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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家欣的前任领导叫马恒山。马恒山当权的时候,供暖公司是国有的。那时候,她虽说只是财务部主任,但公司里的人背后都叫她二经理,凡是她点了头的事,马恒山基本都一路绿灯,就是马恒山抹搭眼皮没有答应的,只要请动池家欣出面去说,也基本可再做研究。就是因为两人关系特殊好,丈夫提出了离婚,把孩子扔给池家欣净身而去。也是因为两人的好,马恒山的家战火连天硝烟不断,马恒山的女儿直接找过池家欣,让她调离供暖公司,还她家一分宁静。池家欣自恃没什么第一手的把柄落在对方手上,便冷然相对,固守防线,不肯退却。没想后来国有中小型企业改制,供暖公司被高天福彻底收买。高家不缺票子,高天福的老爹最初的发家史是在乡间办起了养猪场,那年月城里人想吃猪肉还得盼着过年过节发肉票,所以高家老爹不仅用里脊后丘换来了大把的票子,还结交了不少日后用得着的人物。后来,高老板又在山里开选矿场,用含铁的矿石换回更多的票子后,狡兔三窟,防着政策有变选矿场终有开不下去那一天,便全家移居城里来,让儿子高天福另撑起一片稳赚不赔的天地。马恒山是公司领导,年纪也大了,转制时被市里主管局收回去开劳保。可职工们就苦了,年轻力壮又有工作能力的被高天福留用,没被人家看上眼的则按工龄支付一笔费用,俗称买断,从此两清。权衡的结果,池家欣期望的是前者。当时马恒山正主持公司转制和善后事项,他在池家欣的事上挺义气,先是抢在原公司解体前将她提拔了副经理,然后便在与高天福讨价还价时将留用池家欣作为一个条件,虽没公开往桌面上拿,但私下里铁嘴钢牙咬得很死,甚至不惜少要了高天福五十万元转让金。为这事,池家欣真心实意感激马恒山,也怀念着那段风光不再的日子。

  午间,池家欣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手机打到马恒山家里去。这是她精细算计的,这个时候,吃过午饭的马家黄脸婆正在厨间忙活,而马恒山则雷打不动地在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三十分”,电话就放在他的手边茶几上。听到马恒山的声音,池家欣说了声“是我”,就哽咽了。

  马恒山却哈哈地笑,朗朗地说:“吃过了,三饱一倒,无所事事呀。哎哟,不就是那点破事嘛,还研究个啥?好,好,民主,民主,我去,不是一点钟吗?我这就动身。”

  池家欣知道黄脸婆在身边,马恒山在演戏,便没再说什么,关了手机,打车奔回家里去。马恒山很快来了,门虚掩给他留着,所以不用敲门也不用按门铃,轻车熟路便摸进来。老东西在家保养得不错,养精蓄锐,进屋就叫小东西,表现得猴急。老东西和小东西是两人在私下里的昵称。池家欣虽然心情不好,但知道推拒起来,要影响下面的正经议程,也就逢迎了他。事毕,池家欣说,我有重要事找你,你快帮我出出主意,那个高大牙对我要下黑手了。

  池家欣背后骂高天福高大牙,含了两层意思,一是高天福的牙确实有些大,还有点里出外进,不甚齐整;但主要的骂意却在二层,高天福挺好色,不光对公司里年轻漂亮的女士打主意,甚至还将歌厅小姐带回公司里嫖宿,亢奋得就像高家早先养猪场里的种猪。公猪养的时间长了,多像它们的老祖宗野猪,嘴角支出狰狞的獠牙来,所以乡下人又称公猪为牙猪。骂高天福为大牙,就是含了骂他是一头大种猪的意思。

  马恒山瞪了眼睛:“什么?他要打你主意了?”

  池家欣打了他一下:“去,也就你还把我当个宝儿。人家身边美女如云,哪个不比我年轻漂亮,敢不听话的,说炒就炒,能看得上我呀?”

  马恒山嘘了口气说:“那还黑个屁。当初我许下五十万,就是让他保证让你干到法定退休年龄五十五,他小子可是点了头的。就是你一天不干,那五十万也足够你的开销了。他还能说话不算数啊?”

  池家欣说:“人家不说炒你,可他专把刺猬往你手上放,你若捧不住拔腿走人,那可就不是人家的责任了。”

  马恒山问:“他怎么往你手上放刺猬了?”

  池家欣便说了十五号楼二单元的事。那个单元东侧共六户,都是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同样建筑格局。六楼是顶部,楼顶散热快,温度难达标,所以听过分户改造的动员后,六楼立刻表态,全力支持,室温再不达标人家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拒交取暖费了。五楼的住户是六楼住户的姐姐,两口子都去南方做买卖,孩子在外地读大学,便把五楼交给弟弟代租代管全权处理,所以六楼在答应改造的同时,也包括了五楼。以前实行集中供暖时,暖气是从上往下走,循环热水到了一楼,热度肯定大不如上面的五户,出于对保证室温的考虑,一楼也很快同意了改造。现在问题出在了二至四层三户上,起初他们只是说研究研究分户改造的方案后再说,没想等五楼六楼和一楼改完后,中间三户突然同时声明不同意改造。而这三户中,最难剃的一颗脑袋就是住在三楼的林凤臣。住四楼的在市委一个部门当处长,他的态度挺暧昧,说我听三楼林老师的,就这一碗面,他说吃饺子,我剁馅,他说烙饼,我再做碗紫菜汤。住二楼的是医院外科大夫,他似乎看出了奥妙,这好比一个肠梗阻病人,吃不下,又排不出,只有看医生的手段了,因此他支持林凤臣的态度很鲜明,连再商量一下的余地都不给池家欣。有了十五号楼的这个大症结,整个供暖楼群尚未下定决心的其他数十户便都坐山观虎斗,只等战局进一步明朗后,才决定自家的进退取舍。可现在离供暖期只有最后的八天,工期紧急,再没有考虑与计较的时间了。

  池家欣分析这个局势时,是握着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的。其实她不勾不画,马恒山也听得明白,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供暖公司经理,那点事,都在他心里摆着呢。眼下的形势好比在竞技场上,生生将两个势均力敌的选手背对背地拦腰捆绑在一起,裁判又准许他们可以随意使力,那结果就很难预料了。前些年的集中供暖有集中供暖的好处,省心,但有些用户以各种理由拒不交取暖费也让人头疼。国有时头疼便头疼,最后总会有人出面埋单,反正吃亏的是国家,爹的肉儿不疼。但改制后私营老板就不肯再瞪着眼睛踩这个烂泥坑了,你交钱我供暖,你不掏票子我关阀,活该你在家冻冰砣,这叫市场经济,跟去市场买肉买萝卜没什么区别。马恒山指点着图纸说:

  “现在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三楼林凤臣,而是在一楼和六楼。他们已经进行了分户改造,但中间的三层如果不配合,一楼和六楼怎么办?也只能睁着眼睛挨冻呀,别忘了,供暖可是一个单元就是一个小循环。林凤臣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咬牙跟你僵着,让你两种循环都难启动。当初你为什么不等着中间三层都点了头,再对一楼和五楼六楼动工啊?”

  池家欣哭丧着脸说:“我当初只以为有三户一动了工,那几户就会随过来了,哪想他们会这么死犟,唯恐天下不乱啊。”

  马恒山从团在床头的衣服里摸出烟,靠在床上吸,一棵又一棵,烟气腾腾的让池家欣都有些烦了,催他说:“你别光知道抽,都急死人了。”

  马恒山说:“现在看起来,以林凤臣为首的中间三户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但准确地说,他们也不是不想改,因为改了后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害处。可他们眼下占了上风,就好比两军对垒,人家占据着可进可退的有利地形,只等着你们举白旗投降呢。只要你求到他们,他们就会提出条件,比如改造对房屋装修造成的损失,比如走廊里立起了循环管道可能对房屋原有价值的影响。这是几只馋狮子,肯定是要大开口的。你估计高天福肯不肯拿这笔钱?能拿又是多少?”

  池家欣说:“这可难说了。现在姓高的是咋看我咋不顺眼,我哪能知他的心思。”

  马恒山说:“别管他顺不顺眼,这事看起来他把责任落到了你头上,本质上说还是他高天福的事,他是法人啊,真要到了取暖期,有住户供不上暖气,只要闹上去,你看市里是找他还是找你?所以现在不管难说还是不难说,你都一定要去跟高天福说。眼下的可行性方案不过是两种,一是往前走,就是都做分户改造;再一点就是往后退,就是把一楼和五楼六楼再改回来。如果往前走走不通,那就往后退。只要退成了,以林凤臣为首的中间三户就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可闹了。”

  池家欣打断他的话:“我的天,谁家改造一次,就等于搬一次家,移箱倒柜的,连我看着心都乱。人家好不容易改造完了,收拾利索了,再让改回去,这不是自己没事找骂吗?”

  马恒山说:“两弊相比取其轻。就是找骂,也得装聋作哑地听着,关键是要解决问题。所以这第一点,你就得先去找高天福,先听他骂完,再把你的这个意见拿出来,争取他的支持。让他支持什么呢?就是让他掏出钱来,答应一楼和五楼六楼退回去,一定负责按原样重新整理,该补的地方补,该修的地方修,最后再刮一遍大白刷一遍油漆,保证屋子比原来没改造前更干净漂亮,必要的话,还可给些精神补偿。市场经济嘛,撬动任何拦路石的杠杆只能是票子。我不信那两家三户见了票子不动心。再有,你立即安排工人在这个单元的楼道里把送水和输水两条主要管道安装进去,既是对中间三户形成心理压力,也有个不等下雨先备好蓑衣的打算,林凤臣坚持不改,那就用这两条管道先给一楼和五楼六楼供暖,如果中间三户答应改了,也省了到时再手忙脚乱。”

  池家欣为难地说:“我只是怕……高天福不会答应掏票子。”

  马恒山说:“这就看你的这张嘴巴了。你一定要把这个利害跟他说清楚,现在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只能是花钱免灾。关键是想多花还是少花。多花,就花在中间三户上,估计没有一二十万堵不住那三张狮子嘴;少花,就花在一楼五楼和六楼,有个两三万元足矣。数倍之差呀。话说明白了,让高天福自己掂量吧。”

  池家欣拿起衣服给马恒山穿,很伤感也很敬服地说:“你个老东西呀,怎么就回家去逗狗养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