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孟如韫入公主府后,萧漪澜一直待她不错,给她的待遇远超普通女官,常让她在身边随侍,却从不让她做端茶送水等侍奉人的杂活,而是留她在书房掌笔墨、读章奏,甚至于选书讲经、共议论理。闲时便放她去拂云书阁,数万藏书任她游阅,笔墨纸砚任她取用。
孟如韫很喜欢这种生活,也很珍惜长公主对她的信任。闹了霍弋这一出后,她隐隐担心会被迁怒,然而接连几日,萧漪澜对她态度未改,甚至因为同情与愧疚而对她更加亲近,倒霉的只有霍弋自己,经常正议着事,忽然就被萧漪澜不阴不阳地刺了几句。
这日他们在书房里商议太湖秋汛成灾的事,萧漪澜要写折子推荐几位官员去太湖督赈,孟如韫在她身侧一边研墨一边旁听。
“往年太湖一带都是春夏多涝,小六去巡堤还没回来就出了这么大秋汛,今□□会上弹劾他的折子快把大殿给淹了。”萧漪澜叹了口气。
霍弋问:“您为六殿下说情了?”
“说什么情,让他巡个堤巡成这样,挨都察院骂是应该的,”萧漪澜冷哼一声,“只是我不愿见到有人再落井下石,灾上加灾,所以要推荐几个人去太湖督赈,帮着小六把灾民安抚好。”
“殿下想推荐谁去?”
萧漪澜想了想,“户部度支司郎中蔡文茂,翰林院经筵讲官何书远,这两人一个有才能,一个有民望,如何?”
“不可。”霍弋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萧漪澜地想法。
萧漪澜惊讶挑眉,“为何?”
霍弋说道:“这两人是您的暗手,以后对您有大用处。蔡文茂能坐稳户部度支司郎中的位子不容易,若是被迟令书发觉出他是您的人,恐怕日后在户部会受排挤。”
“他为本宫做事,早晚会有这一天。”
“那也宜晚不宜早,殿下,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现在的情形还不算刀刃吗?”萧漪澜冷声问道,“太湖秋汛若不能及时止损,小六首当其冲受责难,皇兄盛怒之下,他连亲王之位都未必保得住,你让他日后拿什么同东宫争?”
霍弋耐心劝道:“有长公主府给他撑腰,他就算被贬为庶民,以后也会有翻身的机会。”
“呵,翻身?”萧漪澜冷笑出声,望着他道,“霍弋,你当小六是什么,当本宫是什么,无心无肺、可以随意拿捏的木偶吗?这回本宫若不伸手,朝中更无人会帮他,你觉得小六会怎么想,他心里会不会难受?”
霍弋默然一瞬,“六殿下若想成大事,不可能总躲在您的庇护下。”
“我只问你一句,霍弋,”萧漪澜轻轻扣着青玉案,“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当他是未来的主君敬重?”
“臣入公主府时就说过,臣的主君,唯殿下您一人。”霍弋一字一句回答道。
萧漪澜嗤了一声,“是吗,恐怕本宫在你眼里,也不过是个借势的工具而已。”
霍弋闻言皱眉,“殿下何出此言?”
“举荐他两人的折子本宫写定了,你若无事就退下吧。”
“殿下!”
萧漪澜冷声道:“怎么,要本宫命人将你擡出去吗?”
霍弋欲言又止,见萧漪澜一脸的不耐烦,只好缓缓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一肚子闷气的萧漪澜与默默研墨的孟如韫,孟如韫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户部主司,翰林讲筵,还有纨绔无争的六皇子……
他们商议如此重大的机密,若是有只言片语传出去,都会为长公主府带来一番动荡。可他们议事之前竟未将她遣出去,究竟是过于信任她还是……
萧漪澜注意到了孟如韫心不在焉的凝视,偏头看向她,“怎么,你有话说?”
孟如韫放下手中的墨条,走到萧漪澜面前跪下行了个大礼。
萧漪澜瞧着她,眯了眯眼。
只听孟如韫说道:“小女本轻如草芥,得殿下赏识,方有机会逾闺阁之约束,骋士人之意气。我与殿下相识未久,得殿下如此信任,愿赤诚以报之,助殿下成大事,留青名功业于千秋。还望殿下……不要疑我。”
萧漪澜笑了笑,“看来刚才我与霍弋的话,你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是。”
“你入我公主府之前,认识霍弋吗?”
“不认识。”
“可本宫觉得,他倒是认识你,”萧漪澜缓声说道,“他这个人十分谨慎多疑,事涉机密,即使是在本宫身边长大的红缨紫苏他也要遣出去。可今日本宫留你在此,他竟一句话都没说。”
萧漪澜顿了顿,下结论道:“他在擡举你。”
孟如韫忙解释道:“我与霍少君并无私情……”
“你不认识他,此事自然与你无关,所有的麻烦都是他自找的,本宫不会迁怒你,你不必害怕,”萧漪澜安抚她道,“霍弋有事瞒着本宫,可大事上,本宫还愿意信他,他既觉得你可信,本宫自然也不会疑你。所以这些事你听见了也无妨。”
孟如韫心中千回百转,“谢殿下擡爱。”
萧漪澜笑了笑,“你起来吧,别在本宫面前摆规矩了。”
于是孟如韫起身走到她身边坐定,想了想,说道:“既然殿下信得过我,不妨让我到太湖去。”
萧漪澜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要去太湖?”
孟如韫说道:“霍少君的话虽然难听,却不无道理。您若上书推举蔡、何两位大人,势必会让他们成为东宫攻讦的目标,若要派人相助六殿下赈灾,不妨派府里的人去,若殿下信得过我,我可以代您前去相助六皇子。”
“你懂得赈灾事宜吗?”萧漪澜问。
孟如韫回答道:“自大周开国至今,太湖共发生过水灾六十二次,其中春汛三十次、夏汛二十三次,秋汛九次。这九次秋汛中,有六次都发生在太湖东岸的南秀郡,每次都造成几十个村落被淹没,轻则数百人、重则数千人伤亡。秋汛涝灾后不久就是入冬,此时赈灾最重要的就是安抚流民、整饬田地,以备来年春天能够恳田播种,因此若殿下派我去太湖,我会想办法助六殿下筹集赈灾粮与筑房木石,待退汛之后,组织灾民整饬田地,备种春播。”
“说得不错,”萧漪澜点点头,“可本宫觉得,你是想出去避嫌吧?”
孟如韫:“……”
她确实也有此想法。
萧漪澜道:“你想去便去,本宫多派几个人给你,办好了这件事平平安安回来,以后本宫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孟如韫深深一拜:“是。”
孟如韫得了允准之后就回去准备行囊,打算早点出发,临走之前去找了许凭易一次,听说她要出远门,许凭易帮她把药熬好制成了随身携带的药丸。
霍弋听说这件事后去找萧漪澜,直截了当道:“我会让季汝青想办法推荐蔡文茂与何书远,您不能让孟姑娘去太湖。”
萧漪澜写字的手微微一顿,“难得啊,你也有妥协改主意的时候。”
“殿下,太湖的水太深了,太子那边……”
“是阿韫自己要去的,她有野心,有才能,本宫愿意给她这个机会,”萧漪澜擡眼瞥向霍弋,“干你何事?”
霍弋面容白了一瞬,欲言又止。
萧漪澜定定望着他,忽然问道:“你来公主府多久了?”
“六年,”霍弋道,“六年前您回京祭拜先太后时,救我入公主府。”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萧漪澜笑了笑。
霍弋有些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眼神一转,落在她正在写的东西上。
那是一封推荐他去南宁王府做幕僚的举荐信。
霍弋心里微微一震,望向萧漪澜,“这信……殿下要赶我走?”
“南宁王是本宫的亲叔叔,为人不错,又封藩一方,到他府上去做事,不算委屈你吧?”萧漪澜道。
霍弋一把抓过那封尚未完笔的信,飞快扫了两眼后,脸色越来越难看,擡手将信撕碎,长指一扬,扔进纸篓里。
萧漪澜神色变冷,“你太放肆了。”
“我入公主府时就说过,以残躯为殿下驱驰,殿下大事未成,臣不敢走。”霍弋盯着她美艳的面容,一字一句说道。
萧漪澜冷笑,“我倒不知这公主府什么时候是你说了算的。”
“您对我有何不满,要罚要骂任凭处置,望之绝无怨忿,不知我犯了什么天大的错,您竟要如此不留情面。”
“倘若本宫不敢再信你了呢?”萧漪澜问道。
霍弋一愣,似是十分难以置信。
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一切,全部依附于他与萧漪澜之间的相互信任。他信任萧漪澜,所以筹谋测算全无保留,萧漪澜信任他,所以授以权柄永不相问。
他是漂在昭隆长公主府里的一叶浮萍,若是没有力量托举着他,他也不过是一枚弃叶。
若是萧漪澜不再信任他,以后他在公主府里,将寸步难行。
可是……为什么?
与霍弋质问的眼神相对,萧漪澜心里一梗。
“是你欺瞒在先,露出这副表情,倒像是我做了恶人。本宫当初允你留在公主府时,曾说让你不必事事禀告,但决不可有心隐瞒,霍弋,你扪心自问,你做到了吗?”
想起他最近这段时间对孟如韫的悄悄关注,萧漪澜越想越生气,面上强撑出的冷静平和被打破,忽然拾起桌上的紫毫毛笔砸向他。
“朝三暮四的混账东西!你把本宫当什么了?”
霍弋被翠玉笔杆砸了一下,电光石火之间,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他放低了声音,试探着问道:“殿下说我欺瞒您,难道指的是……孟姑娘?”
“是又如何,你在这府里一天,我与阿韫都不自在,她为了避嫌自请去太湖,本宫觉得该滚的人是你,”被戳中心事的萧漪澜有些恼羞成怒,指着门对霍弋高声道:“滚出去!”
霍弋没滚,他望着站在几尺之外的萧漪澜,看她因为恼怒而面带薄红,柔和的灯光近处亮而远处暗,衬得她的双眼更加明灿。她站得笔直,强撑着属于长公主的体面和威严,霍弋却从她僵直的身形里瞧出了她得局促。
“殿下……”
“本宫说让你出去。”
霍弋轻轻推着轮椅靠近她,温声道:“臣行动不便,殿下想让臣滚,就喊人来把臣擡走吧。”
萧漪澜:“……”
“原来那出《玉碎昆山》的折子戏,殿下是请给臣听的。”霍弋无奈地笑了笑。他从未与萧漪澜吵过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解释,沉吟了半天,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孟姑娘不是什么故旧青梅,殿下您……也不是官家千金。”
他不解释尚好,一解释,萧漪澜更觉得没脸,冷声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臣自是不敢。”
萧漪澜冷着脸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孟如韫真不是你青梅发小?”
“不是。”
“也不是你心许之人?”
“不是。”
“可你关心她,本宫看得出来。”
霍弋沉默了一瞬,终不忍见她为此事整日挂怀伤神,坦白道:“孟姑娘她……是臣的妹妹。”
“你说什么?”萧漪澜惊诧出声,“妹妹?”
一个姓孟,一个姓霍,怎么会……
“事关臣的身世——这样算来,臣之前瞒您的事好像又多了一件。”霍弋幽幽叹了口气。
“是她不姓孟,还是你不姓霍?”
“臣不姓霍。”
萧漪澜拧眉,冷眼打量着眼前人。
霍弋温声道:“殿下不要误会,臣非故意隐瞒身份接近您,臣姓霍还是姓孟,于您都没什么妨碍,其实在知晓臣的妹妹还活着之前,臣本打算一辈子就以霍弋的身份活下去。”
见萧漪澜不言,霍弋又说道:“臣的身世,若您想听,臣也可以说。”
“不必了。”
萧漪澜心里清楚,若身世可见人,或家中尚有亲故,没人愿意隐姓埋名,如孤雁浮萍那样活着。
她已经弄清楚了梗在心里这么多天的事,不愿轻举妄动地揭眼前人的伤疤。
听她语气转缓,知道她心里憋着的气已经去了大半,霍弋问道:“那殿下还要臣去南宁王府吗?”
萧漪澜听出他语气里的揶揄,也知自己此举颇有些小题大做的荒唐,只是在霍弋面前,她心里越心虚,面上越要撑住。于是她冷哼一声,“你想去便去,三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幕僚我公主府里多的是。”
“臣不敢。”霍弋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