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姐?”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
我瞪大双眼,心跳停止,愣在原地:是谁?
“你是韩柏青的女儿?”这次听清楚了,是一个清澈的童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转过身去,只见一个比我高出两个头的小男孩站在黑暗里。
扶着假山,低低开口:“你是谁?”
“韩小姐!”“韩小姐!”一个个压着嗓子的声音传来,幽暗的花园里亮起了一盏盏宫灯。
手臂感到一个外力的拉扯,皱紧眉头,偏过脸去:“干什么?”
“你想被他们找到?”那个男童声音轻轻响起,“还是想被太子发现刚才韩小姐听个正着?”
心下一惊,瞪大双眼,现在我该怎么办?
“韩小姐!”“韩小姐,不要怕,奴才们来接您了!”声音渐渐近了。
握紧拳头,暗忖:若是被这群内侍发现,就等于告诉太子,刚才你暴怒杀人被我瞧见。这势必在太子的心中留下一个结,也势必会让他那个成精的母后更下杀心。与其这般,不如先离开这院落,逃出这追月楼。
下定了决心,猫起身子,钻进灌木丛中。“好一个忘恩负义、独自逃难的韩小姐。”身后响起婉转的童音,“你真的是韩柏青的女儿?不像,不像啊~”
头也不回,一路小跑,待出了院子,来到岛边。听着湖水轻轻的拍岸声,看着不远处水榭里随风微动的宫纱,。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顺了顺呼吸,转过身去,轻轻开口:“谢谢。”
借着岛边的宫灯,我终于看清了眼前人。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一对似翠非翠远山眉眉,一张似启非启朱红唇,齿如含贝、面若冠玉。
只有两个字可作为评价:祸水。
他眼神似醉非醉,朦胧中带着几点粼粼,歪着头,墨绿色的长发滑落锦衣。“呵呵,小丫头倒挺精明的。”好意思说我小丫头,你还不是个毛小子!白了他一眼,蹲在地上。
“跑得倒挺快的。”他站在我面前,俯身逼视,那双流转微动的桃花眼霎是动人。
祸水,蓝颜祸水。长大了后,一定会掷果盈车,胜过檀郎,还不知道迷死多少人!
抬头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你说呢?我是什么人?”他猛地蹲下,抱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我。
月牙儿似的美目七分媚惑,十分勾魂。收回呆愣的目光,清了清嗓子,不屑地哼了一声:“该不是哪位大臣的毛小子,离了宴席跑来捉蛐蛐的吧。”
“毛小子?”他猛地睁大双眼,气呼呼地瞪着我,“你这个毛丫头才多大?就敢这么对本殿如此无礼!”
本殿?难道他也是幽王的儿子,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咬了咬下唇,猛地跪下:“臣女韩月下,叩见王子殿下。”偷偷窥视,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瞧见他的白色锦袍上绣着的蟒蛇图案。由此看来,他的身份的确尊贵,此人所言非虚。
“哈哈~哈哈哈~”肆意的笑声在头顶响起,小心地抬起头,只见他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笑吧,笑吧,借着你爹娘老子的名头,好好得意得意吧,幽国的王子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哎唷,小丫头,看你那胆小样!”他揉了揉肚子,拍了拍我的脑袋,幽幽地说:“要是韩大将军得知他的宝贝女儿像小狗儿一样跪倒在被擒来的质子脚下,不知将军会有何感想?”
质子?难道他是青国的小王子?站起身来,瞪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十来岁的男孩。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斟酌着开口:“你,恨我爹爹吗?”
“恨?”他轻哧一声,“为什么恨?这儿比在青国好太多了。”
这个男孩背着手,静静地看向湖面,眼中含着冷光,嘴角微微下沉。作为质子被送到战胜国,他应该是一个不受宠的王子。只恨生于帝王家,青国的宫闱倾轧怕是更加凶险。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开始怜惜这位年幼的王子。“刚才真是谢谢了,你好,我叫韩月下,下个月就满六岁了。”大大方方地向他伸出右手,扬起一记真诚的微笑。
他微微一怔,挑高眉毛,看了看我的手:“这是你们幽国的礼节?”
“不是。”我摇了摇头,轻快地说道,“这是我独有的动作,握一下,咱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他勾起嘴角,笑得邪媚,“你想跟我做朋友?”
“嗯!”重重地点了点头,在这阴暗的皇宫里,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好歹得认识认识。
他眯着眼睛,目光有一丝玩味、有一丝探究。打量了半晌,这才笑开:“哼~倒是个傻丫头。”
看他一脸老麻杆子的样儿,就让人窝火。忿忿地放下手,剜了他一眼:“不说,就算了!”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右手突然被他拉住,回过头狠狠地瞪着他。这美貌的男孩笑得清泠、笑得婉转:“呵呵呵,原来是个急丫头!”
急!急你个头!一甩膀子,想要挣脱。感觉到手上的拉扯更加有力,他叹气道:“别气啊,只是玩笑!”定下脚步,瞥了他一眼。
“本殿姓凌,名翼然,字允之,今年11岁。”
“字?不是二十弱冠才有字的吗?”迷惑地看着他。
凌翼然收起了笑脸,仰望夜空,声音低沉:“允之,是我母妃临终前为我取的,本殿弱冠之后定会用此表字。”
“对不起,提到你的伤心事了。”那样痛楚的眼光让人不敢直视,吐了一口气,重新开口,“允之,我的小名是卿卿。”
“青青?”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指了指地上的乱草,“青青湖畔草?”
“当然不是!”我一跺脚,拽过他的左手,用肥肥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轻划,“卿,从卯,皂声。”
“三公九卿的卿啊。”凌翼然感叹了一声,“韩柏青还真是忠君爱国。”
“不对!”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他,“是不辞冰雪为卿热的卿,是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卿,才不是什么君君臣臣,三公九卿。”
“不辞冰雪为卿热?不负如来不负卿?”凌翼然虚着眼睛,俯下身,迷离的桃花眼陡然清澈起来,放出两道精光,“这两句诗是韩将军所作?”
完了,一激动就蹦出了这两句,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向后退了两步,瞪大眼睛,很无辜地望着他:“是我娘写的,怎么了?”
“你娘?先前弹琴的那位夫人?”他转过身去,看向水榭。
“是。”
凌翼然的背影有些萧索,有些落寞。
“我的母妃,也是诗书才女。”他回眸一瞥,欲笑还颦,最断人肠,“我的娘亲,也是弄筝高手。”
云朵化成了雨滴,自己却失去了生命。雨滴毫不犹豫地离开天际,却时刻眷恋着自己的母亲。
静静的,看着水天一色的远处。默默的,体味着他的伤心。
半晌,他的一声轻笑吹散了浓浓的哀情:“韩小姐要是在不回去,这个宫里怕是又有的热闹了。”
“啊!”完全忘了,我一握小拳,原地跺步,“怎麽走,怎么回去?”
他微微一笑,伸手指向右方:“喏,从这条路直走,很快便可回到掬月殿了。”
“谢谢!”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快步后退,向他挥了挥手,“凌翼然,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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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翼然望着远去的矮小身影,嘴角微微勾起,美眸弯弯,眼神迷离:“朋友?卿卿?”半晌,叹了一口气,媚眼一睁,冷然无比:“成璧。”
“属下在。”一个沉厚的男声突兀地响起。
“进去了吗?”年幼的王子眼珠一转,扫了树影一眼。
“进去了。”
“东西呢?”凌翼然走向幽暗的小道,摊开右掌。
“在这。”刹那间,一卷羊皮放在了他的掌心。
“嗯,做的不错。”清澈的童音显得格外无情,他回过头冷瞥了一眼身后的舞榭歌台:“看来幽国的大乱,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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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着小短腿,一路狂奔。只见掬月殿外,内侍、宫女急步快行,全福拧着眉,左顾右盼,一脸焦急。
退到花丛里,深呼吸一口,摘了一朵月季。哼着童谣,一蹦一跳地向流光溢彩的宫殿跑去。
“大人,大人!韩小姐回来了!”一名宫女拎着裙子向我奔来。
“哎唷,我的小祖宗唉!”全福抖着拂尘,眼眉挤在一起,“您,您跑到哪里去了?追月楼都乱成一锅粥了!”
哼,能不乱吗?太子殿下**暴虐,一条人命就这样被他轻贱了去。
无辜地嘟起嘴巴,低下头,戳了戳手指:“那个内侍走到一个门廊前,就把卿卿落下了,卿卿好害怕。”紧握了一下花枝,月季上的倒刺扎在嫩嫩的掌心里,疼得我挤出几滴眼泪。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头,看向全福。反正那个薄命人已经去了,将责任推在他身上,也不会造成什么冤案。
“小碌那个死奴才就是靠不住!”全福一跺脚,两眼放出狠光,“看我不让他掉层皮!”
别掩饰了,什么掉层皮,人都已经没了,你现在倒跟我玩起了过家家!好啊,本小姐奉陪到底。
“不要掉皮,不要掉皮!说说他就行了。”我拉了拉他的袍子,软软地出声,“全福,喏,这个送给你。”将一朵月季递给他。
“奴才谢小姐的赏。”他谄媚地接过花,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牵着全福微凉的手,快步走进脂粉浓郁的掬月殿,心中涌起了一阵恶心。
“王上,韩小姐回来了!”全福将我领到殿中央,退到一旁,躬身禀告。
慢慢跪下,伏下身体,嚅嚅出声:“臣女叩见王上。”
“哦~起来吧。”座上的声音有些微醉之意。
“谢王上。”娇软的童音让人听不出真意。
“见到了吗?”幽王笑眯眯地看着我,手却滑动在美人的腰际。
我刚要张口,只听全福抢先说道:“见到了,只是太子殿下在温习功课,所以没有多留。”
极力控制微抖唇瓣,心中冷哼一声:好一个温习功课,全福你真是猴精,欺上瞒下,两头讨好,怪不得能在这吃人的宫中位居高位。卿卿真是佩服,佩服。
“太子殿下如此勤勉,真乃幽国之福啊!”激动的声音响起,我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位马屁精。
“哈哈哈~”座上的那位笑得前仰后合,瘦削的脸上挤出了几道褶子,“王儿真是努力,本王煞是欣慰啊。”一拍桌子,歪歪斜斜地站起:“我幽国兵强马壮,上下一心,称霸南方是大势所趋!来!各位卿家,与寡人同饮!”
“我王万岁万万岁!”掬月殿里唱和声洪亮,笑声频频。
幽王搂着美人,目光混浊,随意地挥了挥手:“全福,把这孩子送回去吧。”
“是!”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慢步走向殿门。突然,一道人影闪至身前,一个身著青色官袍的白发长者跪倒在我的面前。
这又是唱的哪出戏?躲到全福身后,诧异地盯着地上的人,半天没有言语。
喧闹的宫殿突然安静下来,身后传来幽王有些不悦的声音:“怎么回事?”
“臣楚风恭贺王上大喜!”那老头抬起头,暴睁老目,一脸兴奋地看着上座。
“大喜?是何喜事?卿说来听听?”幽王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
“臣观的韩将军之女面相,福禄双至,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啊!”说着在此俯下身去。
“楚风,你倒是个马后炮。王上说要将此女许配给太子殿下,这便是贵不可言了。”一声调侃,众大臣哄笑。
“非也,非也!”老头匍匐到我的脚边,额头贴上我的脚面,“小姐的贵不在幽国,而在天下。”
天……下!不由地向后退了两步,警觉地看着他,这老头怕是疯了吧。
嗤笑声突然停住,殿内静的只听得到窗外的水流声。
“小姐可是天禄十三年八月初八,戌时三刻所生?”
感觉到四下投注而来的目光,我虚着眼睛,嚅嚅答道:“是。”
“没错!没错!就是您!”老头猛地发力,拽住我的脚跟,全身颤抖,急急开口,“王上,那夜臣夜观星相,紫薇星动,天府星偏转,此乃天下主母降临之兆。今夜臣再三观望,韩小姐额间开阔,紫气回旋,命中有着非凡人所能承受的福禄。”说着又匍匐向御座爬去:“王上大喜,王上大喜啊!”
深深地叹了口气,恨恨地盯着地上的身影:你要媚上,要讨赏,没人反对。可是为什么偏偏编排我?我和娘亲在这深宫高墙里提着脑袋,小心翼翼,步步惊心。你这老头又来给我添麻烦,真是可恶!
“好啊,好啊!”幽王一拍御座,啪地站起,用野兽般的目光盯着我,“好!好!”
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头上冒出冷汗,屏住呼吸。
幽王用力挥臂,兴奋地脸颊微抖,“钦天监灵台郎楚风上前听封!”
“臣在。”老头拜倒在地。
“寡人擢你为太仆寺少卿,统管天官府,即日上任!”
“臣谢王上隆恩!我王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爱卿平身!”幽王大笑的声音震得我耳膜一阵轰鸣,“全福,好生伺候着,要是韩小姐掉了根头发,就提头来见!”
斜了诚惶诚恐的全福一眼,心中嗤笑一声:新陈代谢是自然规律,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头发多呢,还是你幽王手中的脑袋多。
殿内又重新充斥着谄媚声、贺喜声、斗酒声、歌舞声,这样的朝廷能够平天下?哼,真是笑话!一脸冷然,跟着全福快步走出殿门。
“韩小姐!”刚升了官的楚老头端着酒杯跑了出来,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韩小姐,老夫说得句句属实,只是……”
什么只是,本小姐没兴趣!抬脚便走,老头突然闪到我身前,两手一弓,俯下身体:“五年前的星相,除了紫薇星和天府星有异相,其实天枢星也有微动。”
听不懂,不想听。偏头看向花园,默不作声。
“啊,老夫一时忘了小姐尚且年幼,失礼了。”他抱歉地低下头去,半晌抬起老目定定地看着我,“命盘未定,富贵荣华,全在小姐的一念之间。”
仰起头,只见银河浓淡,华星明灭,轻云时度。
夜,黑的有些忧郁。
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一甩衣袖,步上画舫。将手没在水中,掬月殿的奢华渐渐远去。
富贵荣华?干我何事?
命运如这微凉的湖水,在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