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风竹院时,青鸽已经将她的行李收拾好,正坐在灯下发呆,不知想到了什么,悄悄抹着眼泪。
“呦,这是怕我去了公主府钱不够花,连夜给我赶一盆金豆子出来呀?”
青鸽见孟如韫回来,忙把眼睛一抹,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理她。
孟如韫凑过去,“是气我去公主府不带你吗?”
青鸽低着头不说话,有些委屈地咬着嘴唇。
孟如韫便知自己猜对了,拉过青鸽的手轻轻握着。
青鸽年纪比她小,具体小几岁,连青鸽自己都不记得。
当年她逃难到鹿云观被江夫人捡到时,还是小小的一团,面黄肌瘦,父母将最后一块窝头给了她,饿死在临京城外的死人堆里。她不记得自己的故乡,也忘记了自己的姓氏,只知道父母叫她“青鸽”。江夫人见她可怜又乖巧,下山找到了她父母的尸体,使他们入土为安,将她收留在身边,名义上是婢女,寻常却当半个女儿看待。
孟如韫自幼身体不好,道观清苦,很多活儿都是青鸽帮着江夫人一起做。她握着青鸽的手,摸着她手心里厚厚的茧子,想起往昔她挥着大斧头劈柴时的情形,心里软成一片。
青鸽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从未与她分开过。
孟如韫对青鸽说道:“长公主府规矩多,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你先带着捕快到宝儿姐姐那里住一段时间,等我在长公主府安顿好,同殿下讨个恩典,就将你也接过去,同我一起住,好不好?”
青鸽抹了把眼泪:“真的?”
孟如韫两眼弯弯,“我何时骗过你?”
青鸽重重点了点头,“那我听你的,我去找宝儿姐姐!”
安顿好家中的一切,第二天公主府就派了人来接孟如韫。马车的规制不高,但因着昭隆长公主府的徽记,路上行人车马纷纷避让。
昭隆公主府正门前立着一座五开的牌坊,孟如韫远远看了一眼,见上面写着“昭恩隆德”四个大字。牌坊后是公主府的朱漆正门,正门两侧分立着两座石麒麟,望去金碧辉煌,炫目威严。
他们只远远望了一眼正门,然后马车驶入旁边小巷,自东侧角门进入了长公主府。早有女侍在等着她,接过她的行李翻了翻,见里面只有几本书册,没说什么,将她带去了一处院子里。
院子十分开阔,设有花廊、小池、假山、秋千,正厅比她在江家住的院子都大,里面以屏风、花窗相隔,处处机巧,博古架上摆满了精致的玉摆件。自正厅穿过连廊是主居内室,放着一张数米宽的拔步床,另设有妆镜、小榻、贵妃椅等。内室连着浴室,放着宽大的木盆,木盆里已提前放好热水,铺满花瓣。
那女侍说道:“此处为碧游院,离殿下的住处不远,以后您就住在这里,待姑娘梳洗完毕,我带您去拜见殿下。”
“这院子只有我自己住吗?”孟如韫问。
女侍回答道:“是殿下特意吩咐的。”
孟如韫洗澡沐发,换上府中女官规制的衣服,有女侍为她梳妆挽发,然后带她去见长公主。
女侍走在前,孟如韫跟在后,经过一处回廊时见几人迎面而来,女侍避侧行礼。
“青衿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碰见的不是别人,正是宝津楼里的紫苏,她见着孟如韫颇为惊讶,看了那女侍一眼,女侍答道:“这位就是殿下请来府中的江姑娘。”
“你是江家的女儿?当初怎么……”
孟如韫答道:“小女姓孟,名如韫,是江家的表亲。”
紫苏点点头,面上仍有疑惑,此处也不方便再问,“殿下此时正在书阁听讲学,快些过去吧。”
于是女侍带孟如韫往书阁走去。
这座拂云书阁是霍弋命人新修缮的,上下共有五层,除藏书外,更有休憩讲学之所。萧漪澜听闻孟如韫已等在外面,就让她一同进去旁听讲学。
此次来讲学的是翰林院侍讲伍凤清,长公主坐在主案,他坐在侧案,正在讲《论语》,见孟如韫进来,走到他对面的侧案旁坐定,明显变了脸色。
“殿下这是何意?”
坐在上首的萧漪澜瞥了他一眼,“伍侍讲有话要说?”
伍凤清冷声道:“陛下让我来给殿下讲学,是天子赏赐,殿下竟然让府中女官同听,岂非乱了纲常规矩?夫子言君臣无礼,如衣不蔽体,此是野人之举,望殿下三思!”
萧漪澜喜怒不显,说道:“可圣人也说,学不辩则不精,文专行则空乏,我府中女官并非不识字的白丁,我叫她来,是为了同伍侍讲探讨文理,精深奥义。”
“您说,让一个婢女来同我探讨学理?”伍凤清仿佛受了侮辱,从案前起身,朝萧漪澜一拜,“殿下,恕臣不愿受此折辱。”
萧漪澜望向孟如韫,孟如韫与她对视,明白了她的意思,大概是长公主听伍凤清讲学听得不耐烦,要寻个由头将他气走,恰巧自己来拜见,又能借此试一试深浅。
于是孟如韫起身离开侧案,行至殿中,朝萧漪澜一拜,又朝伍凤清一拜,对伍凤清说道:
“侍讲此言未免狭隘,圣人居杏坛,有闲人七十,弟子三千,凡有志求学者,无论老少贵贱,兼收并蓄,皆可旁听,此为圣人之‘学道’。侍讲修的是儒学,讲的是《论语》,当明此理。”
伍凤清斜眼睨她,“你一短见妇人懂什么,读了两页死书便来搬弄饶舌,岂不知时移势易,难道圣人乘牛车游学,也要当朝大儒乘牛车游学吗?今朝大儒当爱惜羽毛,哪有不分贵贱兼收并蓄之说?”
“自然有。”
“必是欺名盗势宵小之徒!”
孟如韫微微一笑,“伍侍讲难道没听说过韩士杞老先生?”
伍凤清闻言一咽,面色瞬间涨得通红。
韩士杞在大周朝士林中的地位不亚于曾经的孔圣人之于鲁国。他少时便以才学闻名乡里,随侍在武帝身边,辅佐武帝登基后,整治吏治,安抚朝政,一改君昏臣乱之庸政;又开创文学新风,学理新路,一斥向来奢靡杂坠之学气。最重要的是,他于武帝末年力排世家,开科举选士之制,使天下寒门读书人有了进入仕途的路径,被读书人奉为大周士林之首。
韩士杞辅佐武、仁两帝,周仁帝去世前欲将国政托给明德皇后,担心韩士杞带头阻挠,于是恩封他为一品国师,又命他致仕养老。韩老先生退居阜阳后,再不问朝政,而是专心治学,广收门徒,凡好学者无论老幼贫富,皆可旁听其讲学。
“伍侍讲的意思难道是,韩老先生不吝赐教之举,实为沽名钓誉之行,而您敝帚自珍之作,却乃爱惜羽毛之为?”
单听她的声音,不疾不徐,语调谦逊,然而说出的话却堵得伍凤清哑口无言。
他再怎么狂妄,也不敢诋毁韩士杞,他乃宣帝八年进士出身,他的座主是兵部尚书钱兆松,他老人家是韩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伍凤清可不敢骂到师祖头上去。
伍凤清下意识看了眼萧漪澜,萧漪澜静静听着,面上没什么表情,好像谁也不偏向。
伍凤清解释道:“圣人此举是悲悯世人,是大情怀,自然无错。可世人大多愚钝,实际不配听大儒讲学,连圣人都曾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想必你没有听过。”
“若我没记错,此言出自《论语·泰伯》。”
“是又如何?”
孟如韫清了清嗓子,“不巧,对于此言,小女与伍侍讲的理解不同。”
“哼,你能有什么见解?”
“侍讲的意思是,可以让世人听从主政者,不可以让世人明白主政者所想。此政乃愚民之政,与圣人所行相悖,小女认为此为误解。”
孟如韫一顿,又接着说道:“此句还有另一种解释:对于诗礼乐,如果世人能够认可,就任凭他们自行发展,如果世人不认可不理解,就教化世人,使其知诗、懂礼、明乐。愚民安世乃是黄老之学的主张,本朝早已摒弃,圣儒所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反而是其施行德政,启发民智的主张。”
伍凤清闻言,愣在原地,似惊似悟,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想反驳,支吾了半天,质问道:“你此言有何凭据,莫非是自己杜撰……”
孟如韫道:“此说并非我杜撰,韩老先生在其论集《云水杂论》中有完整的考据与论述,翰林院中应收有此书,侍讲回去一读便知。哦,对了,您的上司翰林掌院学士韦明简好像也颇为赞同此说,曾写文章相附和。”
伍凤清:“……”
孟如韫笑吟吟地问道:“伍大人可还有不解之处?”
“你与韩老先生是何关系,为何如此清楚……”
伍凤清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心里怀疑她莫不是韩老先生的孙女,长公主特地请来给他难堪的?
孟如韫道:“有幸听过韩老先生讲学,是他老人家兼收并蓄中的平庸之辈而已。只是没想到我有资格旁听韩老先生,却没资格听伍侍讲。”
她说得云淡风轻,伍凤清神情更加五彩斑斓,似愧似窘。
孟如韫望了一眼萧漪澜,见她微微颔首,于是向伍凤清一揖,转身回到侧案前重新坐定。
萧漪澜问伍凤清:“伍侍讲还有何指教吗?”
伍凤清擡起袖子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躬身对萧漪澜道:“微臣才疏学浅,奉命来公主府讲学,不敢托大,今日时辰已到,殿下若无吩咐,就到此为止吧。”
萧漪澜一笑,“就依侍讲。”
伍凤清躬身往殿外退,退至门槛时,萧漪澜却又突然叫住了他,“等等。”
“殿下还有何吩咐?”
萧漪澜指着孟如韫问他,“本宫的女官,可是短见妇人?”
伍凤清答道:“姑娘学富五车,见识卓越,微臣自愧不如。”
“那伍侍讲该为自己的狂妄之言道歉。”
伍凤清闻言僵在原地,直到萧漪澜面上神色越来越冷,才回身朝孟如韫一揖,颤声道:“姑娘高才,是我有眼无珠,还望姑娘海涵。”
孟如韫从容回礼,“侍讲过谦。”
萧漪澜神色见缓,“伍侍讲请吧。”
送走了伍凤清,殿中只剩下萧漪澜与孟如韫,萧漪澜朝她招手,温声道:“坐到本宫身边来。”
孟如韫起身行至萧漪澜身侧坐定,“谢殿下擡爱。”
“本宫可没有擡你,这伍凤清在翰林院里是出了名的无理讲三分,今天换了别人,就不是擡爱,而是挨骂了。”萧漪澜道。
孟如韫低眉一笑,“他无理能讲三分,我无理能讲七分,必不给殿下丢人。听伍侍讲所言,应当是个重名不重实的人,所以只要擡出个有名望的,必能压得他哑口无言。”
“妙也,”萧漪澜一乐,端详着孟如韫,“昨日在极乐寺见你时,本宫便知你是聪明人,没想到聪明之余兼有八斗之才,倒也难得。”
听得出萧漪澜这是在委婉地探查自己的底细,孟如韫说道:“小女曾是临京诗书之家,父亲早亡后,与母亲避居道观,闲来无事时,随母亲读了几本书,当不得殿下如此夸赞。”
这与萧漪澜昨日派人打听到的事情倒是吻合。
她心里十分喜欢孟如韫,于是就安排她白日到浮云书阁当值,“既然喜欢读书,那就留在书阁,本宫不来此处时,你可随意观览阁中藏书,笔墨纸砚随你取用,无人拘着你,可好?”
孟如韫闻言眼神一亮,“我真的能……”
萧漪澜点了点头,孟如韫忙行大礼拜谢,“谢殿下恩典,小女笨拙,不知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萧漪澜道:“适才本宫叫你进来旁听伍凤清讲经,本是为了找由头把他气走,翰林院里有些老顽固,来我公主府讲经时,张口三从闭口四德,听得本宫腻烦。”
孟如韫对此颇有深感,“士有百行,女唯四德,不怪殿下不爱听。”
“是这个道理,”萧漪澜随手翻着桌案上的论语,“非是本宫不求上进,本宫只是不好囫囵之学,不听别有用心之讲。你留在书阁,替本宫摘录先贤之言,去粗取精,集简成册,以供本宫翻阅,最好附以评述,如何?”
孟如韫听完暗中咋舌,这可是太傅与帝师该干的活,长公主也太看得起她了。
孟如韫深吸了一口气,应承了下来:“小女定勉力而为,不负殿下所托。”
萧漪澜望着她一笑,“你胆子倒是不小。”
“啊?我……”
“不必紧张,胆子大是好事,”萧漪澜道,“本宫喜欢有野心的人。”
孟如韫闻言心中跳得飞快。
同孟如韫聊了一会儿后,萧漪澜就让她回碧游院休息去了,紫苏端着茶饮与点心走进书阁,萧漪澜捏起一块凤梨酥咬了一口,示意她打开壁画浮雕后的机关。
一扇隐蔽的木门缓缓开启,霍弋摇着轮椅从密室中出来。
“都听清楚了?”萧漪澜问。
霍弋点点头,“是殿下赢了。”
萧漪澜一挑眉,“那是自然,本宫可不常夸人聪明。”
她只夸过两个人,除了孟如韫外,另一个是霍弋,不过当时她说的是他“多智近妖”。
昨日她与霍弋说自己在外收了个聪明的女官时,他十分不以为然,所以才有了今日的赌约,赌孟如韫当不当得起霍弋以为的“聪明”二字。
“听她声音年纪不大,懂进退,知诗书,倒是有资格在您身边侍奉,只是让她选书讲读,是不是有点过了?”霍弋缓声道。
紫苏闻言惊讶出声,“您让她选书讲读?”
萧漪澜看向她,“怎么,你也有意见?”
“殿下可曾查探她的身份?此人曾隐姓埋名在宝津楼中待过一阵子,当时不觉有异,如今想来说不定是刻意为之。”
紫苏将孟青衿当初如何入宝津楼作填词先生,又如何假称公主府女官为官学府的学子出头的事告诉了萧漪澜。
紫苏说道:“当时您刚回京,怕被人探知宝津楼与您的关系,所以寻了个由头将她解雇了,没想到她今日又进了公主府。殿下,我总觉得她是有意冲您来的,您可要小心一些。”
萧漪澜听完后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她一个闺阁女子,若不想为人妻妾受人摆弄,能入我公主府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便是有心而来也无妨,她未曾做什么不规矩的事。”
霍弋闻言缓缓皱眉,“殿下是不是太偏袒她了?”
萧漪澜看向他,揶揄道:“怎么,你醋了?”
“殿下,”霍弋无奈地叹了口气,“您到底仔细查过她没有?”
“昨天让人打听了一下,”萧漪澜端起茶盏慢悠悠饮了一口,说道:“她姓孟,名如韫,是太常寺主簿江守诚家的远房表亲,自幼跟随母亲避居鹿云观,常年……望之,你怎么了?”
萧漪澜看向霍弋,只见他脸色唰然间一片苍白。
霍弋耳中嗡然如雷鸣,他怀疑是自己幻听,紧紧攥着轮椅的辐轴,声音中带着压不住的颤意,“您说她……叫什么?”
萧漪澜打量着他,缓缓眯了眯眼,过了一会儿,轻声道:“她姓孟,名如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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