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多日的雷声终于平静,窗外雨潺潺,轻妙的落音不知在倾诉谁的心事。烟色窗纱下一灯如画,艳秋望着纱罩上描绘的黛色山水,一时失了神。
他该怎么办?
细密的眼睫微颤,覆在脸上的假面很是冰凉。他纤长的指在雕花匕首上来回游移,半晌又蜷了蜷,轻轻抚上胸口。不似周围的轻软,这里的衣料略有些硬,夹层里藏着一封足矣置人于死地的密信。
“到了庆州,只要将这封信呈给重金侯即可。”临行前负责送药的接应如是说。
当着来人的面,他服下了每月一粒的解药,收好了这件内有蹊跷的衣服,然后一如既往地躺下承欢,死鱼般地任接应玩弄。因为他知道,若反抗下月的解药也就没了。以前他也求死过,毕竟他也曾经是人,也曾经过不了畜生般的日子。可毒发时那种求生不如求死不得的滋味,让他再没勇气去做人了,再没……
直到,直到那天,那人给了他这把匕首。
“艳秋,你是人,不是奴。被欺负了可以还手,千万不要逆来顺受。”
那一刻,他本已死寂的心毫无预兆地蓬**来,还能做人么?他还有资格再做人么?
眼中滚着热液,艳秋抚着手边的书卷,一下一下地,满含珍惜。
嫁祸、离间,这样的龌龊手段他见得多了,也做过不止一两次。可如今却下不了手,他宁愿再尝一次不生不死的滋味,只要能跟着那位大人,只要能再过几天人的日子。
几天,几天就好,他知足了。
思潮渐定,艳秋拾笔掭了掭墨,照着一册黄页一笔一划地开始临摹。除了这张脸、这个身子外,他并非一无是处啊。满是伤痕的心头涌动着一种属于人的情感,渐浓的骄傲。
“丰使臣?”烟色的窗纱投下一道阴影。
“谁?”坐在外间的艳秋出声应道。
“牧伯家宰钱平。”
艳秋气定神闲地将案头的文书收好,起身打开中门,轻漫的雨滴顺势飘入。
“有事么?”艳秋声音平平。
“呃……”门外的短须男子看着他有片刻失神。
这个艳秋明明长得极普通,却有着一双勾魂的媚珠子,实在是太不搭调了。
“家宰?”艳秋低声提醒。
“啊!”钱平陡然回神,半边身子已满是雨迹,“我是奉命来看看使臣住的可顺心。”
艳秋撇过身:“外面雨大,请进吧。”
“啊,多谢。”钱平进了门,眸子径直打量向内室,“使臣已经睡了么?”
艳秋奉上一盏茶,颔首道:“我家大人刚躺下。”
钱平心不在焉地呷了一口,不想被热茶烫了嘴:“嘶…才酉时就进房了?”
艳秋不露痕迹地挡在内室前,谨言道:“我家大人在路上颠簸了几日,加上他的身子又不大好,所以……”
“大人…啊……”内室隐约传出呻吟,床板吱吱作响。
身体不好?钱平打趣地看着垂眸不语的艳秋,胡须微翘,怕是太好了吧。
内室的声响渐止,带喘的音调缓缓飘出:“谁来了?。”
“小人是牧伯府里的家宰,奉我家大人的命特来看看,不知使臣住的、用的可满意?”钱平趁机移步上前,透过门缝向内望去。床幔被掀开一个角,双眼迷蒙的丰使臣脱力地倚坐着,身后的丝被拢成一个人形。一个、两个,再加上外屋的这个,三人算是齐全了,这下他也好回去交差。
“本官很满意,只是……”丰使臣的声音略显疲惫,“不知我手下那三十个近卫住的可好啊。”
“使臣请放心,小人已将他们安排在陶馆住下了。”
“陶馆?”内室叹了一声,“同使前来却分宿两地,牧伯是在防着谁啊。”
钱平眉梢微动,笑道:“使臣多心了,这汾城作为庆州州府,名义上虽然归我家大人管辖,可实际上却在老爷子的掌控中。要让使臣宿在外馆,只怕结果像上次来使的那位大人一样。”
“原来如此啊,请家宰代本官向牧伯大人道声谢,真难为他如此用心了。”里屋的声音很真诚。
“一定转达,一定转达。”钱平讪笑着,“不扰使臣,小人就此告辞。”
“嗯,不送。”
钱平走到门边向艳秋一揖,转身离去。
这次的使臣果然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被他这么一说竟然信了。未及弱冠就位列二品,青国的王臣怕是被那张如花笑颜迷住了吧,真是徒有其表,徒有其表呐。
轻快的脚步声没入深暗的曲廊,渐行渐远。
艳秋关上房门,转眸看向从内室走出的男子:“大人会生气的。”
言律一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该生气的是我吧,一人分饰两角,我容易么!”
“那也不能毁了大人的清誉。”艳秋坐回案边,拿出未完成的书稿,继续临摹着。
“清誉?”言律扣好衣衫,坐到艳秋的身侧带起了假面,“那家伙的声誉都黑成煤球了,多这一样两样也无所谓。”
艳秋偏首瞪了他一眼,媚眸霎时迟愣,他怎么直接上了第二张假面,刚才像极了大人的那张呢?不用撕下么?
“看什么看,被我迷住了啊。”言律自恋地抚上脸颊,“我果然是神鲲第一美男子啊。”
“你……”艳秋支吾着。
“嗯?”言律微挑眉。
艳秋顿了顿,终是没问下去。“大人一个人出去不要紧么?”他调转话题。
“你也瞧过她的手段,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自己吧。”言律打住口,眼神微异地看向身前的背影,“艳秋。”
“嗯?”他有口无心地应着,笔耕不辍。
“你可千万不要对大人动心。”
艳秋纤弱的身子微滞,言律叹了口气:“她身边的几位都不普通,你……”
“你放心,我不喜欢男人。”艳秋轻答。
可她不是啊,言律按捺着没说,心想这样对他才最好吧。
“他是一朵云,而我只是地上的草,能被云影眷顾片刻我就知足了。”艳秋将笔换到了左手,流水般挥毫,“我敬他、仰望他,但绝不会爱他。那样的人凡夫俗子驾驭不了,这点我知道。”
“你倒是个聪明人。”言律由衷地赞道,他够首瞧桌案一瞧,“咦,你左右手皆能书?”
“嗯。”
“了不起啊。”言律定睛再细看,这一看不得了,他瞪着摊开的黄册和艳秋笔下的文字,经珠不动,“你临摹御笔!”
“大人叫的。”
“什么!”言律压低嗓子怒吼,“她嫌命长了她!”
艳秋悄悄抚上胸口的夹层,菱角红唇微扬:“可是,命本来就不长啊……”
细密的雨淋湿了窗纱,烟色挑染水墨,不知在书画谁的心情。
土屋内一灯如豆,我垂眸看着架在颈脖上的长刀,运气一弹。
“叮!”刀刃即断,没入泥墙寸许。
我斜眼瞟向警惕退后的汉子们,飒然一笑,撩袍坐下:“你们义军就这样报恩?”
“放下!”齐大志暴吼一声,“丰大人是自己人!”
“自己人?就凭他胡吹海扯,就是自己人了?!”一个小个子晃了晃大刀,“齐哥你也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金二毛,你是在砸老子的场子么!”齐大志一把将小个子拎起,“老子就愿意信他,你再敢吱呢!嗯?”
屋内的义军小头目突然没了声,一个个垂下刀,拢着袖靠在墙角。
“齐大志,你是庆州的起事长?”我自顾自倒了杯茶,慢饮着。
“是啊。”他狠狠瞪向周围,震慑得众人纷纷收起怒目。
“你们下一步想怎么做?”我瞥向他,却见他面带犹疑,“不会是想直接杀入钱乔致和钱侗的府邸吧。”
“你怎么知道?!”瘦猴子跳起脚,“齐哥你都告诉这个小子了?你就不怕他告发弟兄们?”
“娘的,给老子坐下!”齐大志跳脚道,“老子没说!”
“这还用说?”我放下茶杯,转眸横扫众人,“我离开牧伯府时看到门口有人盯梢,而你们这个用来集合的民房与重金侯府仅隔两条街,你们的打算简直是一目了然。”
瘦猴立刻没了响,讪讪坐下。
“是。”齐大志叉着腰,一手握成拳,“我们打算一举攻入钱氏的老巢,然后杀个干净!”
“你们有多少人?”我问道。
“八千。”“一万!”“两万!”报出的数字一个比一个夸张。
我起身向齐大志一拱手:“告辞。”
“哎?丰大人!”他身形一转,挡在我面前,“怎么突然要走?”
我挥袖冷道:“丰某不与妄言者同事。”
“丰大人……”齐大志脸色微红,“三年前那一次起事,我们损失了不少弟兄,所以……”
“我只要个实数。”
他一咬牙,低道:“五千。”
一室悄然,汉子们纷纷避开眼神,面色似有不甘。
“足矣。”我看着他们诧异的神色,坐回桌边,“五千人足够拿下四州。”
“四州?”“说梦话吧!”
“怎么?”我敲了敲桌面,“不想?”
“想!”齐大志急急坐下,“可是光庆州的州师就有八千,更别提另外三州加起来的三万人了。”
“你们也知道庆州有八千军士啊。”我直直地瞧向他,“只有五千人就想硬闯虎穴,你们是想舍生取义么?”
“只要能杀钱贼,死又算什么!”也不知是谁凛然一声,引得汉子们纷纷击刃附和。
“就怕你们舍了生也取不了义!”我重拍桌角,“这几日我趁夜打探过,光是钱侗的牧伯府就深院重重,没有详绘地图定会迷路,更别提屋子里的暗道机关、逃生密门了。即便你们闯进钱府也抓不到头脑,待钱乔致和钱侗顺利脱逃,再集合人马将你们一网打尽,这五千人定成黄泉野鬼!”
“别小看人!”“混蛋,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些什么?”我站起身冷笑,“我知道你们起事三次,次次失败!每每都是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口气吃成胖子。”
我冷冷地眈向不甘而怒的众人:“我还知道即便杀了钱侗和钱乔致,西南四州的百姓也过不上好日子,钱氏爪牙遍植,掠民日久。前日我上街一趟,发现这里的馒头分两种。一种叫官馒头,用的是白面,一个十五钱。一种是民馒头,掺的是糠麸,一个五钱。连庆州州府汾城的城民都吃成这样,更何况周围的农家呢。”
“如果你们只为杀钱乔致和钱侗而起兵举事,那只不过是泄私愤,而不是取大义。”我叹了口气,轻缓了语调,“并且,你们打的是为韩柏青将军报仇雪恨的大旗,若牵累了百姓,他们定会将怨恨投注到韩柏青将军的名下。”我立掌止住众人的辩解,“这样的事,即便你们允,我也是不允的。”
“那该如何呢?”齐大志挪了挪板凳,慢慢靠近,“如何两全?”
我指着中间的茶壶说道:“这里是庆州。”从杯里沾出点水在茶壶右侧画了一道线,“庆州临水,州师八千中有五千为水师,为的是防住酹河以东、青国的苜州。”再反扣三个茶盏,放在茶壶的上左下三侧,“最北为陕州连接前幽归雍的其余疆土,西边的夏州背靠雍国内陆。今日雍国大乱,钱氏为保自身必将大部分兵力放在这两个州,以防不慎。而最南的滨州面朝南洋,为钱氏逃生之法门。”
“若想杀钱贼取四州,必须分而治之。”我一摊手挡开了三个茶杯,“第一步隔众,让庆州孤立。”
“孤立?庆州可是他们的老巢,怎么孤立?”有人发问。
“前幽灭国时,大将刘忠义被韩月杀亲斩,十万幽兵尽降。自此钱氏手中再无亲兵,且钱乔致为祸国奸臣,欲杀之者无数。他回到族地为保性命,不惜花重金佣兵,如今四州州师与钱氏只有利之重,再无义之情。”
我轻抚腰间的美玉,垂眸徐道:“春时为结算上年军饷之际,我已获悉运饷的时间和路线,只消三千人就能劫银。饷钱尽没,眼中只有利的佣军定会哗变,我们也好趁机起事。”
“那第二步呢?”齐大志再问。
“第二步为联军。”我轻捋鬓发,“联合青军。”
“军?”“青军?”
“佣军即便因利忘义,却也不会任由我们行事。若其首领几分头脑,定会看着我们和钱氏鹬蚌相争,而后再杀入庆州,来个渔翁得利。”我看了看他们手中的大刀,叹道,“就算大家戮力而为,怕也是不敌他们的精铁白刃的。”
浓眉拧成了绳,汉子们叹气不语。
“如此只能联合酹河以东的青国,与庆州隔江相望的是韩氏族地之一苜州,苜州州师有一万五千人。酹河的入海口有一屿,名为皮儿岛,先前为海盗所居,现今为我青国水师所控。”我俯视下方,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微微笑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了,我是有备而来。”
我有些心虚,因为出使前王上曾说过,若无十足把握拿下四州,苜州州师和水师皆不会调动。换言之,如果我不率先拿下庆州,王就会将我弃子。
稍稍安抚了心跳,我再道:“最后一步,便是起事。”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你们可愿助我?”
瘦猴子看了看身边几人,眉头锁了又锁:“只要你能拿出青军的兵符,我们就愿信你。”
“你叫金二毛吧,我朝有令文官不得插手军事,我作为礼部尚书断拿不到兵符。”我从袖带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在他的手中,“烦你将这封书信送去皮儿岛,交于水师统领雷厉风。到时候我所言为实为虚,自见分晓。”
我是在赌,赌雷厉风的义气。即便王上不许,他也会在起事之前赶来助我吧。
金二毛的眼珠闪了闪:“为何让我去?”
“二毛君为人谨慎,交给你自然再合适不过了。”我轻道。
他将信放进贴身的夹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我金二毛就信你一次,如果你没骗咱们,到时候我二毛子定舍命助你。”
“如此就多谢了。”我朝他一揖,长袖落地。
“别别别,礼来礼去的,我们这些泥腿子不习惯,不习惯啊。”他摸头急道,引得众人朗声大笑。
“众位。”我提高嗓音,“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抽出腰间的销魂往腕间一划,“我丰云卿愿与众位结成血盟,以后同进退、同富贵,如有背誓,天诛地灭。”
殷红的血液顺着我的左腕、沿着销魂的银刃黏腻落下,土色的地面绽开妖冶血花。
齐大志走上前,一捋袖管,右手掠过销魂:“如有背誓,天诛地灭!”
“娘的,老子豁出去了!”“我来!”“我也来!”
“如有背誓,天诛地灭!”齐声响亮,直入心间。
用一碗血换得义军的接纳,这实在是只赚不赔的买卖。走出热闹的土房,我置身雨中。真是一群很淳朴的汉子,若以诚待我,我定不违约。
“丰兄弟!”齐大志跟出房门,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劫银的事?”
“改明儿你们派个人去北苑的云浪纸斋,就说是丰大人派来催货的。”我一转腕,血水共着雨水自销魂剑身飞离,“然后掌柜会问是要夜色阑珊笺,还是寒月无影笺。”
齐大志眨巴着大眼,静静地等候下文。
假面下的脸皮微热,我嚅嚅道:“就说两个都不是,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
“啊?”齐大志侧耳听来,“什么什么?大声点。”
我倒吸一口气,用凉薄的空气冲散体内的灼热:“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笺。”
“哦。”
“大志,此处不宜久留,散了吧。”我当下转身,掩住脸上的羞涩,“陶馆里也有人监视,古意他们虽然借口去花楼让你出来,可不能离队太久啊。”
“我明白。”他应了声,跟着我走出民宅。
“劫银后莫贪财,将军饷沉入江中吧。”雨水滑入我的衣领,一阵延绵而下的冰凉,“毕竟携带重金走不远,沉江谁也拿不到,这样最安全。”
“嗯。”
汾城的民舍没了前幽的精巧,光秃秃的土墙藏在奢华的楼宇后,在浅黛色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雨轻轻地下,静听潇潇还淅淅。
“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笺。”身后的大志不停地默念,“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笺。”
他每说一字,我的脸颊便被催热数分。
“夜月同眠啊,啧。”他一抚掌,“真他娘的好意境。”
这一声响将我惊飞,玄色长袍迎风翻动。我急掠于屋檐楼角,二月凉冽的春雨依旧驱不开我脸上的燥热。宋叔啊宋叔,你为何将眠州的暗语改成了这般模样,让我如何自在、怎么自在啊
避开巡夜的护院,我飞下墙头,快速钻进暖室。
“大人。”艳秋乖巧地递上一杯热茶。
我捧着茶捂了捂手:“那封信写好了么?”
“好了。”艳秋从案下取出一张洒金信笺。
我细细看去,不禁面露喜色:“太好了,艳秋你真了不得。”
他眉宇间藏不住喜色,整个人顿时鲜活起来。兀地,他收了笑,迟疑地看向一侧。
我挑眉看向难得冷脸的阿律:“怎么?还疼着呢?”
“你你你!”他指着我,假面泛出红晕,“你让艳秋临摹御笔凑成文书,上面写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废话。”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还理直气壮呢你!”他扯了扯头发,气急败坏地走来,“这下好了,就算咱们在这儿保住了小命,回去也必死无疑啊,捏造圣意,要诛九族!诛九族啊!”
“你不说,我不说,艳秋不说,谁知道?”我从袖带里掏出临行前允之扔来的小印,沾了沾腕间的血迹,重重盖在纸上。
“天…重…宸翰。”阿律够头看来,半晌他猛地瞪大眼,“这是!这是!”
我收起方印,露齿一笑:“这是王上的私印。”
阿律散了架似的瘫坐在小榻上。
“当然了,是假的。”不过也只有允之有胆私刻御印吧,我悠哉游哉地折好信笺,烧了块蜡封口,“好了,就拿这个来应付钱氏老贼吧。”
“王上要你结交的是钱侗。”阿律两眼涣散。
“是。”我爽快应道。
“你却想脚踏两条船,搭上钱乔致。”他嘴唇微颤。
“没错。”我拆下束冠,用干布擦着淋湿的长发
他呆楞地晃着手:“所以你就要艳秋临摹出这封信,盖上假冒的印章,然后……”
“然后我们只要坐山观虎斗即可。”我微微倾身,发间的水滴顺势滑落,“最后看完此信还能活命的只你我三人,阿律你怕什么?”
“……”阿律清澈的瞳仁映出我自信满满的笑。
“古琴台那晚你说我是空手套白狼,你的确没说错。可是你想过没,只要那两匹狼认为我没有空着手,那么想要套住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啊。”
“大…人……”
雨是云的影,夜是月的心情。
二月凉风晚来急,一阵残冬的影淋湿了早春的心情。
……
春山含笑,碧水堪染,桃花嫣然笑东风。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黄道二十八宿之青龙东宫显世,角宿平出于地,是为踏青赏景、乞愿丰年的好日子。
“使臣。”
我停下脚步冷眼望去,牧伯府家宰钱平微微一揖:“再往前走就出街了。”
“哦?”我向前慢移,“本官倒想瞧瞧庆州的风俗民情啊。”
钱平向两侧一眈,隐身于闹市的牧伯护院霎时窜出。
“使臣,这春龙节乃神鲲民俗,无非就是妇回娘家、农引田龙、书院授徒这些个琐事,天下皆同有何好看?”钱平端着笑,嘴角扯的颇高,“再说了出了酉街可就不安全了,使臣莫要辜负了我家大人的一番苦心啊。”
一番微雨一番晴,昨夜的春雨洗净长空。澄澈的苍穹下春色初染,清风绿漫了柳色,更绿漫了春光。可,如此融融的意蕴却难沁心房。
我看着他许久,半晌退后脚步:“那就多谢牧伯苦心了。”
“使臣明白就好。”钱平笑道。
我微颔首,转身回去。
阿律贴在身侧,轻语道:“那钱侗唱的是哪出?前几天还殷勤招待,现在却把我们当贼来防,有病。”
我没搭腔,一转身走向路边的面摊。
“春龙节吃龙须面嘞!”摊主大声吆喝,面团在案板上有力地敲击着,“一根不断入口中,做买卖的生意兴隆,靠天收的全成富农,快出阁的定得良人,苦读书的必能高中!不吃不知道,一吃好运到,这位少爷来一碗龙须面?”
我看着那块明显掺着杂粮的面团,不禁拢起眉头:“一碗多少钱?”
“淋了肉卤的二十五钱,白面十五钱。”
这么贵?在云都二十五钱可以吃两碗牛肉面了,看来西南四州的粮情比我先前所见还要糟糕。这里地势平坦、水源充沛,与我们韩氏族地并称天下粮仓,如今南人却吃不起白面,看来不止是钱氏贪糜这么简单。
“这位少爷?”面摊老板又问,“要吃么?”
我微敛神,撩袍坐下:“来……”回头看了看钱平,“家宰要吃么?”
他鄙夷地看着沸水中的黄面,讪笑道:“早上吃多了,使臣请慢用。”
“来三碗肉卤面。”我拖开板凳让阿律和艳秋坐下。
“啧,汾城人真寒酸。”阿律望着来往路人轻叹,“这些妇人回娘家还穿着补丁衣,这要在云都可都没脸出门呢。”
我顺着目光看去,街上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们衣裙带点土色,她们夹着包袱好似在遮掩着什么。摩肩接踵中偶尔一偏身,包袱下露出一两块补丁,让人颇有些尴尬。
“几位爷是青国人?”摊老板下了面。
“是啊。”阿律随口应着。
“怪不得。”老板盖上锅盖,走过来闲聊,“二月二回娘家,哪个女人不想穿的好些,带回点值钱的东西孝敬父母?”
“你是说……”阿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是她们最好的衣衫了。”艳秋平静接声。
老板叹了口气,将掌中的面粉小心地掸进袋子,不浪费分毫:“幽王还在的时候,汾城虽然也不太平,可日子却比现在要好数倍。那时我家婆娘回门都穿的体体面面,鸡鸭也是不会少的。昨儿她在家里找了好久的衣服,没有一件不带补丁的。今早天不亮就出门了,不说我也明白,她是怕娘家那边的邻居看见,想趁黑回去。”
“小的时候听说前幽豪奢,经常将发霉发烂的陈年谷梁倒入酹河,酹河的水也就有了酒味,因此又被称为酒江。”阿律叹了又叹,“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老板将煮好的卤面放在桌上,擦了擦手:“其实庄稼还是那么多庄稼,只不过赋税涨了几十成,农户没了余粮、小民们吃不起细粮,也就这样了。”
我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吹了吹碗中的白雾:“照你这么说其实四州的官粮是不降反升咯。”
“是啊。”
“可我们沿途并没看到新建的官仓。”我瞥向在玉石店里讲价的钱平。
“哼,那些粮全去喂了狗。”面老板忿忿道。
“狗?”艳秋含着面喃喃自语。
老板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倾身俯来:“雍狗!咱们变成这样不都是雍狗害的?他们不仅害死了韩大将军,亡了幽国,还抢粮食。钱家人一个个都是软骨头,将上好米面供奉给明王,我们却只能吃粗粮!”
是这样啊,西南四州已成明王的粮仓。
“现在雍狗窝里斗,钱家拿咱们当赌本,全下注到了明王身上。前些天打西边来了些逃难的,他们说明王已被王师围住,迟早玩完儿!”老板狠狠地擦着桌子,面色微僵,“若真如此,四州怕会与之同亡啊,就连这样的苦日子,咱们都过不上了。”
我垂眸看着碗中淡淡的肉卤,嘴角微微翘起。怪不得钱侗对我突然冷淡下来,原是得到了战况,以为雍王胜利在望了。他将青国当成备用,随时可以舍弃,而我现在可谓命悬一线。
似断非断的龙须面好似当下的情境,我悠哉游哉用筷子绕起细面,一口吃下。
“没断!恭喜恭喜,心想事成!”老板兴奋地叫道。
不待我应声,就只听得街口处一阵马蹄声,行人仓皇逃窜。
“避让!避让!”镶金宝车徐徐而来,所经之处马鞭肆扬。
“是无双夫人!”老板匆匆收起面摊。
“无双夫人?”阿律拉住老板急问,“那是谁?”
“她是重金侯的长女钱芙蓉!无双夫人出街巡游,汾城男子莫不心惊。只因她寡居后行为放浪,养在府中的面首不下百人,但凡俊点的男人都难逃魔掌啊。”面老板甩着衣袖,想要挣开阿律的拉扯,“放开小人吧,小人可不想被她当街掳去啊!”
阿律猛地松开手,嘴角**:“这是哪儿来的自信啊……”
“请大人也避一避吧。”艳秋紧张地看着渐近的宝车。
我喝下一口面汤,舔了舔嘴唇:“果然是心想事成啊。”
“嗯?”两人不解哼声。
“正愁搭不上钱乔致,就来了一个钱芙蓉。”我走到街边的桃树下,摘下一朵粉花放在鼻尖轻嗅,“怎能放过?”
车夫扬起的鞭风打落一树花雨,车幔半掩露出一双微亮的眼睛。
桃花厉乱轻薄了春色,长发如丝飘动,我微微转眸,于青黛浅红中溢出淡笑。
那双眼陡然失神,街上不复喧闹。我平伸五指,任那朵桃花乘风而去,任花雨染香了飞舞的宽袍。
一、二、三,我闲庭信步地向前走着。
“来人啊!”身后一声怪响马车骤停,一个女声微颤尖叫,“请那位公子进府赏花!”
耳边眼前顿起慌乱,钱平带着十几个护院扒开人群,我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转瞬便被无双夫人的家丁塞进后面那辆车里。
“大人!”“大人!”阿律和艳秋追车疾呼,“把我家大人还来!”
哎,谁要我只是个靠脸升官的弱书生呢,既来之则安之,我真的很认命、很认命啊。
抚平衣裳的褶皱,我懒懒地倚坐车厢中,帘外传来悦耳的童谣。
“二月二,龙抬头,嫁妇起床贴花面。
穿六市,过九道,娘家就在侯府街。
挂玉环,戴金圈,爹娘夸好邻里羡。
入家门,拜祖先,惟愿高堂永康健。
……“
……
庭院中的芙蓉树才冒出新芽,浅浅嫩嫩的黄俏皮在枝梢,显得格外亮眼。我背着手徜徉在园中,不时接受着仆人们的打量。
这就是钱乔致的老巢啊,进来的时候被人蒙了眼睛,蜿蜿蜒蜒走了许久,钱老贼真是相当谨慎。
我走到精巧的白玉石桌前坐下,开始饮茶。刚呷了两口,就只听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我眼眸微转,冲着来人处淡笑。
丰腴娇小的钱芙蓉站在五步外,眼珠略有些颤:“你真的是青国使臣?”
我慢慢起身,拱手一揖:“在下丰云卿,官拜青国礼部尚书,以正二品之位出使庆州,奉命来与重金侯交好。夫人既已将吾王的密函呈给了侯爷,就该知道云卿的身份了。”
“嗯,嗯。”她微微颔首,发间的四对玳瑁金凤钗在暖阳下熠熠生辉,“那么使臣今日是有意随我入府的咯。”
“那到不是。”我目蕴笑意地看着她,“牧伯对在下保护过甚,且从未告知夫人的名讳。也因此在今日之前,云卿只知钱侗,却不知芙蓉啊。”
“哼!欺人太甚!”钱芙蓉面色铁青,猛地重击石桌,震的她腕间的翡翠镯子与白玉桌面丁丁相撞。
“夫人……”我敛起笑意,微讶地看着她。
“使臣不知,钱侗原只是我家家仆。后因我胞兄钱群英年早逝,爹爹不得已要从钱氏旁支中过继一子。”
钱芙蓉原是钱群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怪不得瞧着眼熟。怪不得,怪不得,我胸口如有重压,藏在袖里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本来轮着谁都不会轮着他,我爹爹给他赐名侗,侗者,未成器之人也。后又赐字子微,由此足见我爹爹对他的轻漫。”她颧骨颇高,一眯眼,圆脸显出十足的狐狸样,“若不是我从中周旋、说尽好话,钱侗又岂会有如今的权势?”她冷哼一声,磨牙道,“可成事后,他却一脚将我踢开,屡屡在爹爹面前说我的不是。使臣来访他又视我于无睹,着实可恨!”
“夫人莫气,牧伯也许不是……”
不待我说完,钱芙蓉一翻衣袖,眼波流溢地向我偏首:“云卿”
我僵笑站定,陡然发觉春风有些寒。
“云卿你可千万不要被那个小人骗了。”她眨着眼睫,扮出娇娇女儿样,“他将你幽禁在府中,为的就是捂住你的耳、遮住你的眼,让你乖乖听他差遣啊。”
我瞪大眼睛,故露诧异。
“云卿你不知道么?最近钱侗名为去别院养病,实际上却与雍王特使夜夜笙歌。”她圆圆的身子倚来,软香一阵。
“雍王特使?!”我假意低叫,果然不出所料。
“五明谷混战雍王亲征,王师一洗前耻将明王军队击退数百里。前方战况不明,有人说明王已经战死。”她的声音愈来愈近,也愈来愈轻。
“夫人的意思是?”我含笑睨视。
她环住我的右臂,胸前的柔软霎时贴上:“就算明王大胜,相较而言妾身还是更倾心于云卿啊。”
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女人,我伸手轻抚她的颈间的碎发,俯身耳语道:“卿心如鼓,夫人可闻否?”
她身子一颤,转瞬又笑出声来:“这么说来使臣与妾身是一见钟情咯?”
“恰逢万物逢春,男女生情正合天时。”我不留痕迹地躲开她的投怀送抱,反手攥住她的右掌,“更何况,夫人与云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知相许应是自然。”
钱芙蓉笑意微凝,圆眼微瞪。
“云卿虽官居高位,可只因不是华族屡遭陷害,此次奉命出使不过是华族想借刀杀人罢了。”我揉搓着她细白丰润的手,交换秘密是结盟的第一步,“而夫人虽为嫡女,可终究不敌这个女字。不说钱侗虎狼,就是那个不足半岁的庶出婴孩,在侯爷眼中也比夫人精贵啊。”轻轻吻上她的手背,我含笑轻问,“你说,咱们算不算是同病相怜呢?嗯?”
她弯起眼眉,眸中闪动着精光:“人人都道我钱芙蓉富贵无双,唯有云卿能真心为我着想啊。”她合起两掌,将我的手包住,“芙蓉愿与君相助癒病,不知云卿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我倾身摘下一朵紫色瓜叶菊,插在她的云鬓上,“喜难自抑。”
她吃吃地笑着,媚态流转。
“夫人!”园外一声急吼,“牧伯来领人了!”
笑声遽止,“知道了。”钱芙蓉面色不豫,向后招了招手,立刻有仆人上来给我戴起了遮眼布。
“云卿莫怕,待我再跟爹说说,争取让你离开那小人的府邸。”
“如此便多谢芙蓉了。”我扬起嘴角,任她牵引向前。
“你我一见如故,何必说这客套话。”她的油滑尤甚钱侗数分,“若不是被人打扰,你我……”她攥着我的手,指间尽是调情动作。
“哎,云卿也很惋惜啊。”我虚情假意地叹着,心中却在暗幸。
一面半真半假地试探、亲近,一面默默在脑中记路,等听到了钱侗的声音,路线图已基本在我心中成形。
“使臣!”扑面而来的酒气,熏的我半天不敢呼吸,钱侗这几日果然是在醉生梦死啊,“芙蓉你掳人也要睁大了眼,弄清身份!”
“哼!本夫人也轮得到你教训?”钱芙蓉阴阳怪气地加重语调,“钱侗!子微!”
“你!”我虽被蒙了眼,却能钱侗紧绷的语调中拼凑出他盛怒的表情。
看来钱侗对自己的名与字是相当在意啊,如此甚好。
“呵呵。”钱侗阴森森地笑开,“我不同妇人一般见识。”
“你!”
“来人啊,给使臣去眼罩!”钱侗吼道。
“慢!慢!不急去!”远远传来疾呼,“侯爷有令,请青国使臣入住侯府茶苑!”
老贼终于坐不住了么,我垂下脸,唇缘抑制不住地上扬。
“可使臣来访的是庆州,理应由我庆州牧伯来招待!”
“钱侗你现在只是一州之长,上面还有一个重金侯呢。”钱芙蓉拉起我的手,冷笑一声,“犬吠也要看主人,别以为自己已经是势在必得!”
“钱、芙、蓉!”
才出狼窝又进虎穴,真是甚合我意、甚合我意啊。
中庭的门缓缓关上,那一刻我听到了清风的声响。
喑……
……
窗外一带锦水,粼粼地映着月光,风用手指拨弄着涟漪的琴弦。我支手托腮,长发轻滑地落在床边。
自入了庆州,我日日不得安寝。只要一合眼,过去种种便悄然入梦。不睡,不愿睡,更不敢睡。
为以防万一,脸上的假面不再拿下,我轻抚脸颊漫不经心地向窗缝望去。钱侗志大才疏,为人粗莽;钱芙蓉**贪色,野心勃勃。这两人都不难对付,只有那个钱老贼现在还不露痕迹,想要拿下他怕不是那么容易。
恍然间,窗上闪过一道人影。
谁?我敛神坐起,推窗一瞧,白色的茶梅间立着一人。身形纤弱,别有一番风流韵味。
披上外衣我跳窗而出,迎着月光慢慢靠近,暗色的影子于身后曳长。
他背着我双手撕扯着衣襟,发出哧哧的闷响。
这是在干什么?我虚眼再瞧,他吹着了火折子,从衣缝里抽出一个信封,慢慢点燃。火光映在封皮上,清晰了墨字。
“荣侯敬上。”我绷紧下颚。
身前这人猛地一震,跌坐到地上:“大……”
我一脚踩灭星火,借着月色启封细读。一字一句地看去,冷汗不禁浮起。上面详细述说了我誓夺四州,王上寸言不允的情况。若让钱老贼看到,那我假冒王上御笔许下的承诺就不攻自破了。字里行间无一杀字,却句句夺命。上梁抽梯,好阴毒的一计,
我握紧双拳,几乎揉烂了纸张。眼皮突突直跳,我静静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他。
“你。”我声音有些颤,还在心悸。
他抬起脸,露出精致的真颜:“大人。”
“你是七殿下的人?”我多愚蠢、多愚蠢啊,一直以为是谁送来的就是谁的眼线,哪里知道……
“是。”妖美的眸子很平静。
我看着他手中的火折子,再问:“那你为何要烧这封信?”
他柔化了目色,勾起唇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笑得极清澈,全不似他过分艳美的相貌:“艳秋从小在畜生堆里打滚,身子早就脏了,慢慢的也就以为自己也是头畜生。直到遇上了大人,才知道我还可以做人。”他漾深了微笑,霎时光彩照人,“是人就有良心,艳秋不会害大人。”
我眉梢微动,适才的恼恨已消了大半:“你……”
“大人想问什么就请问吧,艳秋一定如实相告。”他双目盈盈,比月下浅溪还要清妙。
“细细告诉我你的来历。”我有些怕,不想身边的人再有所隐瞒。
他柔顺地颔首,直直坐着:“自记事起我就在伎馆生活,据说我亲爹好赌,我是以三两银价被卖的,也因此我被唤为三两。”他的眼睫浓黑密长,宛如描画出来的一般,“八岁那年我就被人开菊,买我**的人姓谢。后来他把我赎了出去,带回了门里。”
我猛地瞪眼:“日尧门!”
“是。”他微讶看来,继续道,“两年后我同另外三名哥哥作为礼物被送到了七殿下,成为了殿下的细作。”
“就是名动京师的四小倌?”记得礼部同僚说过,春夏秋冬四人春归了左相,夏被秋少侯霸占,而秋和冬都给三殿下。连表兄弟都不相信,七殿下果然多疑。
“是。”他点了点头,“与我同进侯府的弥冬哥哥性子极好,对我也很照顾,可为了掩人耳目只得在人前装作欺负我,故意争宠让侯爷对我没兴趣。他为保我锋芒毕露,不想却引来了杀身之祸。侯爷看出几分蹊跷,接着庶王妃的事弄死了哥哥。”他嗓音有些沙哑,“然后又将我送到了大人府上。”
也就是说,三殿下是故意将祸水引到我府上,他好隔岸观火、借刀杀人。
“艳秋说完了。”他俯身叩首,再抬起时额间已有土色。他从容地合上眼,面色安详,“大人,动手吧。”
我一瞬不瞬地瞧着他静如弱水的美颜,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伸长颈脖,细腻的肌理映着柔光。
我弯腰夺过他手中的火折子,吹亮火芯将残稿焚了个干净。灰烬轻扬,轻薄地覆在茶梅无暇的白瓣上,在夜里这种黑白相映并不显突兀。
这点瑕疵,何必计较,我微笑。
“大…人……”
“忘了吧。”挥袖扫尽身上的烟味,“只要你不出卖我,我就还当你是家人。以后被欺负被威胁都要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大人……”他眼中的月光霎时倾泻,“大人真是出人意表的仁慈。”
“起来吧。”我看着他身上的破衣,再道,“这件衣服也不能要了。”
“嗯。”他唇缘浅翘,盛着落腮的“月光”,
暗色的夜再一次被熏亮,我背手立着,眼见最后一丝痕迹被火苗吞噬。
踢散了残灰,我转身走出茶梅林:“回去睡吧。”
走到溪水边,身后仍没有脚步。我回首一瞧,却见艳秋半跪在地上,身体如落叶般颤抖。
“艳秋?”我托起他的身子,“你怎麽了?”
鼻腔里涌出汩汩鲜红,他下意识的抹着,却越抹越多:“能做人,艳秋就…知足了……”
“闭嘴!”我点了他几处大穴,托着他飞向宅院。
“阿律!”我一脚踢开房门。
屏榻上的阿律翻身滚下,语焉不详地开口:“嗯…天亮了?这么快……”
“点灯!”我将艳秋放在榻上,急吼道。
“啊?”
“快点灯!”
朦胧的灯影下,艳秋一脸惨白地躺着,攒紧的眉头挂不住满满的痛色。他虽止住了血,可仍旧抽搐着。
“这是什么?”我瞪着他皮肤下游动的小包问道。
“不知道!”阿律满头大汗地按着几欲自残的艳秋,“别动!你给我忍着点!”
我取出艳秋的匕首,放在烛火上正反烧了烧。
“不懂可不要乱来!”阿律气急败坏地低吼。
那个小包蜷动着钻入衣袖,我猛地撕开艳秋的中衣,只见它快速移动着,见势就要袭向他的左胸。我气沉丹田催动真气,硬是将那个怪东西逼退到他的左肩。
我握紧匕首,快速划开凸起出,而后匕尖挑出异物。圆乎乎的黑球弹到地上,突地露出齿须。这个怪物径直向前爬着,忽地撞上了桌角,齿须剧烈颤动,不一会实木桌腿就少了一块。
“是饕餮虫!”阿律放开渐渐软下的艳秋。
我抬起左脚,碾死了那个怪东西:“饕餮虫?”
“饕餮虫又称食心虫,以人的心肝喂养,待成虫后植入人身。母虫每月都会产子一次,若没有药物抑制,子虫会径直钻入心脏,中毒者将承受噬心之苦。”阿律长叹一口气,“好险,好险。”
“抑制?也就是杀不死子虫。”我偏头想着,“该死!”抓起匕首奔到床边,我厉喝道,“按住他!”
“啊?”阿律正愣神,就只见艳秋又开始抽搐。
一个、两个……他细腻的美肤下鼓起十几个小包,以往被抑制的子虫都苏醒了。我再起真气,烛火下只见银匕闪亮。
茶苑里春风吹彻,今夜难眠。
……
榻上的美人还睡着,一想到丝被下他刀痕遍体的身子,我就抑制不住地愤恨。
“还有点烧。”阿律探手抚上他的额。
“有几个伤口还在化脓,我们带来的药还剩多少?”细细的狼毫沾了点墨,我在巴掌大的纸片上慢慢画着。
“仅剩三天的量。”阿律叹了口气,“亏好他违抗了七殿下的命令。”
“嗯。”闭上眼,我回忆着这几日走过的路。
“临行前九殿下叮嘱过我,艳秋若有异动必杀之。”
我睁开眼,狠狠瞪去。
“这个……”言律挠了挠头,“殿下看人向来是极准的,加上又关系到你,所以就……”
窗外飘进一瓣茶梅,轻轻地吻上艳秋失血的菱唇。我看着他平静的睡颜,轻声道:“以后他就是我弟弟,要想动他得先过我这关。”
不知是风还是怎的,艳秋如扇的美睫微微颤动,那瓣白茶沿着春光滑入他的颈脖。
“明白,明白,你护短的嘛。”阿律脱了鞋,盘坐在榻上,“我们得在他下次犯病前回去,之前你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不知道那种野蛮方法对他有没有损伤。”他够头看向窗外,“哪儿有在纸鸢上画月亮的。”
月亮?我停笔望去。
“乌漆抹黑的纸上只有一弯弦月,这也太寒酸了吧。”阿律再叹,“没想到汾城人已经穷成这样。”
夜月同眠……也就是说劫银的事成了,眼角虽然有些抽,可心头却不住欣喜。
我笔下轻快地将重金侯府画了个大概,又在空白处写下起事细则,想了想再加上三字:缺伤药。
最后将纸片搓成条用蜡封好。
“不出七日,大事必成。”我唇角浅扬。
“哎?”
“阿律啊,你不觉得这里的饭菜比牧伯府要丰盛许多么?”
“呿,再丰盛也是牢饭,有什么好?”
我漫不经心地挑眉:“好,当然好,这可是老贼给的信号。若换在此前,他定会将我杀之后快。而如今明王生死不明,军饷又不翼而飞,可谓是内外交困。除了我,他又能靠谁?”
“不管他能靠谁,你可千万不要靠那个钱芙蓉。”阿律神秘兮兮地说道,“先前你为了保命去色诱那老女人我没话说,可最近你和她走的太近了可不是好事。今日她邀你去放纸鸢,若她猴急起来将你就地压倒,你说该你怎么办?”
“那自然是换你来了。”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我?我!”阿律咬牙切齿地低吼,“我是卖艺不卖身!”
“哦,那就我来好了。”懒洋洋地趴下。
“你怎麽来?你说你怎麽来?”阿律气急败坏地揪着头发,“你有那本事么你!”
我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啊。”
“我来。”榻上传来弱弱的一声,艳秋掀开被子,露出缠满绷带的前胸,“反正这种事我也习惯了。”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阿律暴吼。
“谁年纪大谁去。”我抿了口茶,十四,十六,还有一个未知数。虽然某人不肯说,但年岁绝对是二十往上走。
阿律假面憋得通红,霎时眼抽、脸抽、嘴巴抽。
“还是我来吧。”
我瞥了一眼出声的艳秋:“要尊老敬贤。”
“哼哼。”阿律冷笑着靠近,“我老你贤,为官者应身先士卒,所以谁官大谁去。”
“对呀,官大压死人。”我拍了拍脑门,邪笑道,“言律,本官命你献身采花,违令者杀无赦!”瞧着哑口无言的阿律,我好心补充,“毕竟这种事吃亏的是女人家,你一咬牙一闭眼,很快就过去了不是?”
阿律伸出十指,面色有些狰狞。艳秋倚在**,如瀑的长发伴着轻笑柔柔波动,胭脂红云在苍白的脸上淡淡晕开。我和阿律相视一笑,为他难得的鲜活而欣喜。
“使臣。”园外一声平唤打破了难得的欢悦,“我家侯爷命小人来迎使臣入园。”
“侯爷?”我敛神但问,“不是无双夫人么?”
“今个儿二月十三是文昌诞,我家侯爷为求小少爷敏慧,特地在园子里设了神坛供奉文昌菩萨。族里人几乎都到全了,我家小姐也在席。侯爷想请使臣去观礼,不知使臣可愿赏脸?”
这话说的有礼有节,表面看去是钱乔致体恤我异乡孤苦,好心拉我去热闹热闹。实际上却是老贼在向我跌软,拉我同上贼船。
我应了声,进里屋换上官袍,将象征品级的白玉带系在腰间。要忍住啊,可不能一时冲动杀了他。我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头的躁动,含笑走出。
“带我去吧。”艳秋站在门边穿的整整齐齐,美艳的脸上并没有带假面,“这幅模样也好转移目标。”
“阿秋。”
我一出声,他定珠愣神。
“我丰云卿的弟弟可不是任人糟蹋的。”
“大人……”
“阿律,阿秋,你们且放心。如今在侯爷的眼中,本官就是那尊文昌君啊。”
天上行云莫测,地上流水无形,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钱乔致,这一次我就教教你什么叫“求人不如求己”!
……
“瞧瞧!瞧瞧!这孩子额有棱角,真是天生聪颖啊。”
“可不是,天宝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聒噪,一看就是个沉稳的孩子。”
礼成后钱家的女眷围着挂了一身金银的小娃娃,叽叽喳喳地讨起好。
“哼,不就是个哑巴。”一个长脸夫人讥诮道。
钱天宝的亲娘,钱乔致如花似玉的十七姨太当下就拉下了脸,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牧伯夫人心直口快,姨太太莫要多想啊。”
“就是,就是。”
“你们看呀,我们家天宝掌心的寿线都延到腕上了,以后定是个寿星公!”女人们打着圆场。
“哦,抱来我瞧瞧。”牧伯夫人接过孩子,艳红的丹蔻自孩子的嘴角轻轻划过,“唇薄颚短,一看就是个命短的。”
十七姨太一把抢过孩子,俏脸冷凝:“侄媳妇说话也要看地方,做人可不能太嚣张啊。”
“婶娘也要听我一声劝。”牧伯夫人神态倨傲地睨向她,“做人可要识时务呐。”
“你!”十七姨太面色惨白,纤细的身子不住轻颤。
“我们走!”牧伯夫人耀武扬威地离开,原先贺喜的夫人跟着走了大半。
我轻抚着腰间的玉佩再看向身侧,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男宾中。钱侗满面春风,与众人推杯换盏,掩不住满脸得色。
“来,老夫敬使臣一杯。”年过花甲的钱乔致主动搭讪。
我掩住眼中的杀意,咬牙笑着,以致牙关渗出薄血,嘴里满是甜腥味。我举盏与之碰杯,滑喉而下的辛辣差点起我心头的那把火。忍字头上一把刀,一刀一刀将我割得鲜血淋漓。
“吃菜,吃菜。”老贼堆起笑纹,我恨不得一拳打碎他的颧骨。
“侯爷真是太客气了。”我嘴角扬得很高,只因浅浅的笑绝对掩不住脸上的真情。
“哎!”钱乔致突地一叹,缓缓将玉箸放下,“养不教,父之过。犬子钱侗怠慢了使臣,老朽实在有愧啊。”狡诈的老目放出精光,他偷瞥而来。
我面不改色地哂笑道:“牧伯近来春风得意,我丰云卿一芥微尘又哪里能入得了那双高眼……”
“使臣可不要妄自菲薄。”他假意安抚着,身子微微倾来,“眼见明珠蒙尘,老朽甚为痛心。”
“哦?”他身上的腐败味几乎让我皱眉,我按下胸口翻动的酸水,拂袖为之斟酒,“就不知哪位英雄能慧眼识珠?”
钱乔致向身边仆从使了个眼色,我身前的矮桌被拼到上位。
“叮。”他主动与我碰盏,“愿求明珠!”
“真不容易啊。”我沾酒润唇,半倚半靠在桌边:“进府逾十日,云卿总算盼到了侯爷的垂青。”老贼的戒心可真够强的,若不是明王迟迟没有消息,他又岂会这般求我?
“使臣这可误会老夫了,都是那竖子……”
我扬手止住老贼的辩驳,笑道:“过去种种休要再提,云卿只问侯爷一句话,侯爷可是真心?”
老贼面色一凛,厉言道:“若有虚言,我钱乔致定死无全尸!”
我深深地看着他,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句毒誓。半晌,我把玩着玉杯,轻轻开口:“这麽说即便明王还活着,侯爷也不会再犹疑了?”
他老眼微颤,旋即被假笑掩住:“那是自然!”
起事就在近日,一定要让老贼心甘情愿地将脖子伸进绳索,千万不能让他留有后招。思定,我微晃玉杯,睨视荡漾的金色香醪:“云卿真为侯爷不值。”
酒盏停在他的唇边,钱乔致凝神看来。
“前幽人皆道侯爷乃世之奸佞,陷害忠良只为私欲,弑君卖国仅为荣华。”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愈暗的老脸,继续道,“四州子民还道,侯爷乃暴君纣主,课捐重税但为己富,苛民日厉玩乐不止。”
眼见老贼已到爆发的边缘,我语调忽地一转,叹了又叹:“天可怜见,侯爷背了多大的黑锅,背了多久的黑锅啊。”
他脸色微缓,眼中竟是迷惑。
“乾城一战让韩将军坠崖殉国的是何人?与荆合谋毁约,逼幽悯王引颈自戮的是何人?不派兵护卫四州,反而白白鲸吞四州钱粮的是何人?”我再近一步,沉声道,“逆谋犯上,让侯爷赌上身家性命却又惶惶不可终日的又是何人?”
钱乔致猛地瞪眼,似已恍然。
“逮了只替罪羔羊,又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这样的好事,谁不想要?”我转眸看向他,“所以侯爷啊,您是臭了自己香了别人,穷了四州富了他地。冤啊,冤的很呐。”
老贼略有所思地放下酒杯,垂眸想着。
“雍国掠得前幽一十六州,表面上明王独占十二州,而实际他已悉数拥有。侯爷仅存的四州在陈绍眼中不过是产奶的母牛,待饥荒缺粮时便可烹之。如今侯爷康健,他尚且如此。而侯爷欲将独子托之,这无疑是羊入虎口,送上门让人吃干净。”我含了口酒,微微摇头。
他紧握双拳,老目微虚。
苦一下,再给颗糖吃,这是忽悠人的道理。我语含真诚,再接再厉:“明王胆敢骑在侯爷头上作威作福,他狠的不外是个兵字,而侯爷缺的也正是这个兵字。密信侯爷应该看过了,吾王愿将降青的刘家军尽数归还,那些人可是侯爷的亲兵。”
“当真?”他拔高了语调,眼中竟是兴奋之意。
“王上御笔岂可有假?”我面露恐慌,“就算借云卿一万个胆子,云卿也不敢假传王意啊。”
“好,好。”他笑得满脸褶子皮,“好好好,臣遥谢王上隆恩。”
“侯爷莫急,这一切还得等云卿回国报信,可……”我按下他拱起的双手,转眸看向座下意气风发的钱侗,“云卿有没有命离开庆州,这还是个未知数。”
老贼冷眼瞧去,稀疏的胡须微颤:“使臣放心,钱家的家事老夫自有打算,子微不足惧。”
“侯爷真是老当益壮啊。”我仰首将香醪干尽,嘴角浮出冷笑。
我就等着,等着你自毁左膀右臂!
“爹爹。”嗲嗲一声恶心的我差点喷酒,钱芙蓉穿着桃色春衫,酥胸半遮半掩,“今日可是女儿先邀使臣的,没曾想却被爹爹抢了去。不依,女儿不依。”
“哦?”钱乔致看看我再瞧瞧她,拈须笑道,“使臣就别陪我这个糟老头子了,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多谢爹爹。”她向我抛了个媚眼,娇声问道,“使臣可否赏脸,与妾身同放纸鸢?”
我眼眉弯弯,满是明媚的笑:“求之不得。”
春风绿柳等闲过,乱花深处现飞莺。
一树梨花一树白,一瓣馨香飘落在唇上。我凝神望着那只夜月同眠的纸鸢,伸舌将花瓣含进,漫不经心地嚼香。
“云卿……”
同样的两个字被这女人一唤,让人颇不舒服。我藏起心头的不悦,偏首正对钱芙蓉迷恋的目光。
“嗯?”宽袍微浮,我溢出浅笑。
“这个纸鸢你可喜欢?”她捧着一只鸳形风筝,媚眼看来。
“夫人可有笔墨?”我接过纸鸢,正反打量着。
“来人啊,奉墨!”
趁着她主仆走神的刹那,我将那卷蜡包的纸条填进鸢尾的风哨。
“云卿。”钱芙蓉拢着衣袖,翘起兰花指,颇具风情地研起墨来。
我轻挑眉,挥毫写下半尺见方的两个大字。
“同……眠?”她拖长尾音,偏首看来。
“鸳鸯同眠,芙蓉。”我拿起风筝测了测风向,垂眸笑着,“你说事成之后,你我之间有没有可能呢?”
“云卿。”左臂收到软绵绵的碰触,她柔顺靠来,眼中满是春意,“要喜欢上你,真是太容易了。”
容易就好,我迎着春光洒笑。
纸鸢半起在空中,气喘吁吁的侍女红着脸将线盘交到了我手里。紫色官袍迎风吹起,我假作不甚,只见线盘飞速滚动,那只纸鸢御风直上干云霄。
“竟是只哑鸢!”钱芙蓉恼道。
风哨没有响,正如我所料。
“哎,和别人家的缠起来了!”侍女们指着天上两只相互环绕的风筝,大叫。
“哪家的黑风筝,真晦气!”钱芙蓉冷哼一声,将牵引的蜡线剪断。
风乘万里一线牵,慵花醉柳与谁眠。
即便你钱府暗卫森严,我也能得偿所愿。
“云卿。”钱芙蓉阴冷着双眼,看向梨花丛中。
和暖春光下,满树白花如雪似玉,将十七姨太的春装衬得越发猩红,艳艳的极近血色,刺眼非常。
钱芙蓉毒辣的目光浸透在那个安静的宝贝身上,她掀了掀微厚的唇:“你且放心,没几天这四州就将成为我无双夫人的妆奁。”
她曲起五指,只听啪地一声,枝头零落千瓣雪……
……
“呃……”我俯身干呕着,痰盂中的酸水带着血色。
“吃了顿饭,一直吐到现在。”阿律递来一杯温水,“都两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妊了呢。”
我眼中含着泪,忿忿瞪去。
“不要乱说。”艳秋竟学会了翻白眼。
这十六年来最难忍受之事,莫过于同老贼把酒言欢。吃的好似爹娘身上的肉,喝的如同画眉他们体内的血,每一口、每一杯都让我难以下咽。腐败的酒肉在我的胃中发酵,让我不得不全力呕着,只恨自己不能将整个胃呕出来。
“以后不会喝就不要喝,省的回来作孽。”阿律点上烛芯,幽暗的室内陡然明亮了许多,“昨儿二更我就被吵醒了,今天再一瞧,呵!好家伙!园子里的护院多了一倍。每半刻就有一队人经过,看这架势绝对是出事了!”
端着茶盏,我一口接一口的喝着。出奇的静默浓在玄夜中,于灯影下悄悄晕开,似融水浓墨,一层层由浅入深。
我掀了掀眼皮,偏眸望向云中圆月:“就是今夜了。”
突地金石激越,只听园外喊杀声纷乱。
阿律一拧眉,飞身窜上房檐。
“艳秋,快收拾东西。”我放下茶盏,肃肃道。
“是。”
“大人不好了!钱府起乱了!”阿律大叫,急掠入门,“园外全是火把,夹墙里也全是武夫!”
我将东西塞进他手里:“待会儿你带着艳秋往云浪纸斋去,然后鸣放这颗七彩烟花。”
“那你呢?”阿律严肃了面容。
“大人……”艳秋手上一软,包袱散乱在地。
“我可是钱乔致的保命符。”我俯下身,帮他捡起衣物。
“太危险了!”阿律一步跨到我身前,“果然如殿下所料,你这女人根本就是来赌命的!”
眼前再次飘起衣衫雨,艳秋愣在原地,如五雷轰顶。
地上的影子忽动,阿律立起手刀突然向我脑后劈开。我移步避开他的偷袭,冷道:“一,信我然后带着艳秋离开;二,被我打一顿后还是带艳秋离开,选一个吧。”
阿律脸上的假面抖动着,半晌他不甘愿地垂下手刀:“哎!”
打斗声欲进,被锁住的院门忽地被人踹开,三五个著着蓝色短衫的武夫冲进茶苑。
“牧伯府的护院?”阿律惊道,“钱家家变了!”
“杀!杀无赦!”数道银光闪过,蓝衣人被随后赶来的赭衣家丁团团围住。
飞起的刀剑砍伤了苑中茶梅,跳跃的火星窜上枝头,焰光吞噬了半开的香花。
“钱侗杀我幼主,今日一个都不能放过!”领头的侯府侍卫大吼。
“休要胡说!”牧伯府的蓝衣人眼见不敌,喷血骂道,“钱侯老狗骗我主人前来杀之欲快,简直畜生不如!”
当中一人忽地突出重围,举刀向我冲来:“背弃我主投奔老狗,青国小儿拿命来!”
我抱胸看着,未及跟前他便被身后一刀砍断了脖子,一双眼睛依旧睁着似有不甘。那颗脑袋滚着滚着,扑通一声没入锦水。赭衣家丁出手狠辣,转眼便将牧伯府的蓝衣人消灭殆尽。适才暗香沁月的茶苑俨然成了午门菜市,浓浓的血腥味充斥其中。
“使臣!”为首那人抱拳看来,“今夜恐怕不太平,我等奉命请使臣移地暂避。”
踏出苑门的那刻我含笑回望,只见血色月下艳秋踉跄跑出,妖美的眸子里满是震惊。他愣在原地,将手中的包袱紧了又紧。阿律站在门边深深地吸了口气,旋即勾起艳秋的细腰向墙外飞去。
如此便再无后顾之忧,我勾起唇角跨过地上横着的片片残尸。一颗心兴奋地突突直跳,血债必要血偿,十年了,我都快等不及了。
无声无息地,身后的护卫忽然倒下。看着地上未染血迹的尸身,我不由大骇,能在我面前了无痕迹地连杀三人,究竟是谁?
凝神屏息,我警戒地环视周围,右手抚上腰间。
“呃……”剩下的三人陆续倒下。
这样的功力若不用心刃是必败无疑,可我答应过修远,我答应过他的。该死,都到了最后一步,眼见就要成功了。
来了……
心跳一滞,我见势就要抽出销魂。一只温热的大掌抚上我的腰际,精准地将销魂按回。身体被有力地勾住,我转眼便被带进廊外的假山。
“咻!”随着一声空鸣,七彩焰光清晰地映入那双凤眸。
“修远……”我贪婪地逡巡着他的俊脸,已是喜不自禁。
“伤在哪?”他嗓音有些哑。
“哎?”我不明所以地回望。
俊美的脸上似在极力隐忍着某种情绪,优美的长眉直到现在还未展开。他半垂眼眸,银白的月色挂在微卷的眼睫上,显出几分神秘。“是你逼我的。”他突然出声。
“啊?”这一声犹在舌尖,清冷中带抹妖魅的脸庞便径直放大。
他长腿一伸抵在我的腿间,如猎豹般贴身而上。我呆楞地贴在假山上,早已退无可退。待我再缓过神来,却发现衣襟已被打开。
“你、你、你!”我结巴着,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假冒。
他急切地扫过我**的肌肤,眼中并无情欲:“伤在哪?”这语调轻软而又微颤,充满了疼惜。
“伤?”我终于抓住了问题的症结。
他抬起手,指间捻着一张巴掌大的纸:“上面写着缺伤药。”
那张蜡纸啊,我垂眸看去。那身锦袍的下端微微染尘,以他如此爱洁的性格,必是星夜兼程。
甜蜜的滋味在心头泛滥,这个男人啊。
“卿卿。”他恼着,不稳的气息逐渐清晰。
心知挡不住来袭,我猛地抱住他的窄腰,耳边尽是他剧烈的心跳:“修远。”背上又是一阵清凉,这男人打算就这么将我剥光?下手也太狠了。“修远。”我又羞又急地勒紧手臂,“受伤的不是我。”
身上的力道减弱,:“不是?”
“不是!”我抬起头,最大诚意地回视。
一扫压抑的神色,他解开眉梢的结,唇角扬起一个轻松的弧度:“嗯。”凤眸弯弯蕴满春色,他轻柔地为我拢起衣襟,“刚才是我太急了。”
我烫着脸,系紧腰带:“受伤的是艳秋,你可一定要救他。”
“好。”他的声音质清如水。
“杀!”远远的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大吼,“誓杀钱贼!血酬将军!”撞门声短促而有力,似要冲破暗夜的禁闭。
“使臣!”廊上传来急切的大吼,“使臣!”
我向修远微微颔首,随即颤声应道:“这里!”
灯火渐近,我跌跌撞撞地从假山后走出。
“使臣受惊了。”这人我见过,是钱乔致身边的近卫。“有暴民起乱,使臣快随我去安全之地吧。”
未待我应声,他托着我的右臂旋即飞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气急败坏地质问,转眸偷瞥身后,修远的轻功好得让人嫉妒。
“我家幼主于前夜被人毒杀了,那个奶妈得手后服毒自尽,可从她身上搜出了牧伯夫人的首饰。幼主的死讯侯爷密而不发,于今日将钱侗骗至府中。不及下手却被他带来的家臣发现,差点就让他跑了。”近卫冷着脸,眼中尽是杀意。
“那现在呢?”钱芙蓉嫁祸的手段虽然老套了点,但却十分管用。
“哼,自然是成了。”近卫回望钱府大门,在他动作的瞬间修远便已隐到了右侧。我不露痕迹地偏过身,将他挡了个严实。“那些暴民虽然人多势众,但府中布局复杂,即便进来一时半会儿也是寻不到路的。”
如果他们早就记熟了地图呢?我心情颇好地想着。
“到了。”护卫沉身而下,带着我飞进一座亭中。他伸手探向桌下,只听一声闷响,厚重的石桌缓缓移开,延绵而下的石阶一眼看不到底。跟在他身后,我一步步走向闪动着橘光的地下。
“蹬、蹬、蹬。”脚步声在空旷的地底回荡,发出诡魅的回响。
我悄悄回望,幽暗中那双凤眸平静如潭,具有令人安心的魔力。
待走到最下,平坦的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好些尸体,血腥味浓烈扑鼻。
我打量着四周,忽地愣怔在原地。铜盆中火苗妖娆地撩动着,交织的光束直射在一面石壁上。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形物体如畜生般被倒挂在一个铁钩上,旁边还钉着一张完整的人皮。
毛孔麻麻地张开,我僵硬地撇开脸颊,极力忍住呕吐的欲望。
“钱侗是被剥皮而死。”近卫冷哼一声,“这就是同侯爷作对的下场。”
地下涌动着寒气,我暗自运气保持经脉的活络。
“云卿!你可来了。”钱芙蓉趾高气昂地走来,“龙秉,我父侯让你领着二十四近卫殿后,可千万要保证这里的安全啊。”
“是。”
这二十四人都是高手,我看了身后一眼,随即跟着钱芙蓉进了暗门。
好似王族地陵,墙上每隔十步就悬着一个火把,近光之处稍亮,远光之处微暗,几十、上百段光度不匀的十步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宛如蛇腹的甬道。
“使臣。”钱乔致竟发须全白、尽露老态,即便虐杀钱侗怕也难泄他心头之恨。
“几天不见,侯爷怎么?”我掩袖讶道。
“哎。”他一双老目含着泪,滚着滚着迟迟不落。
“呜”甬道里响彻着哀嚎,丧子的十七姨太哭倒在侍女怀中。
“别哭了,快些走吧。”钱芙蓉愉快地看了她一眼。
加上护卫,一行只有十人。
“侯爷,这是?”我放慢脚步。
“啊,如今留在府里怕是不安全。”钱乔致有气无力地说着,“这个密道通往酹河堤岸,那里有船随时待命,等你我乘船到了滨州,还请使臣向王上求援,出兵助我诛灭乱民。”
“这群乱民最多不过几千人,只要州师出马,顷刻便可平复。”我明知故问道,“侯爷,又何必舍近求远啊。”
“哎!”钱乔致老泪纵横,满目凄凉,“那日使臣一语中的,老朽毁就毁在手无亲兵啊,所以还请使臣鼎力相助,救我全家啊。”他哽咽着向我一揖。
看着他蜷曲的背脊,我站定脚步不再向前。
“使臣?”老贼神情有些紧张,生怕我不答应似的。
“无双夫人。”我柔声道。
“云卿,何事?”钱芙蓉转身走来,微胖的身体占去了好大一片阴影。
我托起她的手,笑道:“夫人,现在可有一个一步登天的好机会啊。”
“一步登天?”她瞪圆双眼,拔高了语调。
行走的队伍全都停了下来,众人不解看来。
“是啊。”我微微一哂,伸手指向五步之外的那个佝偻老头,“杀了他便可一步登天。”
“使臣,你疯了么?”钱乔致抬头,满目震惊。
我拽紧钱芙蓉,不给她退缩的机会:“你设计毒杀亲弟再嫁祸钱侗,即便成了又怎样?”
“疯了!疯了!”老贼嚷嚷着,干瘪的嘴巴不住轻抖。
十七姨太一把甩开侍女的搀扶,一瞬不瞬地看来。
“云卿你胡说什么……”钱芙蓉心神不定地想要挣脱,“天宝明明就是钱侗派人杀的,和…和我有…有什么关系?”
“芙蓉,你怕什么?天下塌来还有我撑着呢。”我笑眯眯地看向老贼,“你杀了一个天宝,保不准你老爹不会老来得子,再生个地宝、金宝、银宝。钱侗已经死了,你今后下手又能嫁祸给谁呢?”
“西风!南风!”钱乔致切齿吼道。
两道身影如闪电直袭而来,我站在原地转眸一瞟。在二人近身瞬间,我抽出销魂一记“雪凝寒风”,一记“霜冷南天”,裂身而过。
长剑投影在土壁上,欲坠的血滴被夸张放大。
转腕抖剑,喑……
甬道里回荡着悦耳的催命声。
一个、两个,最后四个护卫齐齐攻来,心头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快感。剑影如织,我游走在黑暗的边缘。一招三式,随着跳跃的光焰舞动。四道人影如枯叶,层层落下,最终归为死寂。
“来人啊!”钱乔致回过身,声嘶力竭地吼着,“龙秉!龙秉!”
哑裂的嗓音在甬道里回荡,而后软软消散,并无任何回应。
我翻身挡在他们求生的前途上,笑意暖暖地看向钱芙蓉:“现在只要杀了他,你就可名正言顺地拥有四州。”
钱芙蓉双眸越睁越大,闪动着野兽般的光芒:“是啊,死了个天宝,以后还会有地宝、金宝、银宝。老头子的眼中是永远没有我这个嫡女的,不如……”
“芙蓉!”老贼不可置信地看去,头部突地抽搐起来,“你!你!”佝偻的身子慢慢滑落。
“你!真是你?!”十七姨太撕心裂肺地叫着,眼眸变得通红,“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她拔下金钗,劈头散发地向钱芙蓉冲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钱芙蓉一掌将弱不禁风的十七姨太扇倒:“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酒家女,生了个哑巴儿子还想跟我争?自不量力!”她一咬牙,重重地踢向十七姨太的小腹。
“小姐!”十七姨太的侍女发起狠,将钱芙蓉撞倒在地,“你这个毒妇!我要替我家小姐杀了你!”
两个女人像疯狗一般扭打在一起,撕咬抓挠,好好的两张脸转眼便满是血痕。
“啊!”地上的十七姨太捂着肚子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老爷,我好疼!好疼啊!”
钱乔致躺在地上,口舌歪斜却讲不出话。
“痛!”十七姨太桂白色的衣裙渐渐被红影染透,她惊慌失措地看着身下,绝望的表情让我心起怜悯。我趔趄长剑,上前便要将她扶起。忽地钱芙蓉一个撞头将侍女击倒,翻身爬起,狰狞地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将十七姨太一脚踹开。
“贱人!让你生!让你生!”她疯癫般地再踢,一脚重似一脚地泄愤,“我的!都是我的!钱家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一掌将这个疯子震飞,伸手探向十七姨太的鼻下,早已没了气息。身后的血水拖了一地,那身罗裙浸染艳红。
钱乔致仰躺着,身子已不能再动,只有那双眼死死地瞧着,瞧着他那个疯女儿如何毁了他最后的血脉,瞧着、瞧着,不甘心、不瞑目地瞧着。
“小姐!”侍女扑倒在十七姨太的尸体上嚎啕大哭,“你!”她眼底尽是血丝,匍匐着捡起那根金钗,“啊!”她裂心大吼,向地上的钱芙蓉冲去。
叫声戛然而止,一把长刀自侍女腹部穿身而过。钱芙蓉双手握着死去侍卫的佩刀,面色苍白地看着串身的女子。
“杀了…”侍女张开嘴,一口血直喷向钱芙蓉。她高举右手,猛地向身下扎去。
钱芙蓉眼珠微凸,她的喉间插着那根金钗,手脚抽搐着。几乎是同时,相对而面的两人身体软下,共赴黄泉。
这里看来真的是地陵了,其他人都已殉葬,只剩下我和墓主。
我慢慢蹲下,与那双怨毒的老目对视:“钱乔致,你这一生只做了一件好事。”
他中风似的**嘴角,挂下细长口水。
“虽然手段残忍了点,可毕竟是杀了钱侗。”我叹了口气,勾起真心真意的微笑,“十年终尝所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开心的呢?”
逐渐混沌的老目闪过一缕光亮,既然你如此不甘,那我就给你个理由让你心服口服。
我托腮看着他,敛起嘴角:“我本不姓丰,十年前我只有六岁,眼睁睁看着娘亲被爹爹含泪射死,看着爹爹身中数箭血战沙场,看着养大我的女子不堪受辱撞死在门边,看着哥哥将那头畜生怒杀,看着仅存的亲人一个个倒在身前。然后我被逼跳下酹月矶,十年磨一剑,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眼神涣散着,再也聚不起光,终于慢慢地合上眼皮。
“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我站起身,挥剑将他的头颅斩下,“死无全尸,这誓可不是随便发的。”
众人沉沉睡了一地,再也无法改变长眠的体姿。
幽暗的甬道里响彻我一人的脚步,声声回响好似穿梭在往昔岁月。
眼前浮起一朵红蔷薇,颤巍巍地,绽放在韩府后园。
入口处的火苗跳着鬼魅的舞蹈,我走出记忆的十年,疲惫地转动石壁上的圆盘。
“嘎…嘎…嘎……”暗门怪叫着,向一侧缓缓滑开。
那道玄色身影挺立在门边,火光在他清朗如雪的俊颜上落下修罗场里唯一的暖色,
相顾无言,我静静地望进他的眸子,眼眶微涩。他站在那里,凤眸柔亮着如月清华。半晌,他举起左手,期待看来。一颗凉泪轻流动在眼脸上,如最后那片秋叶迟迟不肯落下。酸楚的情绪压抑在心头,在如钱密浮萍久久不愿散去。
“都过去了。”他清冽的嗓音如风催落了那滴泪,如雨点开了那片萍。
一步、两步,我慢慢走出阴影,走出幽暗如梦的甬道。我放心地交出右手,他偏冷的唇线隐约勾起,反手一扣将我紧紧握住。两人两影映在阴冷的石壁上,此身恍若置身黄泉。再次经过挂着钱侗尸身的铁钩时,修远将我拉到怀里,他长臂收紧止住了我身体难抑的颤动。
“别看。”他在我的鬓间耳语。
我下意识地埋进他的胸膛:“我没杀钱家人。”
“嗯。”
“我真的没有杀他们。”我重复着,不知是在说服谁。
“嗯,我信。”修远揽着我一步步向上走着。
心头回旋着腐败的气息,让我很是恐惧:“也许哪一天。”我攥着修远的锦衣,嘴角滑下一缕悲凉,“我也会变成杀人如麻的恶魔。”
“不会。”他声音简短而肯定。
我仰首看着他,只见凤眸如春潭,幽深而温暖:“因为在那之前,我会将你拉回来。”
仿若荒原上的那缕长烟,静静地指引着前途,清淡却不失邈远之意。压抑的胸间像是裂开了一道口,露出怦怦乱跳的真心。我几乎是一头撞进他的怀抱,用尽全力地环住他的窄腰,紧紧地、一辈子都不要放开。
“你要往前冲,我就陪着你。冲累了,我就守着你。”温暖的语调低沉溢出,充实着我的心房,“不用怕,卿卿。”他捧着我的脸庞,眸光如细阳暖照,“不论你选择什么样的前途,今后都不会一人上路。”
“修远……”爱恋不知何时已汹涌成潮,干涸的心田转眼已成沧海。
他按着石壁上的火把,笑得如闲云般清雅:“准备好了么?”
我转身面向森暗的石门,自信满满地向他颔首。
随着石门的开启,惊天火光陡然将我身后的暗影吞噬。喊杀声、哀嚎声不绝于耳,到处是鲜血淋漓。心中再没有堕落的恐惧,因为始终有人与我同行。
……
“义军誓不扰民!”
“请父老乡亲放心安寝!”
义军的传令兵驱马疾驰在街道上,洪亮的喊话声回荡在六街九衢。我身着束身镜甲,驾着踏雍穿城而过。临街的民宅商铺纷纷闭户,发出仓惶的下闩声。
“吁!”我勒紧马缰,险些撞上急急奔来的阿律。
“这么快?”我翻身下马,疾步走上城楼。
“庆州州师就驻扎在距离汾城不过五十里的夏县,我们才刚夺了城门他们就到了。”阿律紧紧跟在身后,“巳门那边呢?”
“已经能看到庆州水师的军旗了。”我脚下不停地答道。
巳门是汾城唯一一道水门,义军虽然占据了这道城门却没有船舰相护,只要庆州水师以铁甲船相撞,不用很久即可攻陷。也因此五千义军在那儿驻守了三千人,也因此修远给我穿上银甲便将我驱离巳门。
我奔至女墙边,扒着城垛向下看去。城下黑压压的一片,桂色月下一面精致绣旗迎风展扬。
“樊?”我望着旗上斗字,念道。
“樊晔,庆州州师左将军。”古意再指向左侧,“大人请看那边。”
“冯?尤?”又是两面大旗。
“冯嘉、尤屠之,州师中将军和右将军。”古意颔首挺立,语词清晰地说道,“这三人不分别攻打另外几个城门,反而齐齐聚在酉门之下,这是由于酉门城墙最低、修缮极少,攻之极易。大人,不如让其他城门的义军全都聚集此处共同抗敌。”
“不。”我迎着夜风虚起双目,“守城求稳,怎可弃守他门,若被敌军发现,就悔之晚矣。”
“底下是庆州精锐三千,城上只有游勇八百。”古意不由恼声,“您看看他们的云桥和临车,再看看义军手里的破铜烂铁。不集中兵力,怎能敌的过?”
“古意啊。”我指向城下,笑问,“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大人,你是在开玩笑?”他忿忿瞪目。
我转过身,束起的长发随风横飞。我厉目扫向四下,看得兵士们纷纷垂眸。
“怎么?怕了?”我背着手,沿着女嫱一路走去,“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何庆州州师挂的不是军旗,而是三位将军的私旗?嗯?”
三两个人抬起头,满目犹疑。
“大家还有没有想过,底下的那群人明明比咱们多,攻城的武器明明尖锐难挡,可为何他们兵临城下只是按兵不动,丝毫没有攻城的迹象?”
“为何?”一个拿着铁戟的小伙子一出声,引得众人举步向前。
“为何?”“为何?”“大人请说。”
“打出私旗也就意味着他们出兵不为责任,而为私利。”我靠着冰凉的城墙,睨视下方,“有了私心就开始瞻前顾后,打过仗的都知道,攻城战中先攻者损兵最巨。樊冯尤三人谁也不愿吃着个亏,平白无故成为别人的垫脚石,所以也就踟蹰不前,只围不攻。”
“而且。”我昂首望向东边,“他们都知道只要水师杀入巳门,那酉门也就不攻自破。他们只要等着城门打开,便可大摇大摆地进城抢掠。”
“所以关键在巳门?”阿律接口道。
“是。”巳门是咽喉,而修远则是我的咽喉,所以绝对不能坐以待毙。思及此,我沉声道:“阿律。”
“大人。”
“你带人去钱府,将老贼值钱的东西全都给我拖过来。”
“是。”
“古意。”我再唤。
“大人。”
“你去调十车油过来。”我望着绕城缓流的护城河,浅浅勾起唇角,“本官自有妙用。”
暗云如絮羞掩中天圆月,那刹间碾破琉璃万青。我划落长剑,士兵们人手一坛,趁黑将煤油倒入护城河。
忽地,左后方强光乍显,因月而隐的暗影曳了满地。我心跳如鼓望向身后,橘色火势冲天起,将东方映的如同白昼。
“水师来了!”“来了!”城下发出兴奋的高吼,刚才还萎靡坐地的士兵纷纷起身。
“立!”“立!”随着指令兵的叫喊,庞大的云桥和临车缓缓架起。
“樊家军准备!”“冯家军(尤家军)准备!”
“丁!丁!丁……”数十道银光划过,硕大的铁爪勾上吊桥。“走!”随着一声暴吼,百十个士兵拽着铁爪下的长绳,试图拉下吊桥。一旦吊桥沦陷,那护城河的功效也就荡然无存,脆弱的城墙就将暴露在他们强大的攻城车具前。
我肃肃而立,拉弦满弓,让阿律点燃箭头的布绒。
“放!”我厉吼的瞬间,手中的火箭共着士兵们的火把飞向浸湿煤油的吊桥,落进浮着油膜的护城河中。
轰然间,护城河如一条火带,炙热的火光冲迎而上,吓得州师军士奔离驳岸。吊桥上缭绕的火舌沿着铁爪下的长绳鬼邪而下,烧断的绳线坠落在士兵们的身上,痛叫不绝于耳。
“镇定!镇定!”三军令官见状大叫,“退!退!吾等坐等门启!”
半个时辰后,吊桥被烧得仅剩黑灰。因其他几门的效仿,护城河上的油膜不少反多,赤辣辣的火舌越燃越高,城垛边的义军都被熏红了脸。火河以西数丈外,三姓军士下马解鞍,倚着兵器懒懒而立。
“大人,都拿来了。”阿律气喘吁吁。
“好。”我回身望着满满几十箱的金银珠宝,再看了看面色酡红的义军们,再挥销魂。
喑……
随着一声剑鸣,金光银光飞下城楼,全数砸到了当中的樊氏军列中。
“钱!”“真的!是真的!”樊家军队**起来。
“金元宝啊!够老子嫖十次花魁了!”
“他娘的,冯字营的跑过来干什么?”
“尤字营的抢什么!这是老子的地盘,把元宝给老子放下!”
“去你的地盘!樊字营滚开!”
“你们也拿够了,该换我们冯(尤)字营了!”
“他娘的找打!兄弟们上!”
“操你娘的真来?”“早就看你们樊字营的不爽了!”
“打什么打!直接上刀子!”
我望着城下挥戈相向、贪财自乱的雇佣军,轻唤:“古意。”
“大人。”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真正的精锐,锐不在器而在心。城下的连散兵游勇都称不上,只是匪类。”我冷笑睨视,再给一千人我定能将他们全部包圆。
“轰!”没有任何预兆的巨响惊得我愣在原地,城上士兵反射性地蹲下。
“轰!”又一声震天动地。
“是巳门方向!”阿律大叫。
“轰!”
东边火光擎天,烟熏火燎地扭曲了夜色。
“轰!”
“大人!”古意和带来的十几个近卫纷纷围到我身侧。
“呵呵!”我咧开嘴角,迎着夜风,朗声大笑,“哈哈哈哈!”
“大人?!”
“轰!”一声比一声近,震得三姓士兵停止了斗殴。
“来了!”我平展双臂,迎风而立,“青国的水师来了!”
“啊!”义军们今夜头一次露出笑颜,“太好了!太好了!”
“你为何如此笃定?”阿律将信将疑地瞥了我一眼,随后压低嗓音,“又在忽悠人?”
我止住他的询问,示意大家侧耳倾听。
“轰!”
多让人振奋的炮声,如今在神鲲能熟练使用船炮的只有他啊。
雷厉风
“报!”城下传来大吼。
“嚷嚷什么!”主帅的声音显然有些不稳。
“十里之外探得一路大军!”
“真他娘的狗屎!”樊字旗下,银盔将军气急败坏地挥鞭,“打!打什么打!这下好了夏州和陕州的人都赶来了!还独吞个屁!”
“头儿!头儿!”马兵抱头躲避着鞭打,“夏州和陕州到这里至少也要两天,现在就赶来?怎么可能!”
这一句让将军停下了马鞭,卫兵举着火把,火光映红了他的眉间,有点像回光返照。
“去!再探!”樊晔大喊。
不待他合上两唇,就见一道金光快若流星径直飞来。
“头儿!”
樊晔暴睁双目,金色的尾羽犹在他的嘴里微微颤动,穿出他后颈的箭尖凝着暗色血滴,粘稠坠下。
“杀!”憾天骇地的浑厚齐吼动林而出,淹没了东边的炮响。
“是将军!”义军们兴奋的像一群孩子,眼中满是崇拜之情。
飞身立上女嫱,不似十年前娘亲的绝望,我心潮澎湃地昂起头颅,以胜利者的姿态迎接那面“韩”字大旗。
长发一字横飞,我高举销魂,与“神箭”月杀隔火笑望。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修远,此刻你的心情是否同我一样,如水夜凉……
双阙遥映龙凤影,踏破故国好风光。
张弥《战国记?名臣录》:天重二十四年正月十七,丰云卿使庆。时值前雍内乱,重金侯实归明王,庆州牧伯暗通雍主。前途艰险,卿偏向虎山。二十三野宿古琴台,卿诛反臣,收义军,入汾城。囚居二府,卿谈笑自若,杯盏间翻云覆雨。月华一笑,见者无不倾倒。卿巧促钱氏家变,于二月十五花朝夜,引义军入府诛杀钱氏。卿亲率民兵战至三更,青水师都督雷厉风、伏波将军韩月箫引兵而至。其后五日,青军一鼓作气,连下前幽十六州。六月,前荆愍王贺帝御宇,以前幽六州礼,至此前幽四十三州尽没青土。卿智勇双全,兼具军功之文臣,当朝仅一。使庆归来,盛誉尽暗百官。可谓丰郎独绝,世无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