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沈元思听进去没有,三人一同进了正厅。孟如韫没有空手来,特地带了昨夜同青鸽一起做的几样点心,装在双层竹编食篮里。
沈元思从她手里接过竹篮,对孟如韫道:“早点配好茶,我来摆盘,你快去挑挑看陆子夙都藏了什么好东西,听说有银针白毫,还是明前的。”
陆明时站在她身后道:“走吧,我带你去挑。”
茶室就在正厅里侧,与正厅有面四层高的博古架相隔,茶室北墙上有宽阔的支摘窗,陆明时倾身将窗户支起,可见窗外盛放着几株绣球花和各种花色的蔷薇,一支荔粉色的长枝小朵蔷薇探进来,直直勾在陆明时束发的玉冠上。
孟如韫想起上次自己被凌霄花枝勾住的经历,不由得笑出声。只是陆明时没有经历她上次的困窘,轻易就将花枝拆下来,看向孟如韫,“好笑吗?”
孟如韫抿了抿嘴唇,“陆兄的茶放在哪里呀?沈公子说想喝银针白毫,难道陆兄真有此等好茶?”
银针白毫是闽南贡茶,明前银针更是金贵,前两年最盛行那会儿能卖到千金一两。
“他哪里是想喝茶,分明是想喝我的血,”陆明时指了指身边的小柜子,冲孟如韫招手,“你过来。”
孟如韫以为茶在柜子里,走上前去,谁知陆明时突然按住她的肩膀,擡起左手将一朵开得正艳的双色重瓣月季插在她发间。
她出门要戴帏帽,所以发间未着太多装饰,只戴了两个拇指长的勾丝珠花。她头发乌黑浓密,没有华饰压着,难免显得素淡,如今被掌心大的花簇一点,显得分外好看。
孟如韫下意识要碰,陆明时拦住了她的手,“别动,我看了一圈,这朵最衬你。”
“季婆婆会心疼的。”话虽这么说,她却未再拒绝,只是有些好奇自己如今看起来的模样。
陆明时笑了笑,“花为人开,你喜欢她才高兴,若不是我戴着不合适,她恨不得天天剪给我戴。”
“是吗,我倒觉得挺合适的,”孟如韫想象着陆明时挽髻簪花的模样,情不自禁笑出声,起兴打趣他道:“公子生来好容华,又宜乌纱又宜花,临京君卿皆相顾,占尽风流在陆家。”
陆明时闻言也忍不住笑了,“你说什么?什么君卿皆相顾,你再说一遍?”
嘴上便宜只能占一次,再说就要吃亏,孟如韫只笑不言,转身去旁边博古架上挑茶去了。
陆明时走到她身后,从她头顶的层格上取下一个一尺见方的镂空木盒,“银针白毫,石中雀玉,都是御赐的,我喝过几次,味道还不错,你喜欢喝哪种?”
“银针白毫吧,石中雀玉我有幸尝过,银针白毫却是只闻其名。”
孟如韫说完后忽觉失言,果然,陆明时比她想象中还敏锐,“石中雀玉也是贡品,你在哪里喝过?”
孟如韫想了想,说道:“只是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馆,既然是贡品,八成就是诓我的。”
陆明时皮笑肉不笑,“是程鹤年送你的吧?”
孟如韫:“……”
陆明时就该转行去大理寺任判官,这厮可真是明察秋毫近乎妖。
他也没指望孟如韫承认,取了银针白毫,自顾自说道:“石中雀玉生于石间,形如雀舌,色如青玉,只是看着赏心悦目,论茶香远不如银针白毫清荡明澈,论茶味也不如银针白毫回甘丰富。老师也是爱茶之人,每次陛下赏了贡茶,他老人家都是自留银针白毫,把石中雀玉随意打发给了学生,就连沈元思这种牛嚼牡丹的人也知道银针白毫远胜石中雀玉。”
陆明时字字句句没提程鹤年,却字字句句都在说程鹤年不识货。
孟如韫哪里敢不认同,打圆场道:“茶道上我是外行,那就听陆兄的吧。”
蹲在外厅博古架后听了半天墙角的沈元思狠狠翻了个白眼,心道,好啊你个陆子夙,小爷好心好意帮你创造独处机会,你竟然在孟姑娘面前说小爷牛嚼牡丹?小爷喝过的好茶比你尿过的白水都多!
于是沈元思起身,端着煮茶的风炉大大进了茶室,嚷嚷道:“小爷的银针白毫呢?快来给小爷烹上,今天牛喝多少小爷就喝多少!”
闻言,陆明时正在取茶的茶勺狠狠一抖。
茶室里泡好茶,季婆婆将孟如韫带来的点心装盘摆上来,孟如韫这才开始说正事。
“昨天陈芳迹同我说,韩老先生看过了他的谒师文,已经同意将他收入门下,让他随时可到阜阳去。”
陆明时点点头,“嗯,我已经让陈芳迹到官学府告病引辞,过一阵子等我忙完,我亲自送他去阜阳。”
“听说石合铁的案子已经移交三司,怎么,陆兄手头还有事要忙吗?”孟如韫问。
陆明时默然,沈元思冷笑了几声,孟如韫以为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忙道:“抱歉,我只是随口一问。”
陆明时道:“没什么不能说的,还是石合铁的案子。陛下虽已令三公会审,可也有些人借机排除异己,让无辜的人顶罪。”
“有些人?”
沈元思在一旁凉凉道:“本案坐收渔利的渔翁,程鹤年呗。”
孟如韫闻言微微挑眉,看向陆明时,“我还以为……”
“以为我才是坐山观虎斗的人?”陆明时无奈地笑了笑,“我也不过是两虎相斗中勉力周旋罢了,他们以北郡兵械之资为利,如二虎争夺亲子,我哪有闲心坐山旁观呢?”
孟如韫问道:“一虎是东宫,另一虎指的是谁,长公主殿下吗?”
陆明时“嗯”了一声,“她有意借此打压东宫,曾派人来与我结盟。”
“你拒绝了?”
“嗯。”见孟如韫微微蹙眉,陆明时问,“怎么了,你觉得我该答应她?”
事关朝堂,孟如韫不敢随意回答,只是因为前世的事,她下意识觉得陆明时会答应长公主。
陆明时同她解释道:“长公主手里的证据虽然诱人,可她明知徐断贪污却不举发,意在与东宫党争。我若真听凭她的吩咐行事,此案落到长公主手中处理,焉知她不是另一个程鹤年,会借机牵涉大量隶属东宫的官员。且届时我会被绑牢在长公主的船上,失去便宜行事的机会。”
陆明时说的道理孟如韫明白,只是从她上一世的经历来看,长公主殿下并非是爱党同伐异的人。她能以女儿身登基称帝,一年安朝政,两年平内乱,不过三年之景,朝野四海已有安稳兴盛的迹象,可见其心志之坚,非蝇营狗茍之辈可比。
“陆兄与长公主有过接触?”孟如韫问。
陆明时轻轻摇了摇头,“我知你意思,我并非深知长公主为人,只是事关北郡,宁可失之苛责观人,不可失之轻易信人。此事我虽不赞同长公主的作为,但不代表在其他事上,我会因此对殿下产生偏见。将来若有必要——”
“哎烫烫烫——”沈元思惊呼一声,打断了陆明时的话,陆明时笑了笑,按下此言不表。
孟如韫见此,识相地转过了话题,继续与陆明时聊陈芳迹的事。这些日子陈芳迹在官学府中刻意藏拙,遇见罗锡文都绕着走,于文章治学上有什么见解和疑惑,不再主动与老师相论,宁可写封信向孟如韫求教。于此一行,孟如韫向来颇为自负,可想到他不久后就要拜韩士杞为师,心里也有种丑媳妇要见公婆的忐忑。
孟如韫将随身带来的一本册集交给陆明时,颇有些拘谨地说道:“这是我闲来无事写的文章,卑辞俚语,不过一娱,不知陆兄何时去阜阳,可否代为转交给韩老先生,若是能得他老人家几句指点,就是我莫大的荣幸了。”
陆明时微微挑眉,拾起帕子擦了擦手,接过册子先随手翻了翻。孟如韫的字很好看,不像闺阁女流的手笔,又比寻常男子更雅致稳凝,满页整齐排列,于内敛外舒中又有凤驭百鸟、龙卷云穹之势。陆明时见了这字心中喜欢,而后才注意到这本小册子里的十数篇文章大都是人物传记和诸事论理。
他正欲细看,沈元思又凑上来,“孟姑娘的文章,给我也拜读一下!”
陆明时眼疾手快地收了册子,斜他一眼,“你很不见外啊。”
“我外你也外,你不见外我见什么外,是不是呀孟姑娘?”沈元思一摇折扇,笑容可掬地朝孟如韫道:“我比孟姑娘虚长几岁,腆颜让你喊声沈兄,不过分吧?”
孟如韫微微一笑,“沈兄。”
“你看,你陆兄我沈兄,凭什么你看得我看不得?”
陆明时忍无可忍,“沈元思你还要不要脸?今天中午我家没留你的饭,识相点赶紧滚。”
沈元思长长地“呦”了一声,贱得陆明时浑身发麻。他放下茶海活动手腕,沈元思立马收声,从茶桌旁跳下去就往外跑,还顺手卷走了陆明时一包好茶,边跑边嚷嚷道:“破烂户有什么好东西,孟妹妹,咱请你去菩玉楼吃席去!”
孟如韫笑出声,高声回道:“下回吧沈兄!”
“好勒,那好哥哥我今儿自己去!”沈元思已经跑到了院子里,又冲厨房里正在忙活炒菜的季婆婆道:“好酒给小爷留着,先谢过季婆婆了!”
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如今茶室里只剩下了孟如韫与陆明时,孟如韫微微坐直了身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青鸽在家等我吃饭,要不我也——”
陆明时打断她,“你今日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沈元思的?”
“自然是陆兄。”
“好不容易把他打发走了,你得留下吃饭,不然季婆婆做了那么多你爱吃的菜,你走了,她会很失望。”
“季婆婆怎么知道我爱什么菜?”
“肉丝豆腐羹,清炖狮子头,白袍虾仁,油灼菜心,酒酿桂鱼。”
孟如韫:“……”
陆明时了然一笑,“她曾在你母亲身边侍候过不少时日,据说孟夫人怀着你那会儿,每天都要吃一桌。”
孟如韫便不好意思再拒绝,陆明时又指着那本册子皮笑肉不笑道:“沈元思的启蒙老师也是朝中有名望的大儒,不然你托沈兄找他给你看看?”
他刻意咬重了“沈兄”这两个字,面上是笑的,语气里却全是吃味儿。
“不行!就要找韩老先生!也不过就是顺手的事,陆兄你——”
“陆兄?”陆明时音调微微一提。
孟如韫一顿,轻轻咳了几声,“子夙哥哥。”
“什么?”陆明时一副没听清的模样。
似乎这个屋里总要有个人犯贱,陆明时和沈元思臭味相投不是没有原因的,沈元思一走,他就端不住了。
“你!”孟如韫脸上微微发烫,有点恼羞成怒地要抽回册子,“不帮算了。”
陆明时一手按住册子,一手握住了孟如韫的手腕。她的手腕又细又滑,虎口一合就能轻松圈住,陆明时心里微痒,一边暗自唾弃自己像个登徒子,一边又忍不住放纵自己亲近她。
孟如韫抽不回手,又羞又恼地瞪他,又从窗外望见季婆婆正往这边来,紧张得脸色愈发红润。
“再叫一声,我让老师给你写篇千言序。”
孟如韫转怒为喜,从善如流地喊道:“子夙哥哥!”
她声音脆生生的,陆明时放开她,慢悠悠端起茶盏饮下,兀自在心里乐开。
不就是千言序么,大不了在老师堂前多跪几个时辰。
孟如韫留在陆家用午饭,季婆婆在一旁给她布菜,见她那又想亲近又怕招人烦的样子,孟如韫心里又酸又软,一不小心就吃多了,饭后在院子里转悠散心。
她难得来一次,陆明时想多留她一会儿,带她去书房看了自己的藏书,有很多韩老先生的孤本,孟如韫像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看得两眼放光,惊呼连连,这本也喜欢,那本也喜欢。陆明时允她借走两本,倒不是舍不得,只怕她一口气卷走,下回就不来了。
“其实我若是有位夫人,书房里的书,茶室里的茶,都可以听她随意使用。”陆明时站在她身后背着手,隐有暗示地幽幽说道。
这话听得孟如韫耳朵微微发烫,可她又不愿回回落陆明时的下风,便扬声道:“那我可要与嫂嫂常来往,也好多沾些光。”
“你说什么?”
陆明时靠过来,孟如韫灵活闪开,以书遮半面冲他笑,“子夙哥哥可要娶个性情温柔,为人大方的嫂嫂回来呀!”
陆明时皮笑肉不笑,“你的要求简单,我的要求多一点,要年方二八,姿容清丽,才高八斗,重情重义,还要家世清白,两小无猜,姓孟名——”
孟如韫一听不对转身就跑,站在书房外高声道:“要娶天上仙女,您平时还是多拜拜神仙吧!”
闻言,陆明时得意而畅快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