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汝青来到福宁宫时,室内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侍卫与宫女也从里到外换了一遍。
宣成帝居于上首,对跪伏在地上的季汝青道:“马从德的儿子比朕的还多,这么多人中,你是最出挑的。你干爹想提拔你,朕也想重用你,可是你看看你自己办了些什么事!”
他指的是假扮太子刺杀长公主一事,假扮嫁祸虽然成功了,但是刺杀没成功,宣成帝心中略感遗憾。
谁能想到萧漪澜会赐身边女官乘坐她的马车。
宣成帝曾隐约怀疑季汝青与萧漪澜通过气,但假扮刺客的都是宣成帝的心腹暗卫,据他们回禀,季汝青安排刺杀任务时并未犹疑徇私,且那马车中的女官确实是长公主身边最宠爱的女官,长公主曾派她南下去苏和州赈灾,也曾带她去找修平公主打马球。
如此一来,宣成帝只能将事败归咎于巧合。
季汝青伏在下首惶恐请罪,“奴才该死,辜负了陛下和干爹的期望!”
宣成帝给马从德使了个眼色,马从德会意,对季汝青道:“陛下宽怀大度,暂且饶了你这次,还不快些谢恩?”
闻言,季汝青作感激涕零状,向宣成帝磕头谢恩。”行了,你起来吧,”宣成帝叫他来是有正事要说,“今日太子闯宫一事,你可知晓?”
季汝青道:“干爹在路上时同奴才说了。”
宣成帝问他:“朕让你监视两宫六部,那你可知太子今日为何会闹这一出?”
季汝青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份章奏,恭敬呈给宣成帝,“臣请锦衣卫监督六部,请二厂监督两宫,这是他们近日来的动向,臣已按时间整理成册,请陛下御览。”
宣成帝接过章奏,尚未打开看,心里已有几分满意。
季汝青在内书堂读过书,写得一手不错的字和文章,这一点比只有忠心和体贴的马从德更得宣成帝的心意。且季汝青虽有学识,却没有朝堂那群文官的半分酸腐气,不会拿伦理纲常那一套来拂他的兴致,前几日宣成帝拿一些旧的被留中不发的奏折让季汝青试着批红,季汝青的批语与他心里的态度竟不谋而合。
宣成帝正在考虑过段时间让季汝青代自己批红。
他打开季汝青的章奏开始看,章奏记录的很详细,将能打听到的六部主事的行踪全都记载了下来。宣成帝眼下对这些人没什么兴趣,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待看到长公主和太子的地方才细细地瞧。
“这几日昭隆真的没出过公主府?”宣成帝疑惑。
“据锦衣卫查探,长公主近日确实闭门未出,昼夜在佛堂内抄经唱诵,为陛下祈福,”季汝青顿了顿,“当然,也有可能是行踪隐秘,未为锦衣卫窥探到。”
宣成帝叹了口气,继续往下看,待看到太子的行踪时,缓缓皱眉,思索许久,又往前翻阅刚刚扫视过的内容。
“太子,兵部尚书钱兆松,马军都指挥使何钵,这三人竟在同一天都去过城外的锦柃山庄?”宣成帝疑声问道。
季汝青道:“据锦衣卫查探,确实如此,不过这三人并非同一时间前往。”
“若同时而往,说不定只是喝酒纵乐,偏偏要岔开时候掩人耳目,反倒可疑,”宣成帝冷哼一声,“可曾查探那锦柃山庄里有什么?”
“这……”季汝青跪地请罪,“那山庄防守颇为严密,奴等无能,暂未探道。”
“东宫储君,兵部尚书,还有马都指挥使,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些古怪,朕还没死呢——马从德!”
马从德忙上前来,“陛下请吩咐。”
宣成帝从身上摘下一块玄色玉佩扔给他,“拿着这个去找李正劾,限他明日之前查探清楚锦柃山庄里的古怪。”
马从德领命而去,季汝青仍恭谨地跪伏在殿中,静待宣成帝问询。宣成帝有些焦躁地在内室里走来走去,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擡手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这个逆子!”宣成帝恨声骂道,“朕刚一病倒他就迫不及待要代朕秉政,今日又闯福宁宫看朕死了没有,朕看他这个太子是当的不耐烦了,若果真如此,朕就成全他!”
东宫里,萧道全回去之后狠狠发了一通火,侍奉的人吓得不敢靠近三尺之内,好容易挨到王翠白回来,纷纷退出殿外,留二人机密议事。
“你今日去探查长公主了,情况如何?”萧道全急切地问道。
王翠白连水也来不及喝便说道:“臣安插在长公主府的眼线有了消息,说长公主名义上曾为陛下广寻天下名医,但找到大夫后却并没有送进宫的意思。”
“如此说来,父皇装病的事,她果然也知情?”萧道全冷声问道。
“长公主自回临京后并不常在佛堂诵经,近日却频频前往,咱们的眼线探知她名为抄经,实际与人在佛堂内暗会密谋。咱们的人不敢靠的太近,隐约只听见了‘何钵’、‘戎羌连弩’、‘陈州军’、‘里应外合’等字眼。”
听着这些词,萧道全心中愈凉,仅存的一点侥幸被毫不留情地浇灭。
“如此说来,长公主真的从始至终什么都知道,她与父皇……合谋骗孤?”
萧道全觉得十分荒唐可笑,“萧道全啊萧道全,你堂堂一国太子,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什么东西?他们才是一家人,你到底算什么东西?”
王翠白也深深叹了一口气,劝道:“父不慈姑不仁,此非殿下之罪,殿下切勿过怒伤身,如今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啊殿下!”
萧道全颓然许久后突然起身拔剑,将殿内摆设乱砍一通,四角雕刻麒麟的廊柱被砍得剑痕斑驳。
他气喘吁吁地持剑而立,“孤如今终于明白了父皇当年的心情,这东宫就是一座囚笼,待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人望皇位而兴叹,当年皇祖母把持朝政十年不还,孤的父皇做了三十年太子,所以他失去了耐心对皇祖母下手,如今孤也等得不耐烦了,孤不想等了……这样看来,我与父皇可真是亲父子!”
萧道全长叹一声,对王翠白道:“去联络钱兆松与何钵,让他们做好准备,明天晚上……动手。”
是夜大雪,天明时分,临京已是白茫茫一片。
雪花不大,夹杂在纷乱如丝的雨水中,打湿了庭院的青石路,冻得人脸僵硬。
禁宫内外俱是一片死寂,侍女小厮匆匆路过,只在薄薄一层雪白的路面上留下一串脚印,又飞快被坠落的雪霰掩盖。
许多隐秘的消息在福宁宫、东宫、长公主府之间飞快传播着,李正劾披着一身寒意从锦柃山庄赶回来,顾不得换衣服便匆匆入宫,季汝青守在福宁宫外听见了一切,又以密信的形式让信鸽送去公主府。
孟如韫站在廊下望北看雪,霍弋坐在火盆旁将,对照着将季汝青密信里的内容写出来。
“陛下已知锦柃山庄内藏有戎羌连弩手,命李正劾暗中布防监视东宫,又命马从德往调陈州衮州之兵前来勤王。”
萧漪澜看完密信,默不作声地扔进火盆里,脸色看不出喜怒。
霍弋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问道:“一切如咱们所想,殿下莫非尚有忧虑?”
萧漪澜感慨道:“太子疑心皇上要杀他,皇上疑心太子要逼宫。本宫未从西域回来之前,听闻他们父慈子孝,亲密无间,因为本宫几句挑拨的伎俩,就能令其反目如仇寇,究竟是本宫的手段,还是他们他们自己的问题?”
霍弋说道:“自然是两者皆有,殿下不必罪己。”
萧漪澜道:“且不论太子如何,母后去后这些年,皇上待我的恐惧与提防是真,疼爱与纵容也是真,他有时是雷霆莫测的帝王,有时是如父的长兄……如若可以,本宫其实并不想有这样一个亲哥哥,使人爱也不甘心,恨也不痛快。”
霍弋问道:“这么多年,臣一直没想明白,皇上和东宫为何会如此怕您?”
“他怕我知道真相。怕我知道母后去世的真相,知道十三年前戎羌大败我大周,劫掠北十四郡,屠杀我二十多万臣民的真相。”
萧漪澜长长叹了口气,看向霍弋,“望之,这些旧事,你也知道吗?”
“臣略微猜到一些,”霍弋说道,“臣猜测,当年明德太后迟迟没有还政于太子的意思,时为太子的今上听说有大臣上奏请明德太后自立为帝,以求名正言顺,所以十分慌乱,外联戎羌,内通太医署,趁着明德太后身体微恙,借着侍药的机会毒死了明德太后。又借戎羌之手一举歼灭北郡铁朔军精锐,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处死了昭毅将军陆谏满门。”
萧漪澜轻嗤道:“果然家丑传千里。”
霍弋并无隐瞒,“臣侍于东宫时,数次窃听太子与其心腹议事,也常常潜入其书房翻阅书信,故对这些事并不陌生。后来因为行事不密被东宫詹事王翠白发觉,才有了殿下救臣时那一番情状。”
萧漪澜问:“你恨太子和王翠白吗?”
“自然是恨的,只是臣之恨,不如殿下之恨。臣可以恨得纯粹,可以余生皆为报仇雪恨而活,但您不同,伤您的都是您最亲近的人,您的报复也不能仅仅是报复,您身上有故人的希望。”
思及往事,萧漪澜的声音变得沉重,“当年母后生病时,我与驸马皆不在临京,待星夜驰回时,她已瘦如枯骨,一句话都说不成。她将衣带偷偷塞进本宫怀里,衣带里侧是她用自己的血写成的传位诏书,只有一句话:昭隆继位,宁战而亡,不得和议。”
“虽拿到了衣带诏,也有不少老臣支持我,但我那时很害怕。青涯劝我自保,本宫思虑过后,没有将衣带诏的事公之于众。那时我心中尚有侥幸,觉得皇兄虽与母后政见不同,但当了三十年太子,应当明白如何爱民治国……”
“事实证明,我想错了。”
“皇兄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先太后时的老臣,朝中那几年风声鹤唳,有一桩案子牵涉到了薛家,青涯是薛家的嫡公子,一己担下薛家的罪责,自请饮鸩而死。我借此避去了西域大兴隆寺整整十年,回来后却见大周远不如从前,哀民泣于路,庸官滥在朝,东宫贪财好色,今上刻薄多疑……”
“那时我才明白自己错了,错了整整十年。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若当年母后听从了建议自立为帝,如今的大周,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后来又想,很多事自一开始就是注定的,母后非寻常妇人,不甘心还政于太子,但她始终是一位母亲,明知兄长忌惮她,留为储君是养虎为患,却始终不忍心废了他,直至毒发身亡,才匆匆留下一条衣带,这条衣带又折磨了我十年。”
萧漪澜很少与人倾诉这些心事,霍弋静静听着,只有火盆里的炉火在噼啪作响。
许久之后,霍弋问道:“太后既有遗诏,殿下为何不为自己谋划,反而要为六殿下做嫁衣?”
萧漪澜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本宫害怕。”
霍弋问:“是怕天下悠悠众口说您篡位不正,还是怕一旦走上这条路,日后会步入今上的后尘?”
“都有,后者更甚,”萧漪澜一哂,“本宫对权势的渴望不比皇兄差到哪里,而小六是个随和淡泊名利的人,他比本宫赤诚,本宫觉得他比今上,比本宫,都会是个好的帝王。”
霍弋并不赞同此观点,萧胤双在他眼里就是个任性妄为的纨绔公子,纵有几分赤诚真心,经不起朝堂之上阴谋阳谋的算计和打磨。只是眼下不是讨论此事的好时机,霍弋按下未言。
萧漪澜望着霍弋清俊的侧脸,忽然问道:“望之,你父母去世的时候,你多大了?会想念他们吗?”
“臣那时十三岁,阿韫尚不到三岁,臣当时痛不欲生,”霍弋看了一眼站在廊下观雪的孟如韫,“所幸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将阿韫找回来。”
萧漪澜记得孟午此人,幼年时,母后曾让她诵读过他的文章。得知他在狱中自尽后,萧漪澜也曾为他感到遗憾。
萧漪澜说道:“阿韫的文章的确写得很好,本宫观朝中文臣,不及她者十有八九。然本宫却从未见过望之写文章。”
“我不及阿韫远甚,不敢惹殿下笑话,”霍弋笑了笑,三分无奈,三分自嘲,更多的却是欣慰,“她能承继父亲的衣钵,替父亲完成《大周通纪》,也算了却臣一桩心事。”
他们在公主府等消息等到入夜,亥定时分,皇宫忽起大火,自公主府摘星楼往东北望去,只见福宁宫里一片火光冲天而起。萧漪澜静静地望着那方烧得赤红的天空,耳畔是夜风送来的奔走哭嚎的声音。
孟如韫将一件狐裘披风披在萧漪澜身上,萧漪澜拢了拢,转身到阁中坐定,一言不发。
这场大火烧了近五个时辰,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被扑灭。宫里的眼线传信过来,信中只有两个字:东宫。
两殿七阁十六苑,在一夜大火中付之一炬,其中也包括太子的十七位嫔妃,一百多个内侍,皆葬身火海。
天明时分,又有消息传来,是季汝青的信鸽。
“太子欲内毒杀皇上,外以戎羌连弩控制禁宫,事谋不密,皇上下令将三百连弩手赶至东宫焚杀,以纵行失火之罪拿太子下狱,观之不欲以谋反论处。”
虽然太子想要逼宫的事败露,但宣成帝没有对外声张,也没有当即杀了太子,而是以东宫失火罪将太子下狱。对一位储君而言,失火不论及德行,算不上什么大罪。
霍弋看完后嗤笑道:“皇上真是好大度,逼宫篡位这种事也能默不作声忍了。”
孟如韫也觉得奇怪,昨夜之事,一切都与他们设想的相同,独独宣成帝的态度令人迷惑不解。依照孟如韫的了解,这位帝王并非仁德能容之人,连亲生母亲秉政都忍不了,何况是亲儿子造反?
“莫非皇上对此事尚有疑虑?”孟如韫思索着问道,“可是殿下您在此事中并未露面,陛下没有道理怀疑您,季汝青如今尚能从宫中往外传信,可见其尚未暴露,更难牵扯到您身上。”
萧漪澜思虑许久,缓缓摇头,“本宫也想不明白,不过太子没死,也不算坏事,如今朝堂之上暗流涌动,经不起这番大动荡了。本宫只为避祸,不是非要置他于死地。”
与此同时,福宁宫内。
宣成帝坐在青玉案前以手撑额,脸色灰白,神情十分疲惫。李正劾跪在下方,向他禀报了如今东宫的情形。
“所有的连弩手与戎羌连弩皆在东宫内焚烧干净,此次大火烧毁了东宫一大半的宫殿,波及到旁边宫殿约十几间,除连弩手外,共伤亡宫侍约一百二十人,所有残骸和灰烬大约需要三天清理完。”
宣成帝沉默许久,问道:“太子呢?”
李正劾道:“已押入刑部天牢。”
“他可曾……说什么?”
李正劾摇了摇头,“殿下自出宫至刑部,始终一言未发。”
宣成帝又问:“他昨夜真的想杀了朕?”
此话李正劾没答,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昨夜的情形宣成帝其实很清楚,太子的三百连弩手自离开锦柃山庄时就处于他的监视之下,李正劾早就带着禁兵埋伏在福宁宫外,锦衣卫也及时控制了钱兆松、何钵两位同谋。
太子此次逼宫靠的不是雄厚的兵力和倾轧的权势,而是走投无路下的一次铤而走险,一场豪赌,只要他能毒杀宣成帝然后火速控制宫廷,他就有办法把所有罪责推拖出去,然后凭着储君的正统身份登基为帝。
此事须一击即中,否则必然落败。
昨夜萧道全被禁军控制住,押跪在宣成帝面前时,宣成帝二话不说先抽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萧道全不怒反笑,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对宣成帝说道:“父皇逼儿臣至此,终于得偿所愿,能废掉儿臣,讨小姑姑欢心了吧?”
宣成帝怒道:“此事与昭隆何干?是她押着你来逼宫造反的吗?!”
“你我父子行至此般境地,哪一桩哪一件与她无干?”萧道全高声道,“您不明白吗,她将陆氏余孽留在身边,就是为了找您报仇!”
宣成帝质问他,“你早知陆氏余孽,为何不告诉朕?可见你也居心不良!”
萧道全冷笑道:“那当然是因为,儿臣想看您因为当年的事遭报应!”
此后无论宣成帝如何骂他,他都一言不发。
宣成帝本欲当场拟诏废太子,此时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马从德出面求情道:“陛下,废立不急在这一时,当务之急是如何控制局势,给朝臣一个答复。只有先将这件事平息下来,处置太子才能依您的心意决断,否则必然会使朝堂之上起争端,使您心意不能自主啊陛下!”
马从德的话有几分道理。萧道全此时已不足为患,是杀是留不急在一时,和他相比,制衡萧漪澜才是接下来该做的事。
宣成帝让李正劾先把太子押入刑部天牢,不许与任何人接触,对外只说是太子失火有责,暂且关押,日后再行发落。
如今的东宫内一片颓败死寂,只有做法驱鬼的道士举着铜铃游走在各殿的游廊上,在各处画符作法。
第二天有朝臣试探着上折子询问太子被收押一事,尽数被宣成帝留中不发。有些大臣从隐秘的渠道打听到了失火那夜的真相,聪明地对此缄默不言。有些大臣却当真以为太子是失火有罪,在朝会上当面为太子求情,被宣成帝怒斥以“阿谀党附”,当廷杖责至昏死。
萧漪澜以听闻宣成帝身体已无恙为由入宫探望了一趟,宣成帝正忙着镇压太子一事,一点都不想见到她,寻了个错处将她斥责一顿,令她在府中闭门思过。
因为太子逼宫一事,宣成帝越发感觉心力不足。他把折子都交给季汝青批红,只让马从德陪侍在他身边。
“昭隆身边那个霍弋,你派人盯紧他,”宣成帝暗暗叮嘱马从德,“无论他有什么举动,都要来禀报朕,待过了年,朕再处置昭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