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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全集) 第六卷 第一〇六章 群狼伺

  公元前328年,秦王嬴荡举鼎身亡,诸弟争位,最后由其异母弟嬴稷继位,嬴稷母芈八子摄政,称太后。   大朝之后,太后芈月疲惫的走入内殿,便有薜荔带着两名侍女为她脱下翟衣,换上常服,坐在妆台前卸下钗笄。   芈月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叹道:好累。   薜荔一边给他按摩,一边笑道:正朝的翟衣和钗笄都是极重的,太后身上压了这么重的东西一整天,实是辛苦。   芈月闭目享受着薜荔的服饰,笑道:是啊,子稷的冕冠更重,我真怕他小孩子撑不下来,还好都撑过去了。幸而除了节庆与大朝之日,平时不用穿得这么累赘。   薜荔笑叹:太后嫌重,可是这世上有多少人为了争这一身衣冠,血流成河呢。   两人说笑间,就有侍女来报:卫良人求见。   芈月一怔:哦?微微一笑,请她进来。   秦惠文王的妃嫔们,在这几场宫变中,已经所剩寥寥。除嬴夫人在西郊行宫被杀外,唐夫人亦因为掩护芈月离开,而被芈姝所杀,其子奂此时已被封为庶长,得芈月重用。   魏氏诸姬中,夫人魏琰被囚,其子华如今潜逃在外,引兵谋逆。虢美人在秦惠文王死后,因无子嗣,昔年又多次得罪芈姝,被寻了个罪名囚禁起来,没过几个月就死了。樊长史本与魏夫人不合,芈姝初时欲拉拢于他,但因秦王荡死后诸子作乱,其幼子蜀候晖因得罪芈姝,呗芈姝以罪名毒杀,其长子封与樊长史也受牵连而被迫自杀;如今唯有卫良人因其子蜀候通早亡,所以,在后宫不太显眼,依旧活着。   楚国诸芈中,惠后芈姝被囚,孟昭氏、季昭氏早亡,景氏依附芈姝,被魏琰所杀,如今其子雍也潜逃在外。屈氏胆小低调,其子池尚未就封,听到秦王稷继位,就来投奔,亦受重用。   如今这宫中,还剩下的旧妃嫔,也只有屈氏和卫氏了。卫氏素来善于机变,如今来见芈月,要么就是受人指使,要么就是前来投效。   细思量之下,倒是前来投效的可能性更大。   芈月想到这里,不仅微微一笑,见薜荔低声问自己是否要重新梳妆,便摇摇头说不必,就这么身着休闲的便服,松松的散着头发,身子半倚着凭几,便见了卫良人。   但见卫良人带着一个内侍,袅袅走进,朝着芈月行礼道:妾卫氏参加太后。   芈月点点头:卫良人免礼。   卫良人并未就起,她身边的内侍却抢上前一步,跪下磕头道:奴才缪辛,参见太后。话语哽咽,不胜激动。   芈月大为震惊,还未说话,身边的薜荔已经脱口叫了出来:缪辛,你还活着!   那人抬起头来,眼中带泪,一边抹泪一边笑道:女才当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着主人。这人虽然与过去相比显得苍老了些,清瘦了些,但却明明白白,就是缪辛。   芈月也不禁扶着薜荔的手站了起来,忘性的上前一步:缪辛,你当真还活着?   身边侍女见状,忙上前扶起卫良人和缪辛。却见缪辛站起来的时候,微有踉跄,脚步也似有不稳。   芈月忙问:缪辛,你的腿怎么了?   缪辛苦笑道:奴才的腿伤了,没什么,只是走路有些瘸而已。能够死里逃生,已经算是命大了。对卫良人看了一眼,再转向芈月道:多亏卫良人把奴才从死人堆里救回来,又让人为奴才延医治伤,奴才方能或者再见到太后。   芈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卫良人,微笑点头:卫良人,快快请坐!   卫良人已退到一边,见芈月坐下,方在芈月下首坐下。   侍女捧来一卮蜜水,薜荔亲手捧过奉给卫良人,满怀感激道:卫良人请用。   卫良人见她语出真挚,热情忘形,也不禁有些触动,接过谢道:多谢。转头看向芈月,也唯有在太后身边服侍过的人,方能都这样重情重义。所以,太后方能众望所归,成就大业。   薜荔知道自己忘形了,脸一红,看向芈月,有些不好意思。   芈月挥挥手,笑道:好了,你们先下去慢慢叙旧吧。   薜荔和缪辛退下后,芈月屏退左右,只留下两名侍女在旁侯侍,方笑道:卫姊姊,多谢你救了缪辛。   卫良人听得这样的称呼,倒惶恐起来,忙站起来逊谢道:臣妾不敢当太后如此称呼。   芈月随意的摆了摆手,道:不必如此。当日在宫中真正的明白人能有几个?你我也算的惺惺相惜,如今宫中诸人,皆有去处,那也是他们自择的人生。能够留下来的,不过寥寥,都是故交,何必生分了。向我称臣的人不可胜数,能够姊妹相交的,又有几个?   卫良人抿嘴一笑,道:太后待如何,太后自便。太后若许妾身自在些,那妾身就还依旧做原来温驯退守的卫良人,不想叫自己忘形了。   芈月笑了笑:由你。她沉吟一下:你为何要救缪辛?难道你当日,就能对今日有所预料吗?   卫良人收了笑容,垂手低声道:妾身哪有这样的本事?这只是妾身在宫中的一点自处之道罢了。太后当知,我是东周公所赐,无有国势家世为依仗,先是无宠,后又失子。虽不得已时要奉承着贵人,却从不曾在得意时踩低过别人。虽不敢明着相助与人,但暗地里做些小事,透个消息行个方便,悄悄对人卖个好,总还能做到。说着幽幽一叹,我也不晓得做这些事以后有没有用,但心中却希望,在我失势落魄的时候,别人能够瞧在我素日善心待人的份上,不要作践我罢了!   芈月点头:在深宫中能有此素心,确实难得。卫姊姊,你不负人,人必不负你。   卫良人苦笑一声,叹道:缪辛之事,确是少冒了些风险,但是如缪辛这般的忠义之士,虽属奴隶之辈,做人的骨气,却是不论尊卑的。所以我动了不忍之念,给行刑的内侍一些好处,总算能够救下他来。当时并不曾想到今天,只是今日带他来见太后,却是存了逢迎之念,未免落了市恩之嫌。   芈月笑了:卫姊姊自省太过了。当日救人,心存侠气,便是卫姊姊的人品了。如今你自承奉迎也罢,施恩也罢,都是人之常情。不存恶念,做了善事,难道不应该有善报吗?缪辛之事,我总是承卫姊姊的情。宫中之事,颇为复杂,卫姊姊可愿助我打理后宫诸事?   卫良人不想它如此爽利,倒是一怔。她从前奉迎魏夫人,两人之间总是打半天机锋,一点点来回试探,不料芈月却是眼也不眨,就将人人希冀的后宫管理之权交给了她。她心中一惊,忙笑着试探道:太后不考虑一下屈妹妹?   芈月笑道:她不爱出这个头的,且子池还小,让她安安静静的养孩子,于她倒是更好。   卫良人心中石头落了地,忙退后一步,恭敬行礼道:愿为太后效命。   芈月没去扶她,也没有客气,直接问她:卫氏,你是东周公所赐,想来周天子那边的情况,你当是很清楚了?   卫良人忙道:切身的母亲是东周公夫人的族姐,若论军中之事,妾当比不得外头的谋臣策士,但若论周天子的为人与周室内部的恩怨,却没有比妾身更清楚的了。   芈月点了点头,变问起周室与东周公、西周公之事。而赵韩魏三国之内的,也有两公所荐妃子,卫良人虽离国甚久,但书信仆从往来,有些消息还知道一二。   说了一会儿,卫良人便辞去,缪辛放进来行礼,芈月便以他为大监,将宫中具体事务交给了她。赐了拐杖给他,叫他收几个养子以供驱使。   又问薜荔:我见魏王后今日摔了一跤,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没事吧?   薜荔脸色却变得很古怪:太后内小臣当时就请了太医去看魏王后,没想到,王后根本没有怀孕   芈月怔了一怔,惊诧万分:你说什么?没有怀孕?   薜荔忙将内情说出。原来秦王荡之死却是王后魏颐先得了消息,大惊之下,便去找魏琰商议。魏琰知道若惠后芈姝一旦得知,必是要立次子壮为王,则魏氏一系,将一败涂地。于是将心一横,索性瞒下消息,先是满宫宣传魏颐已经身怀有孕,及至芈姝听闻秦王荡伤重身死的消息后,果然欲立公子壮,魏颐便以自己怀有遗腹子为名,与芈姝争位。   芈姝不信,忙叫太医令李髃前去诊断,不料太医令李髃去了,也说魏颐已经怀孕四个月,只因他素日身体健壮,所以并不曾察觉。他这话一出,众人方才相信,魏琰又恐阻止不住芈姝要立公子壮,索性煽动诸公子一起闹事,这才导致秦国诸公子争位的季君之乱。   但李髃本是芈姝得用之人,又为何会为魏颐做假证?薜荔方才审问了魏颐身边之人,才得知真相。却是当日秦王荡举鼎受伤,被急送回营。周王室虽然一力怂恿秦王举鼎,也只是存着教训之心,不敢当真叫秦王死在洛邑,惹来秦人仇恨之心,忙四处搜寻名医。恰好此时传说中誉满天下的神医扁鹊正在洛邑,周王室喜不自胜,忙请扁鹊前去诊治。   李髃身为太医令,颇得宠信,秦王荡受伤后第一时间便是他为秦王荡包扎救治。扁鹊来诊疗之时,他亦在一旁侍奉,不想扁鹊看了秦王荡的伤势,一张口就将原来的处置方法说了个一无是处,涮带还讥讽了秦王荡举鼎的愚蠢。秦王荡本就性子急,此刻又痛得死去活来,见扁鹊出言无礼,又有李髃在旁边进馋,当场大怒,将扁鹊赶了出去。及至半夜痛醒,又悔悟不跌,忙叫人去请扁鹊。李髃本是个贪图名利、心胸狭窄的小人,深恐扁鹊得秦王荡重用,便无他容身之所,忙叫人向扁鹊讨了医治之法,之后秘密将扁鹊杀害,毁尸灭迹,只汇报说扁鹊已经找不到了。   他按扁鹊之法,再为秦王荡诊治,一时见好,不想次日夜里,伤情再度反复,此时却没有扁鹊可问了,秦王荡伤势转沉,挨不过一日,就此仙逝。   李髃只道此事神不知鬼不觉,不想他身边已经有人已为魏琰所收买,等到了李髃为魏颐诊脉之时,魏琰便以此事要挟,吓得李髃魂飞魄散。他杀死扁鹊事小,可因此秦王荡伤重不治,却是灭族之罪。因此顿时伏地,唯命是从。不但亲自作证魏颐确实有孕,更助魏琰将公子壮诱骗出来抓走。   芈月听毕,长叹一声:若非他们母子皆是一般的刚愎自用,何至于有今日至下场。想了想又问:我想起来了,医挚当年似乎也是师从于扁鹊吧?   薜荔也想了想,忙回到:是。   芈月便道:问问李髃当日将扁鹊埋在那里,若能找到他的遗体,便好生厚葬八。   薜荔忙应了,又问到:太后可要去看一看那魏王后?   芈月点点头,当下便备了撵车,去了椒房殿魏颐的居处。   此时魏颐自然不再住于主殿,而是移往孟昭氏当年所居的小院。她脸色苍白,盘坐于榻上,腹部平坦,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布包。   薜荔呈上那小包,芈月捏了捏,感觉确是柔软又富有弹性,也不打开,只问魏颐:这里面是什么?   魏颐冷笑:反过来的狐皮。   芈月放下布包,讽刺道:是你那好姑母的注意吧,真是够大胆也够疯狂的!   魏颐看看那个布包,神情有些复杂难言,忽然道:开始我并不愿意可是装久了,我竟然有时候会有些恍惚,觉得我真有个孩子似的说道这里,忽然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可有时候又觉得是一种折磨,每天都恨不得撕碎了它她笑着笑着,忽然间落下泪来,呵呵,现在好了,总算是解脱了。   芈月看到魏颐那张本该年轻的脸上,却已经显示出与她年纪不符的憔悴和沧桑来,忽然问到:你今年多大?   魏颐一怔,不解其意,但还是回答道:二十岁。   芈月轻叹一声:可怜的孩子你这一生,是毁在你姑母的手中啊!   魏颐抬头看她,平静地说:好了,你先子啊可以杀死我了。   芈月诧异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不想魏颐却比他更吃惊:我犯下假孕的大罪,你有什么理由饶过我?   芈月笑了:你怀没怀荡的孩子,与我有什么关系?你骗的又不是我,不开心的是荡的母亲吧。不过我又有什么理由,代他来惩治你?   魏颐跌坐在地,一直以为必死无疑,为了尊严佯装出来的镇定这刻轰然崩塌,她颤抖着嘴唇确认:你不杀我?   芈月看着魏颐,此刻的她才显出她这年纪的小姑娘应有的摸样了,摇了摇头:我不会为你是荡的妻子而杀你,也不会为你假装怀孕而杀你。除非又出现你真正该死的证据,否则的话,我不会杀你。   说罢,她转身离开,侍女们也跟着一涌而出。   魏颐失神地跌坐在地,看着屋子里空荡荡一片,嘴唇颤动了两下,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页眉说出来,只是失声痛哭。   侍女清涟抱住她,哽咽道:王后,王后,我们终于没事了,没事了。可怜的王后,您哭吧,苦吧   惠后芈姝很快也得到了王后假孕的消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杯毒酒、三尺白绫。   当夜,一灯如豆,惠后芈姝自缢而死。   次日,芈月诏诸重臣于宣室殿议事,道:王荡谥号未议,还请列位相商。   庸芮上前一步道:臣以为,拟'刺'或'幽'为好。   樗里疾听闻此言,大怒:庸大夫,你这话过了!   庸芮冷笑道:如何过了?嗌法曰'愎狠遂过曰刺','动祭乱常曰幽',若不是先王刚愎自用,不肯纳谏,何来今日秦国之乱?他将重兵代取洛邑,结果自己身死兵败,导致诸公子内乱,外敌压境,宗庙不宁,说他一个动祭乱常,难道错了吗?   樗里疾叹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庸芮因庸夫人之死,深恨惠后芈姝,将秦王荡也一并恨上,只得劝道:庸大夫,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隐君之过,不可非君,也是我们为人臣子者当遵守的本分。   庸芮反问:那依王叔之见,当拟何谥?   樗里疾朝芈月拱手道:以臣之见,当拟'明'或者'桓'。   庸芮冷冰冰的道:王叔,'照临四方曰明','辟土兼国曰桓',这是只见好处,不论缺失了?谥者行之迹也,行出于己,名生于人。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所得何谥号,端看他自己生前如何行事。彰善俾恶,为后世戒,议谥的时候,论的是千秋之心,若论君臣相对,这世上就只有美谥,那还要议谥号做什么?   樗里疾不与庸芮继续争辩,却转头看向芈月道:不知太后有何拟?   芈月沉吟片刻,提笔在竹简上写了一个武字,转过来给樗里疾看道:朕以为,当拟武字为谥。   樗里疾脸色沉重,轻叹一声:武?这武字的解释,却是太多了。   芈月笑问:怎么?   樗里疾知其意,叹道:先惠文王乃取谥法中经纬天地曰文,爱民好曰惠之意。今取王荡谥号为武,谥法云,武字有刚强直理曰武,威强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但不知,太后拟这个武字,应在何意?   芈月道:依你说,王荡毕生功业,应在何意?   樗里疾长叹一声,秦王荡在位四年多,未及建功立业,所谓威强敌德、克定祸乱,自然也是没有的;刚强有之,直理难当,以他洛邑举鼎身死,兵马陷没三晋,以致诸侯围境、邦国之乱,竟是直指夸志多穷四字了。支吾半天,还是无奈道:太后,王荡也曾开疆拓土,谥号以夸志多穷曰武,千秋盖棺论定,实是、实是太过了   芈月却道:樗里疾知识渊博,当知何谓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   樗里疾长叹一声,已明其意,不再说话。   芈月变到:天子之剑,以燕顧、石城为锋,齐岱为鄂,晋卫为脊;周宋为谭,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恒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止无上,案之无下,运至无旁,上绝浮云,下绝地级。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此论原处庄子,魏冉亦听过此节,当下接口道:诸侯之剑,以指勇士为锋,以清廉之地为鄂,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谭,以豪杰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止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至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发天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   白起亦接口道: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遇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芈月轻叹一声:王荡有天子只图,却好庶人之剑,樗里疾,你说他当以何谥?   提起旧事,魏冉心中犹恨,冷笑一声道:王荡自继位以来,任用任鄙、乌获、孟玢等徒有牛马之力的鄙夫为大将,使得将士离心,更令秦国上下风气沦落,市井之徒侍仗气力,当街杀人,豪门私斗成风,商君之法因此而荡然无存。甚至将这等下贱鄙徒与你樗里疾并论,说什么力则任鄙,智则樗里疾,如此并列,樗里疾当真喜欢?   樗里疾终于道:谥号乃总结君王之善恶,不为死者而讳,但为后者之戒。今以王荡谥号昭示天下,就表示天后要整振商君之法,一涤愚勇误国之恶习了吗?   芈月站起而拜道:国之要政,就要拜托樗里子了。   樗里疾道:不敢。   芈月道: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有道,不失其国。樗里子,这话,你我共勉。   樗里疾看着芈月的神情,心中千言万语,竟是无法说出。他当日以为秦惠文王死后政权需要平稳过渡,遂力保秦王荡继位,可是不合适的君王,其祸乱竟是胜过权利更迭的动荡!短短四年多,武将受辱,文臣求去,秦王荡竟落得个举鼎身亡的下场。他想避免的动荡,非但未避开,反而局势更加一窥不可收拾。他纵然一怒之下,将孟芬等三人处死,甚至株连其家族,但终究秦王荡这条命无可挽回。而这又岂是这些市井力士能够抵得上的?   此时在芈月面前,他一向在惠文王与王荡面前的自负和坚持,竟也撑不下去了,只得长叹一声,恭敬拱手道:是。   芈月深知,樗里疾在秦国秉政数十年,新王稷要坐稳大秦江山,还需要他的扶持和帮助。幸而他虽然自负,但毕竟私心不重,对大秦江山忠心耿耿,一旦臣服,便忠诚可靠,当下推心置腹道:樗里子,朕坐于王座,高高在上,心中并非得意,而是惶恐。纵目四望,大秦内忧外患,国势崩溃,武王荡在位时驱逐各国人才,诸公子之乱又使商君当年所立的秦法名存实亡,军队因此亦分成无数派系,连年外争内战让国家人丁减少,田园荒废。而如今大秦又面临四面临敌,西北有狄戎,东南有魏楚赵韩四国军队驻扎边境虎视眈眈,当年秦惠文王征服的巴蜀等国也再起叛乱。如今是强敌环伺,百废待兴,而新王弱小,势单力孤   樗里疾之前支持嬴稷登基,实则迫于大势所趋,既是为了秦惠文王的遗训,亦是为了秦国安定,心中却未尝不怀着唯恐芈月母子亦如芈姝母子般糊涂的恐惧,然见芈月见识明白,态度恳切,心中疑惑渐渐退去,当下道:太后,如今新王继位,四国使者明面上要求入咸阳朝见,实则心怀恶意。这函谷关的大门,是开亦不行,闭亦不行。   芈月道:列国本就打算让我们秦人自相残杀下去,然后不费吹灰之力,瓜分秦国。如今新王登基,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自然要赤膊上阵,亲自动手。   樗里疾愤然道:臣弟但凡有三寸气在,绝对不会让列强瓜分秦国!太后但有所命,臣弟不惜万死。   芈月摇头:不,我不要你万死,甚至不想让你有分毫损伤。如今的大秦千疮百孔,重伤垂危,我不能让他再经受风雨和战争。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休养生息。   樗里疾道:只怕列国不会让我们有休养生息的机会。   芈月饮了一口蜜水,叹道:不但列国不怀好意,朕还知道许多卿大夫亦在袖手旁观,看朕这一介妇人,如何面对当世强国的联手夹攻。甚至有些人,还暗怀鬼胎,里外勾结   樗里疾心中暗叹,左右一看,今日所立,皆为芈月所信任之臣,而右相甘茂等人均不在场,知道芈月意有所指,但也是无可奈何,只道:先王之臣,亦是太后之臣,望太后信之无疑。   正说着,小内侍手捧着尺牍高叫着:紧急军情!飞奔而入。   芈月问:什么军情?   樗里疾接过尺牍拆开看了,让小内侍呈上给芈月,道:公子华纠合公子雍、工资封和公子少官等十四位公子,以奉惠后之命为由,勾结各国兵马,欲进逼咸阳,讨伐大王和太后。   白起不屑冷笑:就算他们联合起来,又能怎么样?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魏冉却道:可我们手头的兵马,如何能够抵挡列国连兵?更何况,这宫中不知道有没有密道,有没有其他奸细在   义渠王却道:由我义渠人马把守宫殿,担保太后安枕无忧。   樗里疾大怒:岂有此理,我大秦后宫,怎么可能让你们狄戎之人把手?   义渠王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当然不同意,对你来说,面子比别人的死活重要,反正你又没有损失。太后要是出了事情,不管换哪个公子上位,哪怕把秦国打烂了,还得把你这个王叔国相供起来。   樗里疾气极,欲上前与其理论:你   芈月喝道:好了。樗里子,义渠在先惠文王时就已经是我大秦的一部分,你这个时候还张口狄戎闭口大秦的,岂不是自我分化吗?转向义渠王劝道:义渠勇士的长处在于沙场征战,把守后宫着实可惜。我希望你们能为我守好前线,则后方自然无忧。   樗里疾和义渠王只得各自退后一步应是。   白起道:那诸公子勾结各国联军的事,怎么办才好?   芈月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各国的兵马,无非为了利益而来,诸公子能够给他们的,和我能够给他们的,又有什么不同?   樗里疾道:太后的意思是   芈月道:代我请各国使臣,入咸阳议政。   议事完毕,群臣散出。   樗里疾行走在廊下,叹了口气。   此时魏冉等太后亲信已从另一边走了,在他身边的只有大夫庸芮,见状问:樗里子何以叹息?   樗里疾叹道:内忧外患,何以不叹?   庸芮低头一笑,道:我还以为,樗里子视为太后而叹。   樗里疾看了庸芮一眼:不错,我也是为太后而叹。太后权力过大,刚愎自用,只怕不能听进臣下直言。当年先王还只是在一些小事上过于任性,就闯下大祸,若是太后她   庸芮道:那樗里子以为商君如何?   樗里疾肃然道:天下如商君者,能有几人?   庸芮道:商君初行令时,人皆反对,比今日樗里子看不上太后者,只怕更多。   樗里疾哼了一声,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缄口无言,默默地走了。   芈月招五国使臣入咸阳,信使到了函谷关外,赵国使者平原君赵胜、魏国使者信陵君魏无忌、楚国使臣大夫靳尚、燕国使臣上将乐毅、韩国使臣大夫张翠等各自在有着国号的旗帜下上马,率领手下向函谷关进发。   樗里疾接到消息,入宫禀道:五国使臣已到,敢问太后是一并召见,海华丝先后召见?   芈月道:自然是逐个击破,先易后难了。唉,可惜张仪死了,秦国再也没有张仪这样的人才了。   樗里疾惭道:是臣等无用了。   芈月道:逐一宣各国使臣入宣室殿见朕吧。   樗里疾一怔:不是咸阳殿?   芈月奚笑:咸阳大殿,群口汹汹,于政事上,又有何用?   樗里疾方悟,芈月欲以一人之力,与五国使臣交涉,不禁担心:可是太后您   芈月秀目一瞥他,道:如何?   樗里疾支吾,欲言又止,不言又不能甘心。列国使者皆代表一国之君,这些人不是上将,便是谋臣,于列国纵横之间,早已经练得周身是刀,善能蛊惑君王,煽动人心,顷刻言语胜过千军万马。数百年来多少国家的胜败之事,不再沙场角逐,反而在这些谋臣使者的言语之间逆转倾覆。   非是极智慧刚毅之君王,不嗯能够抵谋臣之蛊惑,便如楚王槐、齐王地、燕王脍甚至是魏惠王这样的积年君王,都难免为谋士所蛊惑,轻则丧权,重则辱国。而太后一介妇人,又如何能够面对这五国使臣的算计摆布?   芈月见他神情,已明其意,笑了笑道:樗里子,朕且问你,如今天下善言之士,有过于张仪者否?   樗里疾又怔住了,他与张仪共事多年,张仪之能,他焉能不知,当下言道:无。   芈月又问:今天下善谋之士,有过与苏秦者否?   樗里疾愕然,苏秦当年的策论,他读过;苏秦当年为孟嬴归国所献的计谋,他亦知晓;芈月归来,将苏秦为孟嬴在燕国的策划一一道尽,而此时苏秦已取得齐国信任,正在推行合纵之策,于列国之中,获得不小的名气。苏秦如今的名声,竟已不低于当年的公孙衍,甚至因公孙衍过于孤傲,而苏秦为人谦和,诸侯对他竟是比公孙衍还多信任三分。此时芈月提起此人,樗里疾细思之下,竟也只能摇头,到:无。   芈月微微一笑,不再言语,只是笑容之中,充满了自信。   樗里疾见他如此,不知为何,心中忧虑竟是去了七分,当下长揖为礼,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