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
娴贵妃依照季汝青的教唆,亲手将最后几块毒矿石碾碎成粉末,藏于袖中,待内侍验过燕窝粥后,悄悄抖进粥中拌匀,一勺一勺亲自喂进宣成帝嘴里。
燕窝粥还剩下碗底几口时,萧胤双突然带着几个内侍闯进福宁宫,见状神色一变,喝内侍将娴妃按住,从她手中将玉碗夺过来。
他将碗递给许凭易,“许太医,你来验一验。”
许凭易取鹿须草汁与燕窝粥拌匀,粥变成了红色,用火折子点燃,滋啦作响,发出刺鼻的味道。
许凭易掩鼻道:“粥中有冥石粉。”
宣成帝闻言勃然变色,惊怒地瞪着一脸灰白的娴贵妃,“你竟敢害朕……”
没有人比宣成帝更清楚冥石粉的作用,此物产自戎羌,是无声息害人的绝佳毒药,中毒者血竭而亡,如同自然病衰而死。当年他正是用此物毒死了明德太后,未曾想有朝一日,竟也用到了自己身上。
宣成帝扶床干呕不止,心中升起无限惊恐,扬手甩了娴贵妃一巴掌。
娴贵妃跪地痛哭道:“都是季汝青教唆臣妾,此事道全不知,切勿怪罪道全!”
听见季汝青的名字,马从德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伏在地。
“好哇!好哇!一个个都想朕死!都来害朕!”宣成帝状似疯癫,又瞪向萧胤双,眯着眼觑他半晌,轻声问道,“你又是从何得知,莫非是你让季汝青教唆娴妃,想借刀杀人吗?”
萧胤双心中一凉,忙跪下为自己辩解,“有人留了张字条挂在儿臣案头,说娴贵妃要毒杀父皇,儿臣下值后看见便匆匆赶来,刚好遇到许太医要来给您诊脉!”
宣成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他扶着床头浑身发颤,面如土色。他知道他要死了,服下冥石粉的人,神仙难救。
福宁宫中一片混乱,娴贵妃被拖出去活活打死,冷宫中的萧道全也被赐下鸩酒,这对曾在临京翻云覆雨、手遮半边天的母子,在幻想着大计将成的前一日双双殒命。
宣成帝疯癫过后陷入漠然,直直地望着帐顶。他不敢阖目,一阖眼就看见明德太后向他索命。就这样气若游丝地躺了半天,黄昏掌灯时分,他却突然让马从德去宣萧漪澜入宫。
长公主府中灯火幢幢,孟如韫匆匆走进拂云书阁,低声对萧漪澜道:“打听到了一些消息,皇上身上的毒是汝青教唆娴贵妃下的,眼下汝青不知所踪,应该已经安全出宫。”
萧漪澜问:“他若已出宫,为何不到我府中寻求庇佑?”
孟如韫道:“他必然不想让这件事牵涉到您,所以一开始就没让您知道这件事。”
萧漪澜闻言叹息,忧心忡忡地望向外面渐沉的夜色,忽听下人来报,说马从德来传诏,要她即刻入宫面圣。
“殿下!”孟如韫心中忐忑,“皇上此时宣您入宫……”
“我不能不去,望之此时还在宫里,”萧漪澜想了想,叮嘱她道,“府中的事交给紫苏,外面的事交给你和红缨,这是本宫的金印,倘本宫明日午时还未出宫,就按照咱们之前计划好的去做。”
孟如韫郑重地点了点头,“殿下放心。”
萧漪澜乘车辇往皇宫的方向离去,孟如韫目送她离开,捧着金印的手心里满是冷汗。
长公主的意思是,若她不能安全出宫,则马上拥立六殿下即位,绝不能让宣成帝再有胡作非为的机会。
孟如韫心中默默祈祷,希望长公主和兄长都能平安归来。
福宁宫中一片哀肃,萧胤双与马从德侍立一旁,太医们围绕在床榻边,轮番给宣成帝诊治。
萧漪澜受诏而入,宣成帝挥手让太医们退下,对萧胤双与马从德道:“你们也都退下吧。”
内室里只剩下宣成帝和长公主,兽金碳在火盆中燃烧,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朕与你兄妹近三十载,不曾想会有今日……”宣成帝拍了拍榻侧,“昭隆,你坐过来吧。”
萧漪澜走过去,在榻前的小凳上坐下,垂眼看着宣成帝。她的眼神似含着恨,又似有哀悯。
她对宣成帝道:“世间事向来有因有果,皇兄早该明白。”
宣成帝苦笑了一下,“难为你还愿意喊朕一声皇兄。”
萧漪澜垂目轻嗤。
“不是皇兄不疼你,只是你与母后越来越像,朕不敢疼爱你……朕看见你,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母后……漪澜,朕心里害怕,”宣成帝望着帐顶,缓缓叹了一口气,“朕对不起母后,也对不起你。”
萧漪澜静静听着,并不搭话。
“朕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可朕不想当一辈子太子,每天都心惊胆战,担心被废黜……朕不后悔,朕宁可死后再向母后赔罪,可是……”
宣成帝重重喘了几口气,声音更加虚弱,他转头望着萧漪澜,慢慢说道,“朕不想小六变得和朕一样,被硬生生架空几十年,做个不痛快的帝王,他最终也会被逼入绝境,犯下朕曾经犯的错。”
萧漪澜擡眼望着宣成帝,平静地问道:“您是怕他杀了我,还是怕我杀了他?”
宣成帝道:“一个是朕的妹妹,一个是朕的儿子,杀了谁,朕都舍不得。”
萧漪澜心中不为所动。
她不想认一个能狠心弑母的兄长,也不愿体谅他弥留之际突然省悟的良心。他们之间的兄妹情谊,早在十四年前就烟消云散了。
萧漪澜问他:“那皇兄想让我怎么做呢?”
宣成帝道:“卸下监国长公主之任,回到你的封地去,永世不要再回临京……朕希望,你与小六能相安无事过完这辈子,好好享受荣华富贵。”
萧漪澜默然片刻后说道:“只要皇兄将霍弋还给我,待小六登基后,我便回到封地,无诏不再踏入临京半步,绝不会挟他做我摄政的傀儡。”
宣成帝颇有些惊讶,“为了一个男人,漪澜,你竟能如此痛快地放手吗?”
“或许这正是我与皇兄不同的地方,”萧漪澜苦笑了一下,“皇兄若是信不过我,我可以起誓。”
“我要你以母后的名义起誓,若你有违此誓,她将永世不得超生。”
萧漪澜心中狠狠一颤,而后了然地笑了笑。
“好。”
霍弋被幽禁于宫中已有一个半月,之前有季汝青管束着各宫奴才,一日三餐不曾怠慢。宣成帝中毒、季汝青离宫后,他已经两天水米未进。
落锁的院门突然被推开,侍卫鱼列而入,霍弋握紧了轮椅的扶手,却见萧漪澜款款而来。
“望之,我来接你回府。”
霍弋心下一惊,待出宫登上马车后才急声问道:“您答应了皇上什么?”
“他要我回封地去,”萧漪澜淡淡道,“在小六登基之后。”
霍弋气急,兼以多日未食,气血不足,脑中一片嗡嗡作响。
“您怎么敢答应这种事?臣区区贱命死不足惜,可您筹谋十年的心血,却在这个关头放弃,就算您甘心如此,那些追随您、追随先太后的人又如何甘心!”
霍弋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萧漪澜神态疲惫地靠在车壁上,缓声道:“本宫若不起这个誓,你我都不能活着出宫,皇兄他一向狠心惯了。”
“可——”
霍弋还想说什么,被萧漪澜不耐烦地打断,“你冷静些,有什么话回府再说。”
两人平安回到公主府,孟如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将金印还给长公主,这才发现霍弋的脸色十分难看。
“兄长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孟如韫问霍弋。
霍弋不言,萧漪澜将她与宣成帝的对话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孟如韫听罢沉默了片刻,问萧漪澜,“殿下真的想清楚了,要待六皇子登基后退居封地?”
“依照当时的情境,本宫还有别的选择吗?”萧漪澜的脸色亦十分疲惫,揉按着额头道,“夜深了,本宫也乏了,眼下不想说这些。”
紫苏服侍她起身离开,拂云书阁中只剩下孟如韫和霍弋。孟如韫让人传了粥菜,拎起炉子上温着的蜂蜜水,给霍弋倒了一碗。
霍弋只喝了几口水,一口饭都吃不下,只觉得心中焦灼,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
“兄长莫非在和殿下置气?”孟如韫问。
霍弋摇头苦笑道:“她是为了救我,我是最没有资格生气的人,我只是可惜她这么多年的心血。”
孟如韫笑了笑,“兄长还是不懂殿下,要么就是关心则乱。”
“此话何意?”
孟如韫将粥端给他,说道:“多少垫一垫,别把自己饿坏了,你一边吃,一边听我说。”
霍弋从她手中接过温热的粥碗。
“殿下起誓说待六殿下登基后会回封地,可并未保证未来登基的人一定是六殿下。换句话说,只要以后不是六殿下登基,长公主也不必回封地去,并不算违背誓言。”孟如韫说道。
霍弋闻言一顿,思索了片刻后说道:“你的话有道理,但殿下从不钻这种措辞上的空子,她一向做事求心诚,也许只是巧合而已。”
“所以我说,兄长未必了解殿下,”孟如韫轻轻摇头,“她若真是诚心起誓,要放弃临京的基业回封地,必是坦坦荡荡,无愧无悔。可你瞧她回来后的反应,分明是心中别扭,藏有心事,又羞于对人言,所以托辞疲惫,落荒而逃。”
霍弋问:“阿韫的意思是,殿下起誓时故意钻了空子,其实她心里并非十分愿意扶六殿下登基?”
“六殿下登基,若是长公主不放权,迟早会生龃龉,若放权,待在临京倒不如回封地自在。既然殿下连发誓回封地都这般别扭,她心里,也未必十分情愿要推六殿下登基。何况,”孟如韫四下瞧了瞧,压低声音问霍弋,“兄长自己心里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霍弋沉吟片刻,低声道:“你既然问,我就与你透个底,我不赞成六殿下登基。”
“巧了,我也不赞成,”孟如韫说道,“论嫡、论长、论贤,长公主殿下哪样输了六殿下?她自己心里清楚,只是碍于长辈的仁慈,一时狠不下心要与六殿下争位,所以才会这般别扭。”
回想萧漪澜自宫中回来这一路的表现,霍弋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殿下那边的意思,我会旁敲侧击问清楚,”他对孟如韫道,“陛下的身子熬不了几日了,这几日要紧锣密鼓,万事小心,不要被人抓住把柄,待陛下殡天,殿下的顾忌就少了。”
孟如韫点头,“兄长放心,我明白。”
宣成帝的身子一天天坏下去,见过萧漪澜后又两日,已经浑身疼到起不来床、咽不下饭的地步了。每日只勉强听马从德念一念折子,清醒时零零散散见一见内阁重臣。
北郡的战况传回来,都说马都指挥使李正劾跟着陆明时一块儿反了,兵部为这事闹得焦头烂额,不敢再妄自调兵去平剿,又不敢让宣成帝知道,怕一句话直接把他气崩。眼下是萧胤双与五军都督吴郏、内阁首辅迟令书等人共同商议此事。
孟如韫抽身去了趟尚阳郡主府,劝尚阳郡主与沈元挚外出避祸。
尚阳郡主是个避世的性子,从不留意朝堂争斗,只说自己是南宁王的女儿,宣成帝的姑表亲,就算皇上生沈元思的气,尚不至于迁怒到她身上。
她将宣成帝想得太好,压根没想到她可能会被作为威胁沈元思的人质。
前世记忆的吉光片羽,难以让孟如韫拼凑出有关尚阳郡主浮屠塔前自焚的全部细节,但结合今世的种种迹象,必然与宣成帝要制裁沈元思有关。
尚阳郡主劝不动,所幸沈元挚是个聪敏的,孟如韫将个中利害与他点上一点,他思虑过后听从了孟如韫的主意,以出门赏花为名,将尚阳郡主骗出城去,强行拉到了临郡的庄子上住着。
尚阳郡主府一空,孟如韫也跟着消了一块心事。
萧胤双骑马在街上散心,偶遇长公主府的马车,风撩垂帷,瞥见一张熟悉的脸,便驭马上前拦下。
孟如韫卷帘一瞧,见是他,忙下车来见礼,萧胤双跳下马,瞧着十分高兴,扶她道:“不必同我多礼,许久不见,茶楼一叙如何?”
孟如韫点点头,侧身道:“殿下先请。”
萧胤双选了间僻静的雅间,叫了茶,与孟如韫倾诉自己近些日子的苦闷:“朝堂上大事小事都要吵,各人有各人的算盘,我只觉得无能为力,一切看似都在掌控之中,桩桩件件却都握不到手里。”
孟如韫淡淡一笑,宽慰他道:“大任在肩,必然辛苦,殿下多习惯习惯就好。”
“可我本不必习惯这一切,若是二皇兄还在,这皇位该是他的。我到了年纪出宫开府,找个父皇心情好的日子,请他允我天南海北去走一走,这才合我的心思,”萧胤双说道,“可小姑姑偏要把二皇兄斗倒,推我到台前来活受罪。”
这话说得让孟如韫心里发笑。
六皇子还是像从前那般不懂事,在他眼里,皇位倒像是个可随意取予的物件,长公主是因为喜欢他、同他关系好,才从前太子手里夺过来给他。
他从没想过是因为北郡将士受石合铁的无妄之灾,没想过苏和州的百姓遭受朝廷和巨商的双重剥削。没有在心中考量过,宣成帝萧谵和他儿子萧道全,到底配不配得上大周皇位。
“孟姑娘?”
“嗯?”孟如韫回过神来,放下手中茶盏。
“我瞧你表情冷的很,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萧胤双笑了笑,“你不知道,其实我最怀念苏和州那段日子,那时有你在身边帮我,万事都是盼头,我心里很踏实。”
孟如韫笑了笑,“殿下已经成亲开府,身边有王妃、幕僚、诸多亲眷,都会帮扶殿下。”
“这不一样,他们并非真心为我好,”萧胤双说道,其实我是想问问你,“我知道你有大抱负,不愿囿于寻常后宅,若你愿意之后进宫来帮我——”
孟如韫蓦然擡眼,“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话已至此,萧胤双索性说开,“我想让你入宫,封你为贵妃,皇后之下以你为尊,方能配得上你的身份。”
孟如韫道:“谢殿下错爱,但入宫为妃,非我所愿。”
“为何?皇贵妃不够尊贵吗?”
孟如韫轻轻摇头,“皇贵妃固然尊荣,可我生性懒散,受不住拘束。”
“你受不住拘束,难道我就受得了吗?”萧胤双皱眉说道,“你与小姑姑在我身上套了这么重的枷,然后便要弃我而去,一个要回封地,一个不愿意入宫陪我,只留我自己在宫里受罪,凭什么?”
孟如韫心中冷笑,头一回听说送皇位还送出错来了。
“若殿下真心不愿受皇位的拘束,大可禅让出去。”
萧胤双一愣,“禅让?你宁肯让我放弃皇位,也不肯入宫陪我,为何?你心里竟如此厌恶我?”
孟如韫叹了口气,与他实话实话道:“因为我已经成亲了。”
“什么时候的事?”萧胤双一惊,变了脸色,“那男子是谁,是强逼于你还是——”
“我嫁的人是北郡安抚使,陆明时。”
“陆明时……”
萧胤双如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心中那微渺的、希望她是为人所迫的幻想瞬间被浇熄。
他在苏和州时见过他俩情深意笃、旁若无人时的模样,他自知比不上这位曾在临京大出风头的安抚使,所以不曾在孟如韫面前剖露心迹。
可陆明时如今是朝廷叛贼,他是天子亲立的皇储,难道此时在她心中,自己竟也比不过陆明时吗?
萧胤双低声同她商议道:“陆明时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余孽,跟着他只会害了你,若我不介意你曾嫁给他的事,你愿不愿意入宫陪我?”
孟如韫神色一冷,“我不愿意。殿下也认为昭毅将军陆谏是朝廷叛贼吗?”
“三公议罪,朝廷公文,这本就是不争的事实。若陆明时心中有冤,为何不堂堂正正到朝廷诉告,而要在北郡搅弄风云,挑衅皇权,这不是叛国又是什么?”
孟如韫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攥紧,她强压下心中的愤怒,起身对萧胤双说道:“该说清楚的事我已与殿下说清楚,这茶已经凉了,再喝也没什么意思,我先走了,谢殿下款待。”
萧漪澜起身叫住她:“阿韫!”
孟如韫脚步一顿,并未回头,“我姓孟,六殿下不要逾矩。”
她快步离开了茶楼,徒留萧胤双在原地黯然伤神。
宣成帝驾崩于四月初七,临京城正是山茶花盛开的好时候,然而没人有心赏花,除了马从德,也没有几人真心为宣成帝哭丧。
朝廷百官、内朝后宫,各自拨着各自的算盘。
萧胤双与五军都督吴郏等商议后,决定给陆明时定下谋大逆的罪名,从地方抽调二十万兵马,五月初点兵完毕后,由吴郏亲自领军北上。
萧漪澜听闻这件事后十分生气,去找萧胤双理论,她要平戎羌,萧胤双却要听从宣成帝临终前的吩咐,要他定内乱。礼部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萧胤双的登基典礼,而他在此之前已学会了圣心独断。
萧胤双劝她道:“陆氏余孽是国贼,还望小姑姑以公为先,不要徇私枉法。”
“你说本宫徇私?”萧漪澜气笑了,“自古攘外必先安内,陆明时再大逆不道,他有抗击戎羌的赫赫战功在身,如今戎羌虽遭重创,却仍有反击余力,若胡达尔不死,日后必要生事,你何以如此着急藏弓拆桥?”
萧胤双并不认同,他说道:“我大周武将甚众,平戎羌非独陆明时可行。若人人都学他恃功自傲,戎羌平定之前,我大周朝廷就先散了。”
他铁了心要拿陆明时开刀,萧漪澜铩羽归府,孟如韫听说这件事后,思忖时机已到,郑重跪在了萧漪澜面前。
她对萧漪澜说道:“我已与陆安抚使拜过天地,行过夫妻之礼,此生此世不愿背弃所爱。曾经六殿下开府娶妻,我尚可离开临京避祸,若他有有一日登基,您可自退居封地,可他要给我夫君定罪,要我入宫为妃,我们将再无立身之所。若果真有这样一天,不如我今日就同殿下辞别,从此山高路远,永不相见。”
萧漪澜望着她,“你这分明是以退为进,逼我与小六夺嫡。”
孟如韫缓声道:“但也是事实。”
萧漪澜默然,霍弋不知在外头听了多久,此时推着轮椅缓缓走进来,望着萧漪澜问道:“殿下可知大周百姓是如何评价明德太后的?”
“有人夸她贤明,有人说她牝鸡司晨。”
霍弋道:“也有人评论明德太后,说她为善不终,致大业崩于途,从臣丧其后。”
萧漪澜一愣,“为善……不终?”
霍弋点点头说道:“仁帝遗诏中说暂不立新帝,让明德太后秉理国事,其实已经表明了仁帝的态度,他对时为太子的宣成帝不满意,希望将大周交到明德太后手中。仁帝的眼光是准的,他死后的十年间,明德太后将大周治理得很好,内有薛家,外有陆家,大周变得越来越好,若明德太后趁此时废掉太子,自立为帝,大周在她的统治下,至少还能再昌盛三十年。”
霍弋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可是她不忍心,宣成帝是她与仁帝的亲儿子,所以明知他非明君之才,仍不忍心取而代之。同时她又放不下握在手中的权势,所以将宣成帝架在了一个非常窘迫的位置,当时的宣成帝应该也觉得自己像一块食之无味的鸡肋,他和明德太后之间,必然要有一个人打破眼下的局面。”
萧漪澜沉声说道:“如果打破这个局面的人是母后,那皇兄就会被废,如果打破这个局面的人是皇兄——”
“明德太后病故,宣成帝登基为帝,薛家与陆家先后被清算,”霍弋顿了顿,“正是后来发生的事。”
萧漪澜缓缓攥紧双手,蔻丹深深掐进掌心里。
“所以,你们觉得,如果我不与小六争皇位,早晚会落个与母后一样的下场。”
“万民之尊,本就是有德才者居之,何谓争与让?”孟如韫从旁劝道,“何况明德太后曾秘密写下衣带诏,将皇位传给您,论名义与正统,殿下,您也从来不比宣成帝父子少什么。望您能替追随您的臣属想一想,替大周的百姓想一想,您有放弃权势后的退路,他们有吗?倘若您的仁义恭爱是以牺牲信任您、追随您的臣民为代价,这种仁义,还算得上仁义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千钧之重,落在萧漪澜心上,竟质问得她哑口无言。
萧漪澜定定望了他们许久,而后起身缓缓走出拂云书阁,迈下台阶。
天色将晚,暮色沉沉,天边归鸟栖林,夜晚到来之前,一切渐渐平息。
萧漪澜望着院子里的天色暗下来,终于转身说道:“本宫想明白了,本宫要这大周的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