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贵公子好优雅阿香诱惑美男子葆琳便衣警察海岩福将大刺激秦红双面酷哥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月半弯 > 第69章 对不住

    李静芬住的这栋骑楼,是她丈夫黄远方的祖屋。

    黄远方是独子,大李静芬四岁,父母早逝,是开着杂货铺的阿嫲拉扯他长大。

    李静芬同他是青梅竹马,一人住街头,一人住街尾,李静芬自幼就晓帮阿妈跑腿,拎着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玻璃樽去杂货铺打豉油,又或者自带一只鸡公碗,去买南乳或面豉,要做炸蛋,就会去买五柳菜,要腌腊肉,更需要去买“珠油”。

    黄远方的阿嫲人很好,但就是有些孤寒,你给多少她就给多少,一分不多,偶尔也有例外,要是哪天阿嫲特别慷慨,不仅给多了酱料,再搭一小包阿嫲自制的甜酸荞头,那肯定是阿嫲打牌赢了,还赢了不少。

    黄远方也会在杂货铺帮手,李静芬不知从哪时开始,见到黄远方心跳就会开始加速,也不知从哪时开始,黄远方给她的玻璃樽装豉油,总会装得全满,满得快泄出来。

    有一回阿妈做饭,觉得不大对劲,问李静芬买的是哪款豉油。

    李静芬说就和平日一样啊,买便宜的二级豉油。

    阿妈笑说,这肯定不是便宜豉油,是一樽贵多几毫子的特级豉油。

    李静芬怕黄远方弄错了,晚上被阿嫲藤条炆猪肉,急忙从自己鸡碎那么多的零花钱中摸了几个硬币,跑回杂货铺要补钱给黄远方。

    黄远方红了脸,说他知道自己打的是特级豉油。

    他没收李静芬的钱。

    郎有情妾有意,他们早早就私定终身,等李静芬一成年,两人便结了婚。

    黄远方的二表叔在航运公司工作,黄远方读完初中后就跟着他上了船,主要在往返于广州和肇庆的客轮上工作。

    虽然短的话三五天、长的话一个多礼拜黄远方才能回一趟家,但李静芬和他的感情很好,如胶似漆。

    婚后第二年,李静芬生下了黄昭君。

    丈夫去行船时,李静芬就在家帮阿嫲打理家头细务,轮到她帮街坊邻居装豉油、刮豆豉、夹酸甜荞头。

    又过了一年,她诞下一子,阿嫲开心得不得了,给曾孙起名黄晓军。

    本以为一帆风顺的生活,像被谁下了诅咒,接二连三地传来噩耗。

    先是黄远方的客轮与另一艘客轮在蛇头湾附近江面相撞,事故造成四百多人遇难。

    通知的死者名单中有黄远方,可李静芬跟着一车人浑浑噩噩地去认尸时,却找不到黄远方的尸体。

    说是有些人,捞不起来了。

    阿嫲得知孙子连尸体都找不到,大受打击,找江湖术士在江边做了几天法,结果淋了雨大病一场,也跟着去了。

    李静芬那时候为了两个孩子咬牙硬撑,处理完阿嫲的后事,把杂货铺接手过来,之后一开就是几十年。

    可老天爷好像真的很不钟意她,最后连黄晓军的性命也要收回去。

    有一年夏天,九岁的黄晓军和几个男孩去江边玩,不幸溺水身亡。

    ……

    “那一段日子我不知道怎么过来的,觉得人生一点意义都没有,甚至想着,干脆我也走了算了。”

    李静芬讲得喉咙干,拿起茶杯喝完杯里茶水。

    这些事情已经像去不掉的壁癌,布满她的内心深处,她不想传染给两个孙女,所以从未对她们说过。

    一代人的苦和难,停留在那一代就行了。

    外婆说的往事,有一部分关好彩以前已经知道了,那些是外婆藏在心里的秘密,外婆不说,她也不会刻意去揭她结痂的伤疤。

    至于她没听说过的那一部分,像是外婆如何熬过一次又一次的坎坷,让她泪流不止。

    郝韵哭得更惨。

    她从没听说过外婆的这些事,在她能记事的时候,外婆已经是那个经营着便民士多的“叻婆”,因为大人们没怎么在她面前谈论,她知道的东西很少很少。

    外婆对往事娓娓道来,语气轻松得好似在讲今天晚上要煲什么汤,而郝韵心里已掀起惊涛巨浪,把她自以为的那些波折困难,冲得稀巴烂。

    比起外婆经历的,她碰上的那些哪能算是事儿?

    “那之后呢?之后你是怎么撑下来的?”郝韵吸着鼻子问,给外婆再斟满了茶。

    “还能怎么撑?就硬撑呗。”李静芬叹了口气,“而且我还有你们妈妈啊,她那时候也不过十岁大,我怎能扔下她?后来我们两母女就相依为命了。”

    “但你和黄女士的关系怎么也弄得那么僵?”这句是关好彩问的,也是吸着鼻子。

    “没办法,我经历了那么多事,脾气坏了不少,寡母婆一个,无人无物,你不凶一点,有些人就要欺负到你头上了。而且我那时候太年轻,不会教女,越是压制阿君,越让她叛逆得更严重。”

    李静芬看向关好彩,浅浅一笑,“就像你一样,浑身是刺,你妈也和我一样,我们就像两只刺猬,很难有肚皮对肚皮的时候,你扎我一下,我不痛快了,也扎你一下,就这么一来一回,我就把女儿给扎跑了。”

    关好彩咬紧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要否认吗?但她确实是这样的人。

    可她又不愿意承认,她和黄昭君也有几分相似。

    李静芬继续说:“在这里,阿婆也要跟你们道个歉,怪我以前没好好教阿君,让你们也受苦受累了,对不住。”

    她端起茶杯,再次一饮而尽。

    *

    黄昭君这次回来主要就是看看老母,年初六她要回新加坡,临走前,她约了李静芬去酒楼饮茶。

    许是因为太多年没给老母斟茶,黄昭君一时没拿稳茶壶,茶水溅湿桌布。

    李静芬跟女儿说了她的选择,黄昭君沉默不语,只从烟盒摸了根烟出来衔进嘴里。

    “这里禁烟的。”李静芬把她指尖的烟拿下来,轻放回烟盒上,“那栋老楼,好彩说要翻新装修,所以阿妈接下来还是会住在那里,阿君,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

    许久之后,黄昭君点了点头,重新给李静芬倒上一杯热茶。

    *

    年初八的时候,关好彩联系上了一家水山市的旅游公司。

    对方主要业务范围在粤东地区,目前主营亲子游和儿童研学团。

    关好彩认真翻看了对方的公众号和其他社交平台,觉得他们在行程安排上有异于其他旅行公司的地方,能感受到其用心之处,便决定询问老板愿不愿意接待一团比较特殊的“亲子游”。

    旅游公司的老板姓游,微信头像是她本人,一位成熟的大姐姐,笑容温柔又洒脱。

    游老板对他们的“亲子游”很感兴趣,不仅愿意接待高龄长者,还愿意减少自己的收益,以成本价接待他们。

    双方很快达成合作意向,游老板很快规划出一条适合老人的悠闲路线,三天两夜,有山有海,全程车接车送,餐饮清淡健康。

    行程内细节满满,细致贴心,光是景点至景点之间的车程均没有太长、且备注了中途能下车几次方便老人们上厕所这点,关好彩和向天庥已经竖起大拇哥点赞。

    既然说了是“亲子游”,自然与普通的家庭旅游团和老人团不同,这条路线中特意安排了不少亲子活动,像是第一天两代人一起捏陶做茶壶茶杯,第二天一起到茶园摘茶炒茶,第三天旅行结束时,便可以将成品带回家,在之后泡的每一壶热茶中,老人们都能回忆起这趟旅程。

    另外,行程也不仅仅只是满足老人们的需求,像是海边放烟花、网红景点打卡这类比较年轻化的活动也有安排,为的是让老人们能更贴进年轻人们的世界中。

    关好彩给这类项目起名为“回春丹”——她甚至想过之后“平安结”的公益活动中,也能多安排这种更年轻化一些的活动,例如让阿叔阿婆们教年轻人们写大字、做萝卜糕,反过来,也要让后生们教长者做咖啡、玩航拍机。

    关好彩坚持要赞助这次活动,向天庥拗不过她,但也理解她为什么会那么执着,最后没推拒。

    周秉得知这件事,感叹道,他“大水喉”的地位不保。

    向天庥开玩笑,问关好彩需不需要冠名,譬如在社交平台发布活动的时候,写上由“goodluck”赞助。

    关好彩当然不要,如果真要写,就写“芬芳士多”就好。

    向天庥大笑,说没问题,那再加个“向记面家”联合赞助。

    确定好行程后,向天庥想安排一个小团先去走一趟,看看老人们能不能适应,尤其是行动不太方便的长者。

    日期订在了三月初的周末,“亲子团”里有关好彩和李静芬、林婶和白云、卿姨和她母亲,老人们比较多,以防万一,赖海洋、孙琳,还有“平安结”的义工医生也会自费随行。

    除此之外,向天庥还邀请了另外两位阿伯与他们的儿子。

    两位阿伯都有不同程度的行动不便,一位患有白内障,一位腿脚不便,无法长时间行走,两人虽然精神不差,但因为身体大大小小的毛病,平日地铁坐远几个站都觉得没安全感,更别提离开羊城了。

    当向天庥询问他们的意向时,他们一开始有些犹豫,后来向天庥带着企划书去找阿伯的家属,儿子们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两位阿伯得知旅途中有儿子做伴,才答应了参加活动。

    向天庥本想约向秋一起去,但向秋以子瑜要开学了为藉口拒绝了他。

    但向天庥没有太失落,他觉得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就快能把父亲拉出来了。

    黄伯因为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向天庥这次先没有邀请他,出发前他跟黄伯通了电话,说他先去踩点,确认好路线后,下次就带他去。

    当然,最好的情况是黄伯的儿子也能陪着他一起来。

    黄伯精神不错,说一定会拉着儿子一起参加。

    一行人需先坐高铁到水山市。

    因为有无障碍通道,身体有障碍的老人一路畅通无阻,问题较大的是白云和马婶,白云在陌生的环境会紧张,马婶因为认知障碍也会比较激动,但大家提前做好了准备,孙琳给白云准备了各种狗狗视频,关好彩则给她带了一盒首饰diy玩具,两者结合,很好地分散了白云的注意力。

    马婶那更简单了,一部装满粤曲的mp3就能让她的情绪缓和下来。

    无惊无险到了水山市,一出站就有旅游公司的大红横幅迎接他们。

    公司老板游茉亲自带团,另外一位随团的同事叫于励,高大帅气,小麦色皮肤,笑起来时露出一口大白牙。

    关好彩一直盯着他看,眼睛都快黏人身上了,向天庥忍无可忍,午饭吃一半时找了个机会把她拉到无人的角落,龇牙咧嘴地问她:“你看不出来那男的和游老板有关系啊?还一直看一直看……他是有什么地方比我好?不就是、不就是看上去比我结实一点?我告诉你啊我就是最近吃得比较多了——”

    关好彩打断他:“他还真是有一个地方比你厉害。”

    向天庥睁圆了眼,不敢相信关好彩居然能说出这种话,嘴皮子都要开始颤抖。

    “啧!”关好彩打了胸口一下,把手机递给他看,“人家都几十万粉丝了,请问你有吗?”

    她刚觉得这年轻男人好眼熟,作为一个曾经冲浪在最前线的业内人士,很快想起,他曾经被大数据“宠爱”过,上网搜了下,自己的记忆果然没出错,对方是这一年小有知名度的旅游博主。

    “原来是这方面啊……”向天庥松了口气,“嘁,这种虚的东西我才不在乎。”

    “你才虚!你才虚!”关好彩气得掐他最近圆了一些的脸,“都说我帮你运营个‘山系boy’的账号,保证你红到发紫,商务接到手软,赚了钱之后,你要怎么去做慈善都行!”

    “我又不缺钱……”向天庥撇撇嘴,“好了我们快回去吧,那个芥兰炒牛肉好好吃啊,我想多叫一碗米饭淋汤汁可以吗?”

    游老板他们经验丰富,安排好的行程轻松得来又有意义,每一个项目进行得十分顺利,团友们都赞不绝口。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第二天晚上,一行人在海边放烟花。

    三个年轻男生负责在空旷处点火,其他人在安全区域观看。

    一朵朵烟花升空,震耳欲聋。

    两位阿伯格外感慨,说自己年轻时,每年大年初一都会带着孩子去江边看烟花,烟花停了十二年,他们也从中年人变成了有心无力的老年人。

    今年虽然烟火秀重启了,可他们已经无法再如当年去到现场,甚至连除夕前的花市都没法逛。

    如今能再和儿子们看同一场烟花,虽然规模不比江边那一场,可意义却是无法拿来作比较。

    再讲句不大吉利的,他们觉得自己已是死而无憾。

    白云没试过这么近距离看烟花,她有些害怕,一直往母亲身后躲。

    林婶笑着抱住她,帮她捂住耳朵,说不用怕,有妈妈保护你。

    在卿姨家,情况却是相反的,马婶对烟花虽然不害怕,但听到“砰砰”声总会紧张,每打一朵,她就打个冷颤。

    卿姨给她戴上了耳机,让她听着粤曲来看烟花,马婶舒服许多,偷偷牵住了女儿的手。

    孙琳负责记录这次的活动,看到这样的场景,就会想起她过世的阿嫲,眼睛不知不觉蓄满泪。

    也不知赖海洋怎么就知道了,练健身的人跑得飞快,没几秒就从放烟花那边跑到她面前,往她手里塞了一包纸巾,叫她不要哭了,接着又跑走。

    孙琳扁嘴,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

    李静芬不怕烟花,背着手,仰着头,欣赏夜空中的美景。

    关好彩站在她身边,也背着手,偶尔会侧过脸,欣赏外婆的一头银发被烟花染成不同颜色。

    李静芬歪了歪身子,撞了孙女一下:“这个是你专门安排的吗?”

    “算是吧,本来就有这一项,不过我加了些钱,多买了一些。”关好彩回撞了一下外婆,“我们有多久没一起看过烟花了?”

    李静芬:“有十三年了吧?阿韵搬过来家里住之后,你就不爱跟我出去了,总嫌我偏心,只爱阿韵,不爱你。”

    关好彩咕哝:“那你就是偏心嘛……”

    “没有。”李静芬还是看着烟花,双眼被灼得发烫,“好彩,外婆好爱你的,你和阿韵都是我的宝贝。”

    过了许久,烟花打完,只剩白烟,李静芬才听到旁边人儿细细声说了句:“我也是啦……”

    向天庥望着远处一老一少,月亮正好在她们头顶。

    虽然只亮了一半,像谁在开怀大笑,但向天庥觉得,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