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时夜探完程鹤年、李正劾、薛录这三位赈灾巡抚使的住处,对第二天的议事会心里有了底,见天色尚早,想了想,又转回与孟如韫租赁的院子,进门绕过照壁,远远就看见她房间里仍亮着灯。
陆明时以为她尚未写完给梁重安的信,推门进去,才发现她坐在灯下,一只手托腮,肩上半挂着他的披风,竟这样睡着了。
睡得并不安稳,头一点一点的,在将燃将熄的烛影里时而颦蹙,时而展眉。
这样也能做梦吗?
陆明时悄步上前,轻轻拢住她的肩膀,见她没什么反应,慢慢弯腰将她从桌椅之间抱起来。
他一只手腕垫在她露在外面的后颈上,觉得她的皮肤像晾了一夜的玉石那样凉。
他抱着孟如韫走到床边,先将她大半身体放在床上,右手扯开被子铺好床,然后托着她的后颈慢慢放在枕头上。
他不方便给她更衣,只将她攥着一角的披风慢慢抽出,打算给她盖上被子,结果披风刚抽出来,孟如韫就醒了,半睁开怔忪的眼瞧着他。
“你回来了,什么时辰……”
“还早,没过丑时,再睡一会儿吧。”陆明时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问,“冷吗?”
孟如韫点了点头。
陆明时看了一眼衣柜,“我再去给你加一床被子。”
孟如韫没说话,握着他的手轻轻贴在脸上。他的手是温热的,即使刚从外面回来,衣服上还沾着寒气,可他人在这儿,孟如韫就觉得暖和。
陆明时心里微微一动。
她的脸很小,只要他手指微微一张,就能整个拢住。在他的掌心里,她仿佛变得十分脆弱,连呼吸都是轻轻的,贴着他手掌的边缘慢慢起伏。
他有些心猿意马,见她垂眼不语,问道:“怎么了矜矜?”
“刚才做了个梦,梦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孟如韫微微一顿,“梦见了你。”
陆明时低笑,“很久以前的我,那时候你才多小,记事了吗?”
孟如韫梦见的是前一世。
她梦见陆明时杀人,不是在战场上,她也说不清是在哪里,像谁家的府邸。陆明时提着刀,从正门一路砍进了五进院子,血与尸体铺了一路,他身上沾满了血,背上胸前全是伤口,但他不停地杀人,不停地寻找。
这不是上一世真实发生过的场景,但他的眼神,那种乍见赤红冷漠,神情微动时却又翻动出刻骨的恨意的眼神,孟如韫却在上一世见到过。
那是谁的府邸?他又在找什么人?
见她愣神,陆明时问她梦里的具体细节,孟如韫笑了笑,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我每次做梦都是这样,一醒来就忘。”
见她不想说,陆明时也没有继续追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睡吧,我再守你一会儿。”
“你等会还要出去?”
“今天的议事会我打算去盯着,卯时的时候去找李正劾碰头。”
“那还有两个时辰,你也上来睡会儿吧。”孟如韫往床里侧靠了靠,给陆明时腾出一块地方。
陆明时眉梢微挑,看她的眼神里含了些不清不楚的笑。
孟如韫不知怎么就明白了他笑里意思,面色转红,瞪了他一眼,狠狠卷紧了被子,低声骂道:“狗咬吕洞宾。”
“矜矜说谁是狗,谁是吕洞宾,嗯?”
陆明时挤到了床上,逼得孟如韫往里侧让出几寸,他仍不满意,得寸进尺地抢她的被子。
被子也被他抢走了一半,孟如韫背对着他,感觉到他的怀抱从背后慢慢贴上来,虽然隔着层层衣物,依然柔韧而温暖。
“矜矜?”
他轻声唤她,孟如韫闭上眼,又想起了梦里的陆明时,心里疼得狠狠一揪。
她睁开眼,转身面向陆明时,然后一把钻进他怀里,搂住了他的腰。
正在犹豫要不要从背后抱住她的陆明时突然觉得心口被狠狠一撞,剧烈地跳动着。
“矜矜……”
他再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暗含缠绵的低哑。
孟如韫极轻地“嗯”了一声。
“矜矜。”
“我在呢。”
陆明时的掌心落在她后颈,慢慢向下抚摸,滑到月要际,又向上返回,仿佛带着某种隐秘情愫的暗示,又仿佛只是下意识的安抚。
是什么都好。孟如韫心想,他在这儿,好好得在她身边,是什么都好。
“马上就要开议事会了,我有些紧张,睡不着,矜矜,你陪我说会儿话吧?”陆明时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孟如韫睁开眼,仰脸看向他,学着他调笑的语调,故作轻松道:“你那是紧张的睡不着吗,分明是心里不老实,想东想西。”
被戳破心事的陆明时反倒没了包袱,屈指勾起她的下巴,身体微微一倾,几乎将她压在了身下,“被你猜对了。”
孟如韫只顾着调笑他,却不知自己此刻正面如桃花,青丝缭乱,被陆明时盯着,一寸一寸赏看了个清楚。
陆明时压下来吻她。
他们不是第一次亲吻,可白天与夜里的感觉不同,床榻外与床榻间的感觉也不同,除了唇齿的交缠,还有衾枕间呼吸的交叠,绮念的勾连。
两人发髻散开,青丝缠在一起,被子里变得十分暖和,甚至于有些滚烫,罩得人昏昏欲睡。孟如韫的胳膊环着陆明时的脖子,拉低他也贴向他,闭着眼睛,只听闻暧昧的呼吸,感受唇齿间亲密的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孟如韫听见陆明时低声在耳边说道:“寅中了。”
寅中了?孟如韫睁开眼,伸手拨开青纱帐往外面一看,天色仍是一片漆黑。
“听说军中拔营,往往都是寅中就要起床准备,是吗?”孟如韫一只手支在床边,懒懒地看着陆明时穿好外衣,整理凌乱的发馆。
“嗯,很多人带兵是这样。”
“你不是?”孟如韫心想,看不出来,他还是个带兵宽和的将领。
陆明时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喜欢连夜拔营。”
闻言,孟如韫将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只露在外面一双眼睛,扑棱棱地瞧着他。
陆明时被她看得心软,弯腰在她眉间亲了一下。
“我走了,若午时中还未归,就不必等我吃午饭了。”
孟如韫点点头,看着他走出房间关上门,没一会儿睡意又袭了上来,被子里仍十分暖热,她很快又睡着了。
陆明时与李正劾碰面,两人乔装改扮一番,陆明时修容改貌扮作李正劾的侍茶随从,李正劾则扮作夜半吹风着凉咳嗽不停,需要一直喝水的憔悴病人。
议事会在州府衙门的议事堂举行,梁重安是苏和州知州,作为主会人坐在上首,接着是朝廷派来的三位赈灾巡抚使,再往下就是州府的其他官员和受灾各县的县令。
由于主事官员各怀心事,又惯于把李正劾当作押镖的武夫看待,所以谁也没有对他单独带了个侍茶小厮进来有什么意见,更不会去关注那低眉顺眼的黑脸小厮有何面容古怪之处。
辰时一到,梁重安先让底下官员将如今灾县的情况细细禀报。
此次太湖秋汛决堤,共淹没县城七个,村庄三十六个,农田三万顷,造成无家可归的灾民有近八万人。如今这些灾民被分散安置在虔阳府及附近的县城周围,靠苏和州本地的赈灾粮和各处捐粮存活,据分粮官统计,眼下的存粮还能坚持最多五天。
“若粮食用尽,该当如何?”萃水县县令最先发问。
“自是买粮,”梁重安目光扫向三位赈灾巡抚使,“朝廷拨下赈灾银四十七万,从周围各州调粮食来,先让灾民吃上饭,诸位巡抚使以为如何?”
程鹤年最先应声,“梁大人可知如今的粮价?”
梁重安道:“一两银子六石米,拿二十万两出来,能买一百二十万石,平均每个灾民十五石米,足以挨到明年秋收。”
“非也,”程鹤年轻轻摇头,“丰年一两银子六石米,歉年一两银子五旦米,如今这种颗粒无收的灾年,一两银子未必能买到四石。且粮食越买越贵,您陡然买一百多万石米,会让周遭几个州的米价跟着飞涨,咱们买的亏,没受灾的百姓也跟着遭殃。算下来,二十万两银子买到的米不仅不够灾民挨到明年秋收,而且会导致修堤之事荒废,舍本逐末,实不明智。”
“何为本,何为末,程大人莫非颠倒了吧?”梁重安问道。
程鹤年从容应答:“民为本,修堤利民;商为末,买粮利商。”
一直默不作声的薛录问道:“看来程大人另有良策,不妨说来议议。”
程鹤年趁机将自己“以地换米”的策略提了出来,“朝廷的钱,一厘一毫都有法度,用就要用在刀刃上,修堤是长久之计,用朝廷的钱理所应当。相较而言,灾民的安置则宜可便宜行事,当地商人有钱有门路,便让他们买米救民,既解了赈灾银不能两全之困,又避免他们与朝廷对着干,炒高米价,兀自浪费钱财。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他的主意一出,底下官员议论纷纷。
百姓受灾,反倒鼓励商人兼并土地的做法,他们是第一次听说。有不少官员下意识出言反对,提出诸如“商人重利”、“朝廷颜面”的观点,被程鹤年三两句话驳得哑口无言,也有务实的官员询问关于百姓明年的生计问题,程鹤年便将他与诸位富商拟定的雇佣协议示意众人。
陆明时站在李正劾身后,默默听着,见时候差不多,给李正劾奉上一盏茶,茶盏上用橙黄色的茶水写了两个字:“地价”。
于是李正劾突然扯着公鸭嗓出声问道:“这些商人愿意出多少米换地?”
程鹤年一愣,似是没想到李正劾这木头佛也会开口,想了想回答道:“地价自有市价,买卖皆出情愿。”
没有陆明时的提点,李正劾不懂怎么追问,只好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但他不问,有人会问,坐在上首的梁重安笑了笑,“灾民求生,商人求利,求利的不怕求生的,若富商一味压低地价,譬如压到十五石粮食一亩,灾民若不卖,活活饿死,若卖,也不过饮鸩止渴。”
程鹤年说道:“朝廷自会干涉,不容富商如此欺市罢民。”
第二盏茶递了过去,茶盏上用水写着:实策。
李正劾的公鸭嗓又亮了出来:“具体如何干涉,程大人给个章程。”
程鹤年皱眉看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他会纠结如此之深。
一个陛下亲派的押银官,太湖赈灾与他有何利害,为何突然揪着不放?
他只好说道:“太子殿下对太湖的事十分关心,此事有东宫坐镇,这些商人不敢仗势欺人。”
又一盏“奉命否”的茶递到李正劾手中,喝了太多茶水的李正劾打了一个响亮的水嗝,“这么说,让商人从灾民手里买地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谁的主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为民。”程鹤年的脸色有些难看,见李正劾一直盯着茶盏,下意识看向他身后的小厮。
陆明时低眉垂眼,不动声色。
逼的太急了。陆明时心里想。
此刻薛录却突然将话接了过去,“程大人此言差矣,谁的主意还是很重要的。负责太湖修堤的工部郎中张还耕是太子殿下举荐,他张口要三十七万修堤款,如今太子又出了以粮换地的主意,让人难免怀疑是为了挪钱给张还耕。”
“一码归一码,”程鹤年冷笑着看向薛录,“太子殿下是储君,心系万民万事,有何可指摘?”
“既是储君,更应懂得避嫌,以米换地是否是为了挪钱给修堤,太子殿下又是否与苏和州的这些商户有什么协议,修堤款到底能不能用得上三十七万,这些事,我身为巡抚使,有权过问,身为左都御史,更有闻风而奏的权力!”
薛录说到最后,掷地有声。陆明时悄悄看了他一眼。
程鹤年冷眼看着薛录,“薛大人这话,是替谁问的?替自己,替薛家,还是替长公主府?”
薛录道:“我是替太湖百姓问的。”
“替太湖百姓?”程鹤年嗤笑一声,“您这话,陛下可未必信。”
“信与不信,陛下自有圣断,如今要给众人一个交代的,是程大人,是太子殿下。”薛录不卑不亢地说道。
一方搬出了太子,一方搬出了长公主,远在临京波谲云诡的朝堂派系争斗映射在了虔阳州府衙门这个小小的议事堂上,气氛一时有点微妙。
梁重安适时出来打圆场,“诸位今日来是商讨赈灾之事,不要将官司扯到临京无关的贵人身上。”
此话一落,他又笑眯眯地转向程鹤年,“不过关于修堤之事,本官倒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要向程大人请教。”
“梁大人请问。”
梁重安拍了拍手,一个端着托盘的文书侍从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摞文书,梁重安让他给每个参会的官员发了一份。
“请诸位先看看这封文书,咱们再讨论修堤之事。”
李正劾打开文书,陆明时站在他身后,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里面的内容与他昨夜和孟如韫商讨的事项大致吻合,只是行文更加细致严谨,除了详细叙述薛平患用醋煮山石开河道的方法外,她还参考了所有能查阅到的地方志,详细而周密地论证了修堤所需的款项糜费,根本用不上三十七万两银子。
孟如韫从昨夜子时之后开始动笔,不到寅时便已完成,这篇《论太湖西堤重修糜费书》全篇不到两千字,字字切理,行文流畅,法度严谨。
行文最后字字切言:“汛不毁堤而蚁蠹毁堤,堤不害民而纷奢害民。恳望诸公明察秋毫之费,洞烛徇私之奸,惜羽孚望,节用爱人。芸芸太湖,伏惟呈请。”
议事堂里逐渐响起窃窃的议论声,这封论书,无论是内容还是文采,都足以令满堂州官惊诧。有人为其鼓掌叫好,也有心向东宫的人阅后大怒,说作此文之人诽谤东宫,心怀不轨,应当严惩。
程鹤年将文书扔回桌子上,冷冷地看向梁重安,“梁大人,此文出自何人之手?”
梁重安笑了笑,“不问此文虚实,却问此文出处,莫非对文中所提及的修堤费用虚高的事,程大人心里早已清楚?”
程鹤年说道:“本就一派胡言,有何细究的必要?本官更好奇此人什么来路,竟如此大言不惭,将倾工部之力拟定出来的修堤款项驳斥得一文不值,莫非天下就他一个聪明人不成?”
李正劾此时又说话了,“既是胡言乱语,当有理可驳,单就醋煮山石开河道这一项就能省下近十万的修堤款,工部之前为何没想到?”
程鹤年瞥了他一眼,“太湖情况与灵江不同,李大人又怎知必然可行?”
“如何不行!”
堂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喝,众人纷纷向外看去,只见一身粗布短褐、满身风尘的萧胤双大步流星地踏进来。
众官员纷纷起身行礼。
他是皇子,没人敢拦他,萧胤双一身狼狈尘土,但神情十分畅快,乐呵呵地将满堂官员扫了一圈,目光落在程鹤年身上时,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程鹤年心里轻轻“咯噔”了一声。
今天这场堂会,出现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
萧胤双高声宣布道:“昨夜寅时我带十二个侍卫试验醋煮山石的方法,两个时辰就开出了十米长的河道,就在太湖边上,哪位大人不信,我现在就带他去萃水县亲眼看一看。张还耕一开始也不信,现在正趴在河道里感恩神迹呢。哦,对了,他还交给我一本工部的内部帐册,里面记载了前年修堤实际发放的酬银总数,哪位大人有兴趣来看一看呀?”
此言一出,程鹤年心中一紧,知道事情出了大岔子,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说服众人同意以米换地的可能性。
准确地说,今日的议事会从一开始就已经出乎了他的预料。
本该见风使舵的梁重安手里有一份切中肯綮的《论太湖西堤重修糜费书》,本该是莽夫一个的李正劾突然句句中鹄,本该努力与长公主府撇清关系的薛录突然做了出头鸟,就连本该游手好闲的六皇子竟然都准备了针对他的致命一击。
每个人都不对劲,仿佛有一双提线的手在操纵着他们与自己做对。
会是长公主吗?不,不是,她远在临京,不可能有如此机变之举。
那会是谁?
比起赢得此次议事会,程鹤年现在更好奇这些事的背后之人,好奇谁能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一夜之间织出一张黄雀在后的网来。
于是程鹤年对萧胤双说道:“没想到六殿下如此好文采,若是陛下读到您写的这篇《论太湖西堤重修糜费书》,一定会很高兴。臣今日就拟折子,将这篇论书抄录给陛下。”
陆明时听出程鹤年在套话,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他没有办法公然提醒萧胤双,只见萧胤双一摆手,“程大人误会了,我向来不爱读书,更别谈写文章了。”
“那这篇文章是?”
“一个我喜欢的姑娘写的,”萧胤双乐呵呵道,“她是女子,与大人素不相识,程大人再问就不礼貌了吧?”
陆明时:“……”
程鹤年觉得萧胤双是在胡言乱语消遣他,而陆明时则在想等会怎么找个法子削萧胤双一顿。
堂会上的气氛又微妙了起来,梁重安适时将话题拉回修堤的正事上,“看来关于修堤款的数目,诸位仍有异议,不如拟个折子给工部,让工部重新给个预算,等修堤的款项定了,再谈以粮换地的事,程大人觉得呢?”
程鹤年笑了笑,“梁大人此言有理。”
张还耕的修堤方案被人戳了个天大的窟窿,修堤款挪不走那么多钱,他就没理由提以粮换地的方案,除了同意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见以粮换地的方案被搁置,那些隶属东宫的官员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陆明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面上不动声色,堂会结束后跟在李正劾身后离开了州府衙门。
孟如韫在家中等着他,一上午朝院子里望了十几次,给长公主的信件磨蹭了好几个时辰还没写完,一听到陆明时推门回来的声音,忙不叠扔下笔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子夙哥哥——”陆明时没卸掉脸上易容的妆,硬生生吓住了孟如韫的脚步,“你是……?”
陆明时朝她走过去,见她频频后退,笑了,“吓着你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孟如韫止住脚步,神情仍有疑惑,“子夙哥哥?”
“嗯,是我。”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孟如韫这才慢慢凑过去,惊奇地打量他。
他的皮肤变黑了,鼻子变塌了,眉毛变粗了,就连眼睛都变小了,虽仔细辨认之下有几分熟悉的神情,但此中人之姿与平日的陆明时实在是天壤之别。
“易容了,不然怎么混进议事会里去,”见孟如韫一脸嫌弃的表情,陆明时“啧”了一声,“怎么,嫌我这样丑了,打算不认我了?”
“你快去把脸洗了。”
孟如韫推他进屋去洗脸,陆明时偏不去,还一把把她拉进怀里,作势要亲她。
“啊——不要过来——”孟如韫捂着脸尖叫起来。
陆明时气得脸更黑了,一把扛起孟如韫往屋里走,孟如韫连锤带打地直挣扎,他俩的动静招来了梁焕,梁焕从西侧房的窗口看见有个面黑的陌生人对着孟如韫动手动脚,提着佩剑就冲了出来。
梁焕冲陆明时高喝道:“贼人!把人放下!”
陆明时:“……”
孟如韫见梁焕真要提剑冲上来,忙喊道:“别冲动!他是陆子夙!”
闻言,梁焕挥至半空的剑闪了一下,“啊?!”
陆明时觉得自己半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他默默把孟如韫放下了,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努力摆出一副为人师兄的尊严来,清了清嗓子,“是我,子英。”
梁焕露出了和孟如韫刚才一样的表情,并且十分坦诚地说出了孟如韫刚才没说的实话:
“几个时辰不见,师兄,你怎么丑成这样了?”
孟如韫捂着嘴在一旁窃笑。
陆明时眉头一皱,“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老师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梁焕双手握剑一抱拳,“我错了师兄,您不丑,是我瞎了。”
陆明时“哼”了一声,这才施施然走进屋去。孟如韫给他打了盆水,又拿了自己卸妆用的水油,用浸水的帕子沾了,沿着他的眉眼和轮廓,一点点把他脸上油腻黑亮的妆容擦干净。
直到那张凤眼朱唇、秀逸神致的脸重新出现在眼前,孟如韫才舒心地点了点头,捧着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仿佛是要多看几眼,把刚才那副样子赶快忘掉。
刚被明目张胆嫌弃过的陆明时心里很不痛快,伸手捏着她的脸质问道:“孟如韫你跟我说实话,万一我哪天破相,你是不是转头就跟别的小白脸跑了,嗯?”
“不会不会,子夙哥哥怎样都是最好看的。”孟如韫眨着杏眼说道。
“那你说,是我好看,还是萧胤双好看?”
“嗯?”孟如韫惊讶。
陆明时咬牙切齿,“怎么,是拿不定主意还是不敢说啊?”
“不是,”孟如韫乐了,“怎么突然提六殿下,你在议事会上见着他了?”
“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好看你好看,子夙哥哥是全天下最英俊不凡的男子,我一见了子夙哥哥,就好比万花丛中见到牡丹,百鸟群里见到凤凰,眼里就只看得见子夙哥哥,再容不下其他人了。”孟如韫声温气软,讨他欢心的话不要钱似的,一句接一句把陆明时砸得晕头转向。
陆明时心里得意,还想再听几句好听的,面上故作冷色唬她,“呵,你果然只是看中了这张脸。”
孟如韫:“……”
苍天可鉴,怎么能说是“只”呢?
陆明时提着她的腰把她抱起来亲,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喜欢他,孟如韫只好任他胡作非为。
两人平日里亲吻,总是孟如韫矜持些,如今她不拦着,陆明时难免有些失了轻重,脑海中又浮想起昨夜帐中那堪堪守住底线的旖旎,箍在她腰上的手渐渐拢紧。
若是往上往下稍稍一动,都是覆水难收的禁地。
孟如韫握住了他的手,面色赤红,声音微颤:“子夙哥哥……”
陆明时心神骤回,慢慢将胳膊松开,低头把她被揉乱的衣襟整理好,安抚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抱歉,是我唐突。”
孟如韫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生气。
陆明时给自己倒了杯水,待身体里异样的燥热平复下来,才与孟如韫说今日议事会上的正事。
“我本以为,若是昨夜我没说服薛录,今日最坏的情况就是我借李正劾的巡抚使地位与程鹤年一争。没想到今天不仅薛录站出来反对,就连素来擅长明哲保身的梁重安今日都争做出头鸟,与程鹤年和东宫为难。你那篇论书写的确实好,可也不至于让梁重安如此死心塌地,矜矜,你是不是还做了别的事?”
孟如韫略有些得意,“你猜猜看?”
陆明时想了一会儿,“你让子英去劝他了?”
孟如韫点头,“我口述了一封《劝父书》,梁焕执笔,写完后与《论太湖西堤重修糜费书》一起送给了梁知州。”
“文以载道,情以动人,看来文昌斗魁下凡,降在了女娇娥身上,”陆明时握住孟如韫的手轻轻摩挲,“矜矜什么时候也给我写封情真意切的信啊?”
孟如韫眉微扬,“你都没给我写过,哪有女子先写给男子的道理。”
“我那点文采,哪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好歹是二甲进士,能差到哪里?”见他推脱,孟如韫哼了一声,“刚才你自己也说,以情动人,看来你是情不到位,故言语枯涩,无从落笔。”
“我用情到不到位,矜矜若是还不清楚,我们可以再切身体会体会。”见她又要开始借机攀咬,陆明时靠近她,双手撑着桌沿,将她锁在怀抱与桌子之间,作势要低头吻她,孟如韫一把捂住他的嘴,惊恐地摇了摇头。
只见她唇红如丹,不染而朱,丰润盈盈,如蘸饱水的桃花,薄薄的一层,仿佛一碰就破。
再亲,她嘴唇就要肿了,青天白日给人看出来,可真要羞死人了。
陆明时眉眼一弯,暂且放过了她。
“今日萧胤双闯议事堂,这事,不会也与你有关吧?”
孟如韫点头,“昨天晚上你走之后,我担心醋煮山石这事如果没有实证,可能被程鹤年敷衍过去,所以让长公主派给我的侍卫连夜送信给他,让他求证之后速去议事堂支援。事发仓促,没想到他还是赶上了。”
“他不仅验证了醋煮山石可行,还想法子从张还耕那里拿到了工部的内部账册。”
“是吗?”孟如韫眼睛一亮,“看来他这几日在桐县没有闲着。”
“他出了风头,你高兴什么?”陆明时想到萧胤双在议事堂上的胡言乱语,心里不免有些泛酸。
孟如韫道:“我替长公主高兴呀。六殿下是来巡堤的,秋汛冲塌堤坝,他回去肯定要挨罚,如今多做些事,多立些功,挨的罚少一些,也让长公主殿下少为他操点心。”
“长公主操不操心我不知道,我看你是挺操心的。”陆明时幽幽叹道。
苏和州发生的事很快传回了临京。
程鹤年不仅没把以粮换地的事办好,还让都察院的人查出了工部在修堤款上做的手脚,太子萧道全非常生气,若不是看在程知鸣的面子上,底下又有幕僚劝着,萧道全恨不能把派给程鹤年的人都调回来,让他和张还耕那个没用的老东西大眼瞪小眼去。
相比之下,一向得他心的詹事王翠白又做了件让他满意的事。
之前石合铁一案折了徐断刘濯,也断了东宫将富余铁料卖给北戎羌赚钱的路子。当初为了铺这条路,萧道全在戎羌的天汉城布置了不少人手,他打算将这些人都调回来,此事交给王翠白去办,他不仅很快将人安置好,而且还带回了戎羌王后的亲笔信。
戎羌曾附属于大周,大周封其最高王为忠义王,嫡出的忠义王世子就是戎羌未来的继承人。
如今的忠义王世子被陆明时抓进临京后,一直关押在大理寺的牢房里。
戎羌王后让王翠白的人带信给萧道全,戎羌愿以二十年不北下侵犯大周为条件,并输岁贡每年一千张上品牛皮、三百匹战马,换回忠义王世子。如果太子愿意从中周旋,事成之后,戎羌不仅会私下以财物相谢,而且愿与他缔结盟约,在宣成帝百年之后,助他登上大周皇位。
萧道全收到信后十分高兴,单是促成二十年和平局面就足以令满朝称颂,何况单独许给他的条件又是那么诱人。萧道全恨不能马上就写折子给宣成帝,但是王翠白拦住了他。
“王后写信给您,并不是让您直接去求陛下放人,若是被人知道您与戎羌私下有来往,反而会弄巧成拙。”
萧道全觉得有理,“依你看该怎么办?”
王翠白早已想好计策,“戎羌那边早晚会派使者来正式商谈,咱们只要在此之前造势,让陛下和朝中百官相信放世子回去是笔划算的买卖,将可能阻碍这件事的人提前摆平就够了。”
“你觉得谁会反对这件事?”
“这件事最大的阻力,”王翠白压低了声音,“自然是昭隆长公主。”
萧道全眯了眯眼。
大周与戎羌的恩怨由来已久,但若说这朝中谁恨戎羌恨得最彻骨,那必然是他的小姑姑,萧漪澜。
当年萧漪澜的父亲,也就是他的祖父周仁帝,死在征战戎羌的战场上,萧漪澜的驸马薛青涯死于一种罕见的戎羌毒草,据说由此查出当年明德太后病逝并非全是劳累过度,或许也有可能中了戎羌人的慢性毒药,只是人死已久,不愿为此开棺惊扰先圣之体。
因此,在事关戎羌的政事上,他的小姑姑总是不啻以最严苛的手段、最狠厉的态度,让戎羌付出最沉重的代价。依大周律例,外族细作当处以杖刑和流刑,但是自萧漪澜从兴隆寺回来后,抓到的戎羌探子一律被判了斩刑,若曾成功探得消息回去,则要被凌迟处死。
忠义王世子是未来的忠义王,是戎羌王后唯一的儿子,她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怎么可能会同意放他回去呢?
萧道全心里的兴奋淡了一些,缓缓道:“此事,是该好好想想。”
萧漪澜这边也收到了孟如韫的消息。
孟如韫将苏和州的受灾情况以及现行的赈灾措施详细地写在了信里。
她去苏和州之前,萧漪澜从公主府的私账上支了十万两银子给她,孟如韫已经花了三万多购买赈灾粮,剩下的钱除了赈灾粮之外,她打算拿去支持灾民整饬田地以备春耕,购置木石重建屋舍。除此之外,她将程鹤年与东宫谋算“以粮换地”之事的来龙去脉都写在了信里。
这封信洋洋洒洒写了二十多页,萧漪澜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几乎熬了个通宵。
对于花钱赈灾的事,萧漪澜放手任她去做,可是以粮换地事关灾民生计与朝廷颜面,她对此十分重视,将此事与霍弋商议对策。
“土地兼并是取乱之道,明君不为,”萧漪澜叹气,“太子既然敢提,必然提前知会过皇上,所以此次巡抚使的人选,他没过问我就直接定下薛录,本是想着以如今薛家的处境,薛录不会帮我,李正劾又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以粮换地的政策想要在苏和州推行,简直没什么阻力。”
“阿韫在信里说她通过梁焕劝动梁重安,又让六殿下从中斡旋,”霍弋翻着信件,有些想不明白,“那薛录和李正劾又是怎么回事?她以您的私人名义前去,按理说不会受这两人待见。”
萧漪澜道:“是陆明时,他如今暂知苏和州巡镇使。”
霍弋皱眉,“他怎么也搅和进这件事来了?”
“前些日子他护送梁重安的儿子回苏和州,又受梁重安所托镇压流匪,皇上见他办事利落,索性给了他个名头,他在此事中露脸倒也不奇怪。”
霍弋轻轻摇头,“他这人若是管闲事,向来是只为公不为私,但您不觉得他在这件事里送您的人情太多了吗?救了六殿下,救了阿韫,甚至还派人护送您买的赈灾粮,劝告薛录和李正劾……”
霍弋话音一顿,后知后觉道:“他劝薛录和李正劾这件事,阿韫怎么会知道?”
“你的意思是,陆明时有意投靠我公主府,所以故意示好?”
“不,”霍弋话音转冷,“臣觉得,阿韫和他走得太近了。”
萧漪澜双眉一挑,心下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