、马路的转角也有笨蛋。

  但这些笨蛋杀伤力有限,不像我工作上会接触到的那些很会唱歌、很漂亮、漂亮得要死、很会逗人开心、很会演戏、很会说话的人。

  这些人里面,也常有笨蛋,很愚笨地活、很愚笨地处理钱、很笨地恋爱、很笨地面对别人的尊严、很笨地面对死。

  愚笨并不一定该被责怪,我们每个人在某方面都是愚笨的。

  只是偏偏这些笨蛋身不由己地占据了报道的重要比例,像一个本来只是感冒患者的渺小的人,突然变成巨菇把伞页撑开,哗啦啦地把孢子随风大把大把地撒出来。

  于是他的愚笨就感染很多人。

  他的愚笨不能怪他,他的感染力不能怪他,但他就是让很多人一起变笨了。

  欠债〈客厅角落〉

  亲爱的宝宝:

  这个世界上最有光芒的人,大部分是对人间负债的。

  人间种种被视为珍贵的文明、义理、朋友之情、亲人之情、爱情,往往被这些家伙七手八脚地抓来,塞得满嘴都是,然后乱嚼一通,吐得一地残渣。

  负不负债?负多少债?这些家伙想都没有想过。恐怕根本就不记得世上有"负债"这个说法吧。

  然而,人间所以成为值得活下去的人间,这些家伙是很重要的原因。

  他们中有发现物理定律的,写出霸气思想的,有开发怪药的,有作出交响乐的,有让人认识宇宙的,有让人认识地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