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满是阴霾,似有巨澜翻滚,可云层始终噙着泪,雨一直下不来。
“轰隆!”天雷乍响,紫电映亮了一双幽暗的桃花目,红色的锦袍在满是白绫的灵堂中显得格外突兀。
“殿下。”六幺垂着头近前低语。
灵堂里无人敢言,一双双眸子紧盯着垂下的挽联。
月冷双生峡,星沉春风楼。
哎!可惜了,那样的一个人啊。
“劈啊!”又一声,冷色的电光将那张俊脸衬得森然。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六幺再道。
桃花目微凝,凌翼然接过一炷香,狠狠地看向那口棺。
众息骤沉,气氛有些诡异。
不期然,地上落下寸寸断香,凌翼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指却隐隐发白。
“九弟。”过分的寂静中,一声温语带着几分哀叹,凌彻然垂眸走向正中,右手轻轻地放在棺木之上,“逝者已矣,你可要节哀。”
滚滚雷响泛在天边,寒光没入他的眼帘,红唇浅浅飞起,凌翼然缓缓转眸看向那只碍眼的右手。
“哼。”清晰可闻的冷哼震惊灵堂,在百官的注视中,凌翼然洒然转身,冲着凌彻然拈香一拜。
这,这,这……
众人哑然,该拜的是死人啊,怎么?
凌彻然瞳仁微楞,眼见那身红袍带着几分桀骜飘然而去。
“轰!”骤然一声惊得他心跳加快。
“辰时正刻到,群龙欲雨,送左相大人上路,起棺!”
凌彻然稍稍敛神,不经意扫过护棺的几人,又霎时瞠目。
“云卿……”聿宁走在最前,苍白的脸色难掩哀伤,“好走。”聿元仲咬牙说着,目光却定在他的身上。
凌彻然不由哑然,江东聿宁,名士无双,丰云卿当真与他是莫逆之交?凌彻然正想着,突然被一阵杀气惊得发颤,那是?
白色麻衫自他身边经过,染着淡淡血腥。这人虎步猿躯,一看就是练家子。
凌彻然不禁心生警惕,偏头看向一侧,却见贴身护卫一脸煞白。
“成吾?”凌彻然愕然。
一滴冷汗自护卫额上滑下,他定在原地,如受惊白兔一般畏惧地看着那身麻衣。
“成吾!”凌彻然不禁恼怒,那练家子的杀意竟能把武艺精湛的近卫吓成这样。
时间伴着黑色的棺木缓缓走过,天地间只剩惊心的雷响。
半晌,失语的护卫才幽幽开口:“殿…下……”
凌彻然顿舒一口气,好似浮出水面的鱼:“嗯?”他故作镇定地出声,看着寒族官员们护棺离去。除去了丰云卿,是否能如愿折断寒族的羽翼?他开始犹疑。
“那人……”成吾偷瞥向远处的白衣,躲进了阴影里,“那人是当今武林盟主,无焰门的林成璧。”
什么!凌彻然猛地回首,满眼不可置信:“武林盟主?”
“是。”
灵堂中渐渐无人,只有雪柳迎风沙沙发音。
“两日前日尧门被血洗。”凌彻然虚目出声。
“雍国来信,说是忘山的丰梧雨所为。”成吾嚅嚅回道。
“数十处据点一夜尽除,决不可能是一人所为!”凌彻然挥手击向桌缘,撕去温和的面具,他冷笑道,“好啊,好啊!”
武林盟主、当朝大员以及夹道两旁的云都百姓,好啊!他堂堂荣侯七殿下该佩服的是丰云卿,还是……
他转眸看向地上的断香。
还是你呢,九弟。
载不动许多愁,黑云终于盛不动雨,转瞬天水滂沱。
“成吾。”凌彻然感到有些疲累,“今日,韩将军来了么?”
“回殿下的话,没。”
“还好,还好。”他挎着肩,长舒一口气。
自丰云卿身故的消息传来,韩月杀就闭门不出,害的他惴惴不安以为此二人有何亲密关系。如今看来,倒是他多心了。还好啊,还好。
“请回。”灵堂深处忽然一声,吓得主仆两人心跳渐止。
“是你?”片刻之后,凌彻然看清来人。
“请回。”张弥冷着表情,弯腰捡起地上的白纸和断香。
“好大的胆子!”成吾鄙夷地看着纤细的男孩。
“我家大人喜静。”张弥慢慢站起身,妖媚的眸子满是厌恶,“请回。”自开始,他便未用敬语。
凌彻然眯起双目,撒发出阴狠的气息。他看着,看着,却没想那个背叛了自己的男孩毫无惧色地走来,眼中已无槁木般的死气。
雨连成了线,牵起天地。
凌彻然讶异地看着那个男孩越来越近,身边的成吾也愣在原地。
一丈、三尺、两步,张弥衣袖生风默默逼近,伸臂、发力、关门、上栓,一气呵成。
“轰!”头顶炸雷,凌彻然站在雨中心神恍然。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青空万仞,初夏何晴,无边黑幕弥漫在天地之间。
惊变!
……
更漏声声回荡在殿中,天边隐隐响着闷雷。一簇火苗在宫灯里跳跃着,将夜分成了明暗两界。
阴影里站着四个身影,三男一女。最左边的纤影似有微动,在沉沉寂静之中沅婉转眸瞧着。
原来除了她,王上在民间还有其他耳目啊。如今他们同时现身,说明主上的大限之日快到了。此次全聚是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
压抑的重咳在殿内回荡,御案前凌准垂眼看着摊开的密折,泛白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缝。
“这就是结果?”王的声音有些过分平静。
“是。”沅婉身边的中年男人毫不犹豫地应道。
明黄色的衣下剧烈起伏,凌准蜷起十指,平圆的指尖抠入掌心。
好啊,好大的胆子啊!
“嘭!”桌角应声而裂,撕心裂肺的咳喘在殿内响彻。凌准直起身子,脚步微颤地走向地图。身后的得显欲近不得,只觉主子每走一步更加一份沉痛。花白的鬓发在燥热的夏风中轻扬,凌准的背影显出从未有过的苍老。
他的儿子,他的好儿子!
泛白的拳头垂在雍国的图文上,凌准龙睛微凸,露出怵人的狠意。
暗影中的四位气不敢出,只低头看着地上。
“前幽十六州么?”凌准厉目看向不久前才没入青土的疆域。
他的第七子,那个野心不差的彻然,竟然串通敌国,妄图割地以求陈绍援手?丰少初离都那晚,当他看着那封署名凌翼然的密折,他是不信的。小九啊小九,你这一出手未免太不着边际了些,就因为小七布下局,想要韩家姑娘葬身镜峡么?原来你和为父一样,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
而后他有心纵容的易钗左相命丧双生峡,这才如当头棒喝让他顿时心惊。噩耗传来的当晚他歇在墨香殿,这消息自然让枕边人听了去……
“娘娘!娘娘!”
耳边还响着宫女的惊叫,他亲眼看着那个柔顺的人面容槁枯瞬间无色。
“爱妃?”他拖着纤细的身子,发现掌中的腰肢不堪一折。
美眸空洞的一眼就能看到底,她就那么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一瞬不瞬。
“爱妃……”他有些慌神,这样的神色他也瞧过,在他最爱的女人脸上瞧过。可怀中的人是爱他的不是么,是那么卑微的爱着他,怎么也有了如此神情?
长发如缎垂在褥上,精致的容颜好似雕琢细画,只是美得毫无生气。
“墨儿……”凌准被这一看,好似剜心,“太医!”话刚出口他便愣住,赐予花露饮,他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不是么?
那双秀眸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竟浮现出点点笑意。那样看透一切的笑,那样解脱的笑,如重拳直击心头,砸得他透不过气来。
“不!”凌准沉吼着,眼见那双眸子慢慢地合上,风过也,带着些许唏嘘。
“不准!”他揉搓着她的眼皮,向一头无助的野兽,“睁开眼看着我!睁开!”
事实来时总是那么突然,那夜怀中的人是那么柔软,鼻间还有温热的气息。只是那双眼没再睁开,没再看他一眼。一如十多年前,凌准有一次被拒绝,再难贴近那颗脆弱而卑微的心。
想着,想着,一口甜腥喷喉而出,湿漉漉地映在那幅绢绣地图上。不理会得显的惊慌,凌准走近窗边,远远望着墨香殿的所在。
自暖儿去后,他的心不是已经死了么?怎么还会痛?
她明明是小九的一步棋啊,他该恨的,恨自己终了还被儿子玩弄在鼓掌之间,不是么?
风掠过窗边,吹皱了他的眉宇。
以往明知他心存杀意,她始终是顺从的,那么乖巧地顺从着,只敢在他熟睡时吐露爱语,那么卑微地爱着。可如今她为何将一切拒绝在视线之外?
她拒绝的是这座王宫,还是……还是……
望着远处的灯火,他蓦然回神,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只怕他会后悔,只怕他会唤起蛰伏已久的可怕情感。
雷响始终未停,他缓缓转身,生生将那座宫殿撵出眼帘。
“得显。”凌准的胡须染着点血,唇上的鲜红与苍白的面色对比鲜明。
“奴才在。”
“赐。”
只一个字边让久立于黑暗中的四人微微愣怔。
终究是要来了么?小小的一粒红丸放在掌心,耀出诱人的光华。沅婉垂着美颜,静静地看着。
一朝天子一朝臣,身殁影不存,她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可如今却贪生起来,她才找到她的亲子啊,还未将他揽入怀,她怎么舍得就此离世?她不甘啊。
她正恍惚着,忽见身侧已没了人影,抬首一瞧正对得显警告的目光。原来王已下了驱逐令,她该离开了。
南风款款吹来,带着初夏的燥热。沉厚的云层翻滚在夜里,不时被紫电劈开。阴暗的墙下走着几个人,脚步那么轻却又那么沉,好似前途永远走不尽。
“明明不是那样。”不知谁突然一声,惊得其他三人突然愣住。
沅婉抬起头,不知名的同伴挡在路中,沉眸望来。
“大家虽是初次相会,可所做何事应该心知肚明。”那男子有着看眼即忘的平凡外貌,极适合隐藏在人群中,他面色有异,缓缓走向先前在御书房里应声的另一人,“七殿下的确暗通明王,可却未割地求援,这位兄台你究竟在为谁卖命?”
闻言,沅婉共着第四人齐齐看向被逼近的那人。
“呵呵。”这人有着沙哑的嗓音,笑声糙耳,“就算在下有意栽赃荣侯,可当时众位可未发一言啊。”锐利的眸子扫过四周,发问的那人愣在原地,“因此,你我卖命的应为同一人。”
“轰!”雷声自远而近,敲打着骇人的寂静。
“呵呵,呵呵呵。”这四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原来大家看好的都是那位殿下啊。不论是否已经投靠,可在王上面前都有意无意地偏袒包容了。
“差不多了。”先前发问的男子叹了声。
“是啊。”
“是时候安顿家人了。”
听着陌生的同伴们了然地笑着,沅婉不禁凝思。
她的家人啊,是不是也该去告别呢?
她垂着头望着自己的纤纤玉指,这双手染着怎样的血腥啊,还能给予她的孩子些许温暖么?
“死后若被家里人忘了,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福气吧。”
这样一声喟叹震动着她的耳膜。
“嗯,从有到无还不如从未拥有。”男人们飞上宫墙,如野凫隐入暗夜。
风吹着,抚在脸上,割在心头。
如果注定死亡,那相认只能徒增痛苦,那个孩子,那样一个纤弱的孩子,能承受又一次被遗弃么?
她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泪水止不住滑落。
能么?
不知何时雨已然坠下,带着酸涩的味道流进她的嘴角。
能么?
能么……
能……么……
雨中那道纤影带着一抹萧索飞向远处,颤颤地好似一片孤叶,飘摇在渐凉的清风中。
这样的辛酸,就让娘独自品尝吧。孩子啊,怨我吧,继续怨我吧,有时候怨比爱来的更幸福。
而娘,希望你能幸福。
幽幽南风误颜色,冥冥细雨湿落红。
静谧的檐角,夜已深沉。
……
“噔。”
“噔。”
大理石间回荡着清晰的脚步声,如豆的油灯随着轻响微微颤动。
“殿下,请。”
金石相扣,铜锁脆脆打开。天牢里没有一扇窗,让人分辨不出天色时辰。这里虽略微有些霉味,却不似普通牢狱的熏臭,倒是干净的很。
偌大的囚室里放着一张石床,背坐的那人玉冠锦衣,带着浓浓的傲气。
随着脚步的靠近,光晕慢慢扩散开来,地上曳着一道长长的暗影。
“怎么?不甘心?”背坐的那人声音颇为得意,“九弟,我早说了,父王断不会信的。”
凌彻然幽幽转身,行止优雅得宜。他张着嘴还欲再说,却正对上来人的目光。幽暗的烛火中,那双魔瞳含着笑,透出森冷的味道。
见状,他当下一惊,险险稳住表情。
牢门内外明明是同样光景,却已然分出天地。
火色的袖袍浅浅一扬,凌翼然缓缓迈步,悠闲中透着一丝慵懒,瞳眸深暗好似幽潭。那身红衣狂狷地流动着,生动地似要将这暗室点燃。
“事到如今你就算不情愿也不行啊。”凌彻然避开那双魔瞳的注视,自顾自说地着,“九弟,你错就错在自不量力,别忘了那株红梅在谁的府上。”
“哦?”他轻轻应着,很是漫不经心,红袍轻摆,旋出一个妖冶的弧度。
凌彻然被那双带冷的美目锁着,压抑地快要喘不过气来。
“七哥当真如此笃定?”语音轻滑,好似丝绸掠过耳边。
闻言,凌彻然眯眼看向红影身后。不好,竟没有宫中传话的内侍!他面色微僵,毛孔一阵战栗。
远山眉轻轻一挑,唇畔绽出诡异的笑:“七哥,是在怕么?”
“怕?”凌彻然壮胆似的提高嗓音,“九弟,你我兄弟一场,有话不妨直说。”他退回到石床边,警惕地看着。
幽暗的烛火左右笼着,诡魅的光影交织在那袭红袍之上,若不细看还以为这是地府黄泉,眼前这人眉目如画,浑身上下彰显出血腥的妖美。
“七哥。”
半晌突然一声,凌彻然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
“弟弟此次来并无他意。”凌翼然把玩着那股玉扇,俊颜垂着让人看不清表情,只能由着声音判断,他是在笑着,“听闻七哥这几日口腹不佳,特送来肉炙数串。”他展开扇面,身后的六幺捧出精致的荷叶瓷碟,打开莲蓬般的碟心,一股诱人的烤肉香带着熏熏然的热度弥漫在空气中。
“弟弟若没记错,这肉炙七哥可是顶爱的”凌翼然放低语调,几乎是在诱哄。
望着金黄色泽的肉条,凌彻然溢出讽笑,当他是三岁稚儿么?这肉必有蹊跷!
“七哥没猜错,这肉确实不同。”
凌彻然虚起双目,猜不透这样的坦白暗含着什么。
清脆一声,玉扇完全展开,凌翼然凝着笑慢慢靠近:“七哥可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嗯?”
好日子?凌彻然飞快想着。
“五月初八。”他好心提示着,语音温柔的近乎诡异,“午时刚刚过去啊。”
五月初八?
“哦,忘记说了,七哥下狱的第二天右相就被拘入刑狱寺了。”
什么?!凌彻然撑圆双目。
“方才七哥可是说父王不会信你通敌叛国?”凌翼然再前一步,缓缓勾起唇角,嗜血的笑意浸满眼底,“可容相却被定了谋逆之罪呐”
怎么……怎么可能!
“七哥,你是在不信么?”他笑得轻松,笑得快意,以至于黑发微微地飘动,勾出惑人的美色,“父王亲自下诏,容克洵欺君卖国,奸佞莫过。”玉扇叮地一声敲上铜锁,他挑眉轻道,“依律磔之。”
凌彻然面如死灰,眼前不停地闪过那开合有致的红唇。
依律磔之…依律磔之……依律磔之!
寸寸脔割至死?
怎么可能!根本不可能!
他僵在石**,颈脖不住地晃着,不可能,绝不可能。
“怎么?七哥还是不信?”左右搬来一张华座,凌翼然撩起长袍,极有耐心地慢慢坐下,“真是难办啊。”虽叹着,他眼中却没有丝毫无奈,“肉都快凉了,七哥先趁热吃吧。”
望着栅栏外的荷叶瓷碟,凌彻然有些木然,鼻尖满是烤肉的香气。
“快尝尝这肉是不是真那么鲜美,毕竟是刚下人身的。”
人身?两个字痒痒地钻入凌彻然的耳际,尖锐地刺进他的心里。
人身!他屏息看去,那双妖眸寒光尽现,盯的他打起颤来。
“七哥闻出来了?”凌翼然眼波轻转,流出璀璨芳华,“真不愧是翁婿啊,竟这般熟悉。”
这竟然是!暖暖的肉香钻入鼻腔,腥腥地泛在喉间,凌彻然紧紧地盯着那盘肉炙,看着,看着,忽地转身伏床,惊天动地地呕了起来。
红影倚在华座里,细长漂亮的桃花目里闪过一抹讥诮。
半晌,吐得昏天暗地的凌彻然直起身子,微白的双唇抑制不住地颤抖:“你……”
笑意刻在唇瓣上,凌翼然以扇撑颌。烛火下,俊美的脸庞始终凝神诡谲。
凌彻然忿而摔盘,金黄的烤肉滚落在华座附近。“你这畜生!”他扬声骂道。
“畜生?”语音轻滑扬起,凌翼然看了看脚下的肉炙,心情颇好地挑高眉梢,“弟弟私以为,食亲骨肉者才是畜生啊”
“你是什么意思?”心头没由来的一阵虚颤,凌彻然不禁拔高音调。
凌翼然但笑不语,美目隐有桃花勾魂,他懒散起身,别有深意地眈了牢中一眼,随后拂袖而去。
“什么意思?!”身后传来惊恐的质问,“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
每一举步,衣角轻擦在石阶上,青灰色的砖石像要被火红的锦袍点燃,流溢出淡淡的焰色。凌翼然逆光的身影有些暗沉,自上吹来的夏风带着暴雨卷来的土腥,吹的袍底与袖摆不住地鼓扬、翻飞。
戛然一声,天牢底层的铁门被重重合上,而后落上铜锁。
凌翼然徐徐侧身,轻掀红唇:“从今日起,除了那些肉炙,不要再给他任何吃食。”
“是。”
在生死之前,人和畜生往往没有差别。为了填饱肚子可以吞食亲人血肉,为了苟且性命不惜杀死妻儿。
这就是人啊,不是么?
思及此,他的唇角划出一道优美弧线,阴冷的笑意犹如涟漪,在闷热的夏风中浅浅荡漾开来。
……
回廊百折雨情晴,金銮飞宇转分明。
天边还散着一朵黑云,水花没再溅起,这是雨季短暂的休息。
“哎……”台阁所在的渊华殿外,几名青衣官员在对景叹息。
“这天是越来越难琢磨了。”远眺西侧,其中一人轻道。
可不是。
众位臣工同僚在心中齐应。
鲜艳似血的红梅犹在那厢,七殿下却已身陷囹圄。十三天了,整整十三天了。可最让人胆寒的不是半月前的朝堂惊变,而是那只幕后黑手啊。
谁能想到是那位殿下,谁能想到啊!
雨打残花落不尽,风吹云过见真章。天边墨色还在翻滚,云深之处似有一条玄色巨龙,张狂地旋舞在天地间,带着没骨的叛逆。
宁侯,不若此名,如今青空何宁?天下何宁?
残留的雨滴自檐角坠落,砸在千步廊的雕花栏杆上,留下淡淡的水渍。
“众位在这做什么?”远远走来一人,身形消瘦,声音有些低哑。
“啊……右相大人。”官员们纷纷立身,冲来人深深一揖,长袖几乎着地。
“旧档都查完了?”代表一品的绛红官袍停在他们当中,聿宁沉肃的口吻惊得几人不敢呼吸。
布靴稍稍偏转,新任右相聿元仲垂眸看着周围低首不语的官员,清俊的瞳仁骤凝。
一阵热风拂过,衬得廊间更显静默。
看不清啊看不清,虽说容相已被处刑,荣侯一党多半入狱,可只要七殿下一日健在那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更何况青宫深处还有一位王后娘娘。稳住,稳住,打死不做,牢记官场一字诀:混!
官精们在心里打定主意,直盯着地上寸字不语。
“落红空眷影,雨染梨花门。”沉哑的男声在千步廊里回荡,聿宁负手而立,望着阴沉的苍穹吟道,“早梅好颜色,清气满乾坤。红香近桃杏,却无雪精神。”官袍上的锦鲤结随着他的缓步轻移,在左胸拂动出微小的弧线。
就算没有雪精神,可毕竟是王花啊,那朵红梅就是王意,不是么?众官依旧未言,混,混字当先。
打定主意,他们侧耳再听。可这一听,却击碎了先前的犹疑。
“白梅驻王枝,四海尽归春。”
众官不约而同地对望,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样的惊诧。
白?王?
那不就是个……
“轰!”震彻天地的惊雷在云间乍响,大家一阵瞠目,仿佛听到如雷般的心跳。
是皇啊,皇!
原来他们都猜错了,王上属意的不是一个守成之君,而是气吞八荒的开朝帝王。如此,如此啊。
“各位。”聿宁低低开口,在响雷炸耳的周遭中,那轻羽般的声音好似带着魔力,一字不漏、无比清晰地落入众官的耳际,“请恪尽职守将旧档整理完全,洛太卿那里还等着定刑的文书。”
是啊,还有那位最受王上信赖的洛寅洛大人。当初他们怎麽会以为洛太卿是七殿下的人,真是瞎了眼。容相磔刑、七殿一党百余人下狱,那位大人可是冷面无情、好似地府判官啊。
想到这,众人不禁浮起冷汗,争先恐后地答道。
“下官定尽心尽力……”
“……不负大人所望……”
“……绝不漏过蛛丝马迹……”
“……请九殿下和大人放心,下官……”
唯唯诺诺,马屁声声,诚惶诚恐的语音追随在身后,聿宁垂着眼举步而行。
“叮…叮……”
每走一步,耳边便传来清脆的铃声,断断续续的有些恼人。半晌,聿宁停下脚步,眉目不耐地抬眼望去:“拆下来!”
“啊?”身后传来数声讶异。
勾心斗角的廊檐下垂着数只铜铃,迎风敲击出近似浅笑的声音。
“拆下来。”聿宁眈了一眼欲雨的天空。
“是。”“是。”
“哎,这檐铎可是丰大人顶爱的。”不知是谁叹了句,一时间四下无语,气氛有些诡异。
眉间凝出痛色,聿宁眼波带柔,看向一只只小巧檐铃。
雨水浮铜绿,缓缓地自迎风作响的铃锤上滑落。
半晌,聿宁低下头,温言款款如雨轻柔:“让渊华殿的管事到我这来。”
“是。”
夏初的思慕伴着铜铃在千步廊里回响,叮叮咚咚地撞击着聿宁的心房。
既然她喜欢,那就全装上吧。
云卿,等你回来,这渊华殿便处处有铃。
你可欢喜?
……
腾云涌烟,一场一场的夏雨漫绿了园圃里的苔痕,窗外水如悬。
火红的人影懒在木椅中,凌翼然俊眸紧闭,微风轻抚着他的细密眼睫。
忽地,门外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
“主子!”
赤色长袖下,修长的十指紧扣椅把,桃花美目缓缓张开,凌翼然眼波氤氲隐着几分期盼。“何事?”他沉声问着,渐清的瞳仁亮的可疑。
六幺抱着拂尘,语调似惊似喜:“主子,七殿下疯了!”
墨色美眸瞬间黯淡,凌翼然讽笑一声,又缓缓合上双目。
“刚才天牢来了信,说是七殿下吃了几天肉炙便开始胡言乱语。狱守长试探了几天,七殿下现在连脏和干净都分不清,就着地上的水就喝。一会哭一会笑,已经疯了!”
六幺兴奋说道,如竹筒倒豆子似的。他立在一边,就等主子勾起薄唇,但等了好半天却未在那张俊脸上看到丝毫快意的神情。
“主子?”六幺轻轻开口。
鸦色长发未束,红色的长袍松松地拢着,凌翼然靠着椅背好似已经睡去。
不是吧,亏他还冒雨来回,只想让主子高兴高兴。
六幺垮下肩,静静地为他打扇。
自那位小姐下落不明后,主子就越发的喜怒无常了。六幺右腕微转扇起闷热的风,桌案上的密疏轻轻翻动。
贺建德御宇……
即便他再不甘愿,那潇洒的字迹还是挤进他的眼帘,原来是翼国的储君继位了啊。
风儿轻轻地吹,洒金的宣纸一扬再扬。
眠州扼汝咽喉,不若先发制人、分而收之……
六幺眼皮一颤撇开双目,定定地看向地面。
没看见,他什么都没看见。他还想活久点,所以即便看见了也已经忘了。嗯,他的记性不好,很不好。
“竹肃还没回来么?”
六幺正自我催眠着,忽听一声低问。他稳了稳身形,轻应:“回主子的话,韩将军至今未归。”
自噩耗传来,韩将军便赶到双生峡,同小姐的师兄一起进行搜寻。到如今,已近整月。就连月初韩夫人生产,将军都未曾回都啊。
“那定侯呢。”这句问冷中带着几分期盼,让人捉摸不透本意。
“还没消息,眠州的人还在沿江打听。”六幺老实回道。
不期然,红唇浅扬绽出笑花,看得六幺惊疑不定。
“殿下。”他嚅嚅出声。
唇角越飞越高,凌翼然睁开美眸,目色若水笑若熏风,透出慵懒惑人的美色。
殿下?他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传膳。”凌翼然随意地将衣带打了个结,披散的长发与红袍交错,晶亮的眼眸显得心情格外好。
哎?传膳?一刻之前不是说没胃口的么?六幺颔首称喏,迈着狐疑的步子走向门帘。
“还有七哥”
终于想到正事了!六幺兴奋回身,就等主子发话。
“疯了么。”轻滑的笑声在黏腻的空气里回荡,凌翼然支手托腮,眼波迷离,“今日本殿的心情不错,暂且放过他吧。”
不能啊,他的好主子哎,打狗莫留情,一定要……
“前些日子母后娘娘还闹过,不若顺了她的心让七嫂与七哥团聚。”
这怎么能行!六幺血气上头,刚要开口,就听他再说。
“人道患难见真情,不知这天牢里能不能见得人心。”凌翼然斜眼一挑,那笑意透出森冷的味道,“将两人关在同间天牢,只送一人吃食。看我那疯七哥,是想与美人做同命鸳鸯还是过河拆桥?”笑声如潮水般蔓延,“本殿好想知道啊”
这叫放过?那什么是不放过呢?
六幺几不可见地一颤,复而一拜转身离去。
不问,不问,他什么都不想知道。
大雨还在下,窗内凌翼然慵懒执笔,灯火映亮了他的俊脸。迷离桃花目晶莹流转,似有轻波微澜。
竹肃,无须再找,不日她自当归来。
定侯不归啊,不归。
“哼。”他脸色暗变,眉宇间交织着复杂的情感。
她果然没死,而且还同定侯在一起。
不过又如何,只要宫中那位昏迷不醒的消息到处传遍,还怕那个傻姑娘不回来么?
至于定侯……
俊眸带笑,目光细细密密地落在那本密疏上。
魅惑的美目中桃花纷然,溪水轻淌,内心的温暖持久荡漾。
还好,她没死,还好。
窗外一行夏雨滤尽延绵已久的哀伤,滴滴答答,清脆回响。
没死,她没死。
光滑的笔杆刻上了几道指痕,深深的、深深的,深入了他的心底。
回来吧,卿卿,这一次再没人能伤你。
回来吧……
雨帘漫天,怀珠流玉。夏风袅娜,拂出思念一曲。
……
天地笼于黑暗,耳边响着鬼哭似的流水声,瑟瑟苦风吹拂着她的面庞。
“妹妹?”她双手环抱,迎风喊着,“妹妹!”
危难叠厚如浪,心酸堆积如沙,盛夏风景竟如此肃杀。
“妹妹!”脚下江河倒流,远远的只见一个高大而又萧索的身影。
“箫?”她喃喃,而后大叫,“箫!”
踏着滩石她疾步跑着,小心翼翼地扶着后腰。
“啊!”脚下一软,她扑倒在地,尖利的沙石割破了掌心,那样明晰的痛,如汹涌潮水泛滥开来。她看着双腿间绚丽的艳红,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那手黏腻:“孩子……”她绝望地捧着浑圆的腹部,“孩子!”
泪如雨下,她望着那道黑影嘶声大叫:“箫!”
“淡浓?”
**的人闭着眼,汗水自光洁的额上滑落:“箫……”
“淡浓!”这声唤带着浓浓的不安。
“呜……”泪水自眼角滚落,睡梦中的美人眉染脆弱。
“淡浓!醒醒,淡浓!”
弯睫轻颤,她自黑暗中醒来。朦朦胧胧地,只觉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雨季湿漉漉的刚过,月儿藏于黑云后,寝房里浓浓的一团漆黑。
拇指轻轻抚过她的眉梢、眼角,带着深深的眷恋,隐约的一声叹息。
“……”泪水倾泻而下,浸湿了那只宽大的手掌,“箫……”她贴着他的掌心,哽咽难语。
“对不起淡浓,对不起。”男人的声音满含自责,还有难以言状的痛,“让你独自一人面对生产之痛,我……”
“嗯……”掌下的人儿微微晃动,她借着夫君的双臂撑坐在床缘上,“又不是第一次经历,我没那么娇弱的。”
话音刚落,她便被揽入怀。
“箫?”她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心跳的起伏。
经历一天一夜,方才诞下龙凤儿,他的妻啊却将痛说的那么云淡风清。韩月杀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干涸的心田涌入汩汩春泉。
“箫?”她轻抚着他的背脊,“累了吧。”关于妹妹她绝口不提,那种天涯无音、寻寻觅觅的痛,她愿日日噩梦为他承受。
“没。”
殿下的一封信将他召回,卿卿真的会不日归来么?忐忑、怀疑,可他终究是回来了,日夜兼程地回到云都,因为这里有他忽略的妻啊。
“淡浓。”
“嗯。”
“谢谢你。”他心怀感恩地埋首于她的秀发间。
“说什么呀。”她嗔道。
“孩子我看过了,很像你。”
“引章和韩让都觉得女儿像你。”她软软轻语。
“淡浓。”
这一声低哑中带点请求,让她不禁皱眉。
“孩子的小名……”
“嗯?”她应道。
“叫祈儿和愿儿可好?”他小心翼翼地问着,喉间像是梗了什么东西。
感到夫君双臂的僵硬,她瞬间了然。妹妹,你身在何方,可听到兄嫂心头卑微的祈愿?
“好。”她用力回抱。
“谢谢你,淡浓。”
二更的鼓自远方角楼上传来,闷闷的好似夏夜的风,沉重的压在心底。
“箫?”秦淡浓自他的胸膛抬首,望着床边一支玄色铁枪轻问,“这是?”
韩月杀左颊上的疤痕溢出杀气,颀长的身形微微僵硬。
“在双生峡上只找到这个。”周身浮着肃杀的气息,他低应。
枪上的穗子凝结在一起,透出暗红色的血迹。
那具无头尸上没有枪痕,枪头上挂着官袍的残片,也就是这枪伤着了……
想到这,他倏地站起。
“箫?”
她的眼皮上落下轻轻一吻,耳边响起沉哑男声:“淡浓你且歇着,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儿?”她猛然睁眼,却见夫君目光带冷手执铁枪,好似暗夜修罗。
大手一紧,凝血的殷穗荡出暗色波纹。
“血、债、血、偿。”
长身偏转杀意激荡,枪挑八方、剑露锋芒,一行露珠蘸写惊世史章。
韩月箫,字竹肃,莲州蛟城人。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子,无双后亲兄。
天重十三年家变,为帝所救,易名月杀,复而降青。时岁十七率军横扫前幽东南二十二州,诛杀刘忠义,收降十万幽军。经此一战名声大噪,为青隆王嘉许。
弱冠之年智破祥云阵,迎娶镇北将军之女秦氏,十万秦家军尽入韩营。隆王骇其军力,爱其将才,封以伏波上将军之名。
十九年平北乱,二十一年斩反贼,金枪神箭,神鲲莫不道其名。天将月杀,闻之胆寒矣。二十三年气吞荆土,十万铁骑踏破山河。一入闽关,计破山城,成原死战力敌数倍文氏联军。
兵书铁卷,智勇双全。善待其兵,礼贤下士,月杀以仁者闻名。然天重末年官场喋血,六月初四废后秋氏令使禁军,欲恭立下狱之荣侯夺位登基。是夜,月杀受帝命,横枪立马,领亲兵万人围困反军。
禁军不敌而降,月杀一反仁色,将万人诛杀。初六烈侯暗通亲兄,隆王第二子于西北起事。月杀衣不解带,率军直取青西。六月十三决战镜峡,三万反军尽被坑杀,二殿下凌熙然夺路而逃,不至江岸即被火枪射落。镜峡一战,赤江遂如其名,延绵百里皆染猩红。
镜峡战中,远近四野但听雷声阵阵,不见夏雨随至,时人称奇。其后方知,惊天者为韩氏火器,五雷神机、九连珠铳,以一抵十,闻声莫不胆寒。
经此二战,月杀不复仁名……
……张弥《战国记?名臣录》
……
“父王。”面如冠玉般的小人讨好似的牵起明黄色的龙袍,小手兴奋得直颤。终于碰到了,他终于碰到父王的衣服了!
“什么事,彻然。”
“父王,今日孩儿被大师傅夸了。”温煦的眼眸眨啊眨,童真的表情满是期待。
“哦。”男人敷衍地应了声,“彻然想要什么赏赐?”
几步外,凤钗摇曳的母后微微虚眼,小人瞬间明晰,绽开烂漫的笑:“孩儿不求什么,只求父王今晚能赏脸与母后和孩儿吃一顿饭。”
锐利的龙睛越过小人,定定射向那位冷静自持的王后。“彻然,这是你想的?”凌准勾起薄唇,语调轻柔。
小人偷瞥了一眼,却见母后满不在乎地瞟来。
咦?母后明明很想父王留下,为何却以冷脸待之?
他搔了搔了脸颊,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气氛有些僵,两个大人面对面坐着,那样毫不想让的表情与其说是夫妻,不若说是死敌。
半晌,凌准探出大手像要揉上他的黑发,凌彻然受宠若惊地看着、期待着,就等父亲触碰来。毕竟这样的亲昵除了九弟,十多个兄弟里还无人能享受到呢。
他闭着眼等了好一会,等到心头的期盼慢慢脱水,好似骄阳下的雏菊蔫蔫地耷拉下脑袋。他这才睁眼,温眸中满是失望。
那只大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顺着父王的厉目看去,正落入了母后得意的微笑中。
“王上。”内侍长得显匆匆走入,恭敬俯首对着父王低声耳语。
那对浓眉拧了再拧,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好想将父王眉间的川字抚平。
忽地,明黄色的长袍猛然站起,他惊慌地扯着袖袍,小手越收越紧:“父王!”他几乎是哀叫出声,绝不能放父王就这么走了。这一走,还不知下一次何时再见呢。父王总是那么忙,忙的一年来不了几次。不,他绝不撒手,绝不。
“彻然。”冷冷一声将他惊醒,肃肃的目光如冷雨淋下,浇得他刺骨的寒。
“父王……”小手松开,就在他恍神的刹那,精美的黄袍从他的指间溜走,“父王!”
为何,为何父王留给他的永远是背影啊,为何?
“又是她!”身后传来母亲愤恨的叫声,他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老嬷嬷刚刚抬首,明显才同母后说完悄悄话。
“只有她生的儿子才是亲儿子么?”碎玉声声,见怪不怪,端庄的母亲撕碎了冷漠的面具,“凌准……”母后咬牙切齿地吼出父王的名讳,吓得宫人纷纷跪地,“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本宫要让你悔不当初!”
他虽小却也知道母后说的那个亲儿子是谁,九弟啊九弟,他好恨,好恨。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声,瓷片珠玉落了满地。
小人看着那张狰狞的面孔,不禁向后迈步,退着退着,出了殿竟撞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哎哟。”这声音轻轻柔柔的好让人安心。“你……”他歪着头,看清了地上的小丫头。
“奴婢春巧见过七殿下。”
“春巧?”他蹲下身,直勾勾地望着清秀的小宫女,“你的声音真好听。”
“哎?”
这样的表情真可爱啊,他捧脸看着,看着那个小丫头露出平反却又温暖的笑。这样的笑啊,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石**一人幽幽转醒,他晃了晃脑袋,凌乱的碎发随之摆动。
怎么又梦到这些,真是无趣。
他眈了一眼四周,温眸里满是算计。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留下这条命以后就能东山再起。
母后的计划应该开始了的吧,若他没记错,今夜子时就是起兵之刻。只要再等等,再等等就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坐在石**,一反常态的出奇安静。
若水,待我出去后一定追封你为王后,一定会像追思春巧那样怀念你。若水,要恨就恨九弟吧,要不是他逼我,我又怎会?
哎,又怎会啊。
叹息未止,就听见轻滑的讽笑。他一阵心惊,藏起眼中的精明,疯癫似的回身:“什么人!”他像一只困兽,狠命地摇晃着木门,“蠢货,笑什么!”他啐了一口,疯样十足。
远山眉玩味一挑,扎眼的红袍轻飘,凌翼然端坐在华椅中,俊眸流眄,似笑非笑。
这目光虽不改迷离,可却锐的逼人,好似噬人野虎,看得凌彻然一阵心慌。按捺下胸中的惊乱,他俯身捡起一只死老鼠,跳脚向牢门外掷去。
那人不躲不避,只懒懒地看着。不待死鼠近身,就见一道银光飞过,那畜生被砍得稀烂。
“殿下。”出手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让成吾都心惊胆寒的林成璧。
他怎么会来,待会儿禁军劫狱一定困难重重,这下如何是好?
凌彻然不自觉地凝眉,焦虑之情挂上眼角。
“七哥在想什么呢。”
凌彻然陡然回神,他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七哥?”他指着狱卒轻唤。
“七哥,你看我是谁?”凌翼然勾起红唇。
“七哥,你看我是谁?”凌彻然疯疯癫癫地重复着。
“这疯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凌翼然瞥向身侧。
“这疯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凌彻然鹦鹉学舌似的念着。
“回殿下的话,吃了肉炙后七殿下就开始胡言乱语。”狱卒厌恶地看了一眼唧唧歪歪学话的凌彻然,再道,“后来七王妃来了,七殿下也认不得她了。每天那一瓢粥水七殿下总是抢了喝,先开始七王妃还让着他。可到后来王妃也饿得耐不住了,两人开始抢食。而后,而后……”狱卒惧怕地看了一眼牢中,那个疯子乱发飘飘,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语,全不似那天的暴虐模样,“而后七殿下就将七王妃打死了。”
“哦?”凌翼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开门。”
“殿下?”四周随从讶异出声。
凌翼然缓缓起身,走到牢门前:“想出来么?”
“殿下!”跟疯子说话会不会太荒谬了,众人不解。
“而后七殿下就将七王妃打死了。”凌彻然转着圈,充耳不闻,“就将七王妃打死了,哈哈哈。”
“开门。”凌翼然眼一沉,六幺接过狱卒的钥匙,小心翼翼地将木门打开。
埋首自娱的疯子又转了几圈,这才发现牢房的异样。他伸了伸手,而后警惕地探了探头,露出孩童般的微笑。
“哈!”他蹦出牢门,欢快地在地上打着滚。
“去去去!”狱卒用木棍将凌彻然驱离,“别脏了殿下的鞋。”狱卒谄媚抬眼,正对凌翼然的一双潭眸。心跳遽快,他慌张垂目,再不敢看那对魔瞳。
地上的人还在撒欢,红袍渐渐靠近。
“七哥”诱人的嗓音如夜风扑面而来,凌彻然不理不睬径自搓起了身上的泥。
“真的疯了么?”话中带着惋惜,凌翼然叹了口气,“原来还想让七哥看样东西,这下可难办了。”
东西?凌彻然不禁竖耳倾听。
过了好一会都没响动,他还在庆幸自己没上当,就见淡黄色的信纸自头顶飘落,一张一张覆了满地。
那熟悉的字迹刺入他的眼,寒了他的心。
这!
“这怎么会在九弟的手里。”幽幽一句如巨石砸落,压的他难以动弹,“七哥可是这么想的,嗯?”
胸口不住起伏,他稳住呼吸,不抬眼,绝不抬眼,只要一个眼神这几日的忍辱负重就会付诸东流。
“啧。”火色锦袍浅浅飘动,长靴停在片片信纸前,“翼王、柳家掌事,七哥你想到的人可真多。可”话音一转,轻柔的声音在静谧的天牢中缓流,“他们还能想起你么?”
凌彻然不自觉地握紧双拳,垂下的垢面满是阴影。
“翼王,不,应该是翼戾王阎镇。”
戾王?这是谥号啊,如此说来……伏地的某人呼吸微微颤抖。
“不错,阎镇已经死了。”凌翼然轻巧说道,“五月十一乐妃上官氏私通外庭为王所知,妖姬伙同奸夫将王縊死于长乐宫。而后上官氏假传王意,将储君宣入内庭试图缚而杀之。不料奸计败露,储君建德斩奸佞,杀孽种,碎尸上官氏。五月十四阎镇入殓,谥号戾。”
不可能,上官无艳肚子里的孩子确为阎镇骨肉,怎麽会!凌彻然粗重喘息,眸中含疑。
“五月二十七新王登极,并于次日迎娶祥瑞,现在我们九死一生的十九妹已经是翼国的新后了。”火红的衣襟上嵌着一颗白玉扣,冷冷地映着寒光,“七哥你该庆幸,毕竟三哥卖了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天骄公主阎绮已被新王从王族玉牒里除名,永世不得归翼。”
闻言他十指抓地,只觉头顶那人目光如炬,似能将一切洞穿。而他自己不仅下了一着死棋,同时被纵横的经纬困在当中,竟成了一粒浑然不自知的棋,蠢的可以。而左右他命运的,原来就是他那个被忽略已久的九弟。
“至于柳家从一开始就是败笔,七哥有何必心存侥幸呢。”
天牢里密不透风,沉闷的空气让人有说不清的压抑。
“至于明王。”凌翼然摇首轻笑,一双黑瞳像晕了墨的湖水,漾出浅浅笑纹,“多谢七哥亲笔书信,真是省了洛卿好一番力啊。”
“你!”他陡然瞠目。
“七哥,这次可是你亲手画押,弟弟我可没栽赃啊。”凌翼然笑得无辜。
凌彻然骤沉双目,狠厉地望向一侧。狱卒的身形有些晃,像老鼠般蹑手蹑脚地向石阶出缓移。
“七哥,你别看他,这个卒子倒没背叛你,是你想的不够周全罢了。”凌翼然徐徐垂眸,俊颜平静无波,“若不是我有心纵容,这天牢里又岂能飞进一只苍蝇。”
未待那狱卒拔腿狂奔,人就已倒地。速度快的让他看不清是谁出的手,又是何时出手。
“七哥还在等么?”
轻轻一声便拉回他的注意,凌彻然虽不复疯样,却依旧不语。
“来。”凌翼然拉起他的右臂,亲热地并行,“弟弟这有份大礼,还请七哥笑纳”
礼?
一豆灯光冷凝若冰,衬得桌上的木盒有些阴森。
“不知此人,七哥可认得?”
红袖挥过,盒中惊现一张惊慌失措的死人脸,那样的神情想必是在临终前定格,眼中还透着浓浓的恐惧。
“贺子华!”他颤声大叫,发力甩开九弟的牵扯,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怎麽会?怎么会!”
凌翼然展开玉扇,扇动闷湿的空气:“禁军统领果然就是七哥等的人啊”
“你!”凌彻然一拍木桌,竖起的人头如一颗木瓜,顺势滚落,“你一直知道!”
“是。”桃花目满是快活。
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血气在喉间盘旋,凌彻然咬着下唇几乎忘了呼吸。
他算什么!畜生般地吃下岳丈的血肉,装疯卖傻地作践自己,忍痛含泪地杀死妻子,这些都算什么!
原来,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按着他人的脚本荒唐做戏。看见的希望不过是他人给的道具,到头来却发现面前只是一面反光的铜镜。镜中那个自以为是的疯子,就是他自己,就是他自己啊!
他仰天大笑,悲凉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
可怜他不自知啊,当了畜生还想成人。
“哈哈哈哈!”他恣意地笑着,笑到泪水泗流,笑到嗓音破哑,却依旧笑着,这时候唯有笑能直抒胸臆。
“哈…哈……”他身体虚弱地滑落,如畜生般地向前爬着,“哈…哈……”
疯了,他真的疯了,这一次,他疯的彻底。
嘴巴还咧着,就见那红袍缓缓垂地,与之平视的桃花美目聚满煞气,明明是灿若夏花的俊美容颜却凝着慑人的狠戾。看得他忘了笑,忘了疯,心底只有散不去的惧意。
“想玩阴的玩狠的尽管冲我来啊。”这声音极轻极柔,轻柔的让人汗毛战栗,“伤她做什么?”
凌翼然狠狠地望着他,像是一只嗜血的饕餮,看的他难以动弹。
怵人的静太过漫长,凌彻然艰难地移开目光,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头,他下定决心。与其留下来任人羞辱,不如……
他目光一沉,猛地就要咬上舌面。不待他感受刺骨的痛,就听咔嚓一声响,颚骨传来钻心的痛。
“想死?”凌翼然合上玉扇,点了点他被卸了的下巴,“也要看本殿允不允。”
“呃……”他忍着痛,决绝地向桌角撞去,却被人点住了大穴僵在原地。
“莫急,等本殿孝敬了母后娘娘,再来送七哥上路。”
凌翼然侧光的俊脸上笼着阴影,一半明媚一半晦暗不清,只有那红唇明晰,唇若春花隐隐勾起。
“好戏,才刚刚开始”
清泉冷瑟的笑声冉冉飘散,尸首两段、撕破的衣冠,铸就了谁的河山。
而那如泣如诉的思念却似这雨季,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心中雨,一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