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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 热词:老婆要靠自己追楼采凝幸福就在下一个街角陆观澜巫马王Part Ⅲ古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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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来复仇的。”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

    天下乱之已久。

    纪云禾已经记不得自己在牢里挨过了多少日子。北方的叛乱已然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苦寒境”的人和大成国朝廷的交锋频繁得已经不再新鲜。大国师失去了讨论的兴趣,是胜是负都懒得再与纪云禾说。

    他每日只拿一本书到牢里来看,好似只要顺德公主没有生命危险,他便不会出手干预一般。

    纪云禾倒是并不排斥他。左右他不来就没有人再来了。她一个人整天蹲在牢里非给憋疯了不可。大国师是给自己找了个伴,也让纪云禾得到了一丝慰藉。

    “大国师,”纪云禾在牢里闲得无聊,拿破木条敲了敲地板,“冬天太冷了,给个火盆呗。”

    大国师翻着书,看也不看她一眼。

    纪云禾不消停,继续敲着地板道:“那你手里这本书什么时候能看完?我上一本已经看完很久了,你抓紧些看,看完给我呗。”

    “上一本书看完了,我问你几个问题,然后再把这本书给你。”

    “又来……”

    纪云禾一直觉得,这个想为天下办丧的大国师,其实就是一个内心孤僻到偏执的孤寡老人。世人都怕他,可纪云禾觉得,与他相处比与林沧澜相处舒适许多,他甚至比林昊青都要好相处很多。

    因为,她在大国师面前不用算计——在绝对力量面前,她的算计都无足轻重。

    这样反而能让她找到更合适的方式去与他相处。

    “问吧。”

    “第一页,第一行,笔者‘欲行青烟处’,青烟在何处?”

    “在此处。”

    大国师挑眉。

    纪云禾笑着继续说:“上一本书《天南国注》,笔者以梦为托,借梦游天南国,写遍天南国山河湖海,却一直在追逐一人脚步,此人在她梦中,白衣翩翩,长身玉立,举世无双,所以她愿追随此人走遍天下。最终因此人而沉溺梦中,在梦中而亡。”

    “笔者欲行之处,并非梦中天南国,欲寻之人,也并非梦中那个影子,而是在梦外。只是此人太高不可攀,难求难得,令她宁愿沉睡梦中,直至梦竭命终,也不肯苏醒,面对一个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人。”

    大国师闻言沉默。

    “上一本《天南国注》和上上本《长水注》,还有上上上本《吟长夜》,都是同一女子所著吧?”

    “你如何知道是女子?”

    “还如何知道,这字里行间的相思之意,都要溢出来了。你说我是如何知道的?”

    纪云禾一边敲着破木头,一边道:“这书中,相思之情万分浓烈,而这文章立意也困于相思之中,再难做高,文笔有时也稍欠妥当。这书足以令我看得津津有味,只是不太符合国师您的身份吧。你日日研读这种女子相思之作,莫不是……”纪云禾打量着他道,“写这书的人,便是你所爱之人?”

    大国师倒也没含糊:“是她写的。”大国师看着手中的书本,“我誊抄的。”

    原本甚至都舍不得拿出来翻看吗……

    纪云禾有些叹息:“既然她喜欢你,你也这般喜欢她,为何还生生错过?”

    大国师抚摩书页上文字的手倏尔停住:“你以为,我为何要给这天下办丧?”

    纪云禾沉默,随后道:“虽然还未看你手中这本,但前面几本我读过,此女子虽困于相思之情,但对天地山河,苍生百姓,仍有热爱,你……”

    纪云禾话音未落,大国师却忽然站了起来。

    纪云禾一愣,但见大国师神情严肃,纪云禾将手中一直在敲地板的破木头丢了,道:“行,我不吵你,你慢慢看。”大国师却一转身要走。

    “怎么了?”

    “汝菱有危险。”大国师留下五个字,身形化为一道白光,转瞬消失不见。方才还在他手上握着的书“啪”的一声便掉在了地上。

    纪云禾立即贴着牢门喊:“你把书丢给我再走啊!哎!”

    等她的话音在寒凉的空气中盘旋了两圈,大国师身影早已不见。

    纪云禾坐在牢笼里,双眼巴巴望着牢外掉在地上的书,等着大国师回来。

    而这一等,却是等了十来天。一直等到了新年。

    大国师府地处京师,是在最繁华处辟了一块幽静之地。可以想象,和平时期的京城,新年的年味能从牢外飘到牢里面。

    即便前几年大成国与北境苦寒者乱斗,京城的年味也是丝毫不减。一整月里,每到夜间,外面的红灯笼能照亮雪夜。除夕当天还有烟火欢腾,更有被驭妖师灵力所驱使的烟花,点亮京师整个夜空。

    纪云禾即便在牢里,也能透过门口看见外面的光影变化。

    而今年什么都没有。

    纪云禾在牢里过得不知时日,但估算着也是除夕这几天了。

    那牢门口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枯坐了一个月,盼来的却是愤怒得几乎失去理智的顺德公主。

    顺德公主赤着脚,提着鞭子而来,身上似乎还带着伤,急匆匆地,一瘸一拐地走着。跟在她身后的,是乌泱乌泱的一群驭妖师。

    纪云禾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她看着瘸了腿的顺德公主,开口打趣:“公主,现在离我第一次见你,不过五年半的时间,怎生狼狈成了这般模样?”

    顺德公主一言未发,给了个眼神,旁边有驭妖师打开了牢笼的门。

    姬成羽这才急匆匆地从众多驭妖师之中挤了进来。

    “公主!公主!师父还在北境与青羽鸾鸟缠斗!”

    青羽鸾鸟?

    纪云禾眼眸一亮,青羽鸾鸟竟然出现了!

    “……或许过不了多久,师父便回来了,不如我们等师父回来再……”

    “如今战事,皆因此贱奴而起!我大成国大好男儿,战死沙场,白骨累累,皆为此贱奴所害!”顺德公主怒红了眼,斥责姬成羽,“不杀此奴,不足泄愤!”

    纪云禾闻言,心里大概猜了个一二。

    看样子,是青羽鸾鸟出现了,大成国吃了个大败仗,甚至累得顺德公主也伤了腿。这才让大国师出了手,去了北方。而今在北境,大国师被青羽鸾鸟缠上,所以这才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

    驭妖师们踏入牢中,顺德公主也入了牢中。

    见自己已劝不住,姬成羽给纪云禾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去,看这样子,似乎是想通过什么办法联系上北境的大国师。

    纪云禾任由姬成羽离去,她站起身来,虽是一身破旧衣裳,可态度也不卑不亢:“公主,战事为何而起,你如今还没有想明白吗?”

    一鞭子狠狠抽在了纪云禾脸上:“想明白什么?本宫只要知道,你这条贱命,是怎么没的就够了。”

    纪云禾的手指沾了一点脸上的血,她抹掉血迹,再次看向顺德公主,眼中已泛起凛冽的杀意:“这就是沙场之上,白骨累累的原因。”

    “本宫何须听你说教!”顺德公主怒极,又是一鞭挥来。

    纪云禾一抬手,鞭子与纪云禾手掌相接触的一瞬间,黑气腾飞,纪云禾一把抓住了鞭子。

    “没有谁,天生便该是你的贱奴。”

    顺德公主哪里肯听她言语,厉喝一声:“给本宫杀了她!”

    驭妖师闻声而动,各种武器携带着驭妖师的灵力在狭小的空间之中向纪云禾杀来。

    纪云禾将所有蕴含杀气的凛冽寒光都纳入眸中。她的手紧握成拳,一身黑气陡然飘散开来。

    狭窄的空间之中,所有飞来的武器尽数被她周身的黑气狠狠打了回去。速度之快,甚至让有的驭妖师猝不及防,直接被自己的武器击中。

    纪云禾身后,九条妖异的尾巴再次飘荡出来,在牢笼之中激荡着,宛似一只愤怒的巨兽,拍打着四周的囚牢。

    “你想杀我,正巧,我也想杀你。”

    黑色尾巴向前一伸,将那地上的一柄断剑卷了过来,纪云禾握住断剑剑柄,将剑刃直指顺德公主:“来。”

    顺德公主红着一双眼睛,所有的娇媚与高高在上此时尽数被仇恨所吞噬,让她的面目变得扭曲,甚至狰狞。

    与顺德公主此役,纪云禾赢得并不轻松。

    接近六年的时间,被囚在牢中,不见天日,她的手脚皆不再灵活如初。

    而顺德公主身为大国师最看重的一个弟子,当是得了他三分真传,有自傲的本事,加之旁边的驭妖师伺机而动,让纪云禾应接不暇,数次受伤,满身皆是鲜血。但好在在多年的折磨当中,这样的伤已不足以令纪云禾分神,她全神贯注,不防不守,全力进攻,任凭流再多血,受再多伤,她也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顺德公主带来的驭妖师皆被打败,顺德公主也疲惫不堪,面色苍白的纪云禾终于找到机会,一举杀向顺德公主的命门!谁承想顺德公主竟然随手拉过旁边的驭妖师,让他挡在自己身前,纪云禾一剑刺入驭妖师肩头,驭妖师震惊不已:“师姐……”

    顺德公主却恍若未闻,一鞭子甩来,将纪云禾与那驭妖师绑作一堆。

    纪云禾未来得及躲避,顺德公主径直夺过一把长剑,从那驭妖师的身后直接刺了过来!长剑穿过驭妖师的后背,刺向纪云禾的心口。

    纪云禾闷声一哼,立即斩断困住自己的长鞭,往后连连退了三步,方才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见得纪云禾还活着,顺德公主一脚踢开自己身前的驭妖师:“废物!”驭妖师倒在地上,已断了气息。

    而此时,其余驭妖师见状,皆惊骇不已。

    纪云禾捂住自己的伤口,以黑气疗伤,而已疲惫得举不起剑的顺德公主则声嘶力竭地命令其他驭妖师:“上!都给我上!杀了她!”

    在场所有人尽数沉默,他们的灵力也几乎被消耗殆尽,不少人还受了重伤,见顺德公主如此,纷纷露出骇然神色,此时,有人打开了牢笼的门,一个人踉跄着逃了出去。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除了地上躺着的那个断气的驭妖师,其他人都已经踉跄而走。

    方才还显拥挤的绝境牢笼,此时竟然显得有些空旷。只留下了虚弱狼狈的纪云禾与更加狼狈的顺德公主。

    她们两人,没有一寸衣服上是没沾染鲜血的。

    纪云禾用黑气止住了胸口上的伤口,血不再流,她又握紧了断剑,踏一步上前。

    顺德公主见她如此模样,忍不住退一步向后。

    纪云禾再上前一步,顺德公主又踉跄着退了两步,直至她赤裸的后脚跟踩到地上被留下的一把剑。她身体猛地一软,向后摔倒。

    纪云禾疾速上前两步,跨坐在顺德公主的肚子上,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握断剑的手狠狠一用力,“锵”一声,断剑刺入顺德公主耳边的地里。

    “你师父说,不会让任何人杀你,可见世事无常,你师父的话也不一定是管用的。”

    染血的脸依旧挡不住纪云禾脸色的苍白,她的笑却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鬼,看得顺德公主浑身胆战发寒。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打的赌吗?”

    纪云禾的断剑贴在顺德公主耳边来回晃动,却因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不足,晃动间,已经割破了顺德公主的耳朵。断刃上,再添一点血迹。

    而那个要将天下九分艳丽踩在脚下的顺德公主,此时面色惨白,唇角甚至有几分颤抖。她被割破的耳朵流着血,一滴一滴落在纪云禾住了五年的牢笼的地面上。

    “这地上每一寸土的模样,我都知道,而今天,我觉得是这地面最好看的一天。”纪云禾笑道,“因为,上面会铺满你的鲜血。”

    顺德公主牙齿发抖,撞击出胆战心惊之声。

    “害怕吗?害怕的滋味怎么样?”纪云禾盯着她的眼睛,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杀气浮现,“可金口玉言,你和我赌了的,平不了北边的乱,我就要把你削为人彘。”

    纪云禾说着,手起刀落!却在此时忽听一声厉喝,纪云禾整个身体被猛地从顺德公主身上撞开。而她手中的断刃还是在顺德公主脸上狠狠划了一刀。

    断刃横切过顺德公主的脸,划开了她的脸颊,削断了她的鼻梁,在另一边脸上还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记。

    “啊!”顺德公主一声凄厉的尖叫,立即跪坐起来,将自己的脸捂住,她的双手立即染满鲜血。“我的脸!我的脸!啊!”她在牢中痛苦地哭喊。

    而被撞倒在一边的纪云禾身体里的力量几乎已经耗干了。

    她跪坐而起,眯了眯已经开始变得模糊的眼睛,试图将面前的人看清楚……

    黑甲军士,是已经长大了的朱凌小将军……

    “公主!”朱凌看着近乎毁容的顺德公主,随即怒而转头,恶狠狠地瞪向纪云禾,“戏妖奴!早在五年前我就该在驭妖谷门口杀了你!”

    他说着将腰间大刀拔出,恶狠狠地向纪云禾砍来。

    纪云禾试图指挥身上的黑气去抵挡,但这几年的时间,朱凌并未闲着,他一记重刀砍下,杀破纪云禾身侧黑气,眼看着便要将她狠狠劈成两半!

    便在此时,宛如天光乍破,又似水滴落入幽泉,清冽的风扫过纪云禾耳畔,一丝银发掠过纪云禾眼前。

    那已经灰败的黑色眼瞳,在这一瞬间,似被这一丝光华点亮了一般。她眼睑慢慢睁开,似乎有灵魂中的神力在帮助她,让她抬起头来。

    一只干净得纤尘不染的白皙手掌径直接住了朱凌的玄铁大刀。

    结实的大刀仿佛落到了一团棉花里。

    来人身形分毫未动,只听晨钟暮鼓之声在牢笼之中响起,朱凌整个人被重重击飞,后背陷入牢笼墙壁之中,血都未来得及呕出一口,便已经昏死了过去。

    一身肮脏红衣的顺德公主捂着脸,透过大张的指缝震惊地看着来人:“鲛……鲛人……”

    “长意……”

    银发,蓝眸,清冷,凛冽,他是这血污混浊的牢笼之中唯一一尘不染的存在。

    他总是如此,一直如此……

    而不同的是,对此时的纪云禾来说,此时再相见的冲击,更胜过当年的初相逢……

    冰冷的目光落到了纪云禾身上。

    四目相接,好似接上了数年前驭妖谷地牢中的初遇。只是他们的角色,被命运调皮地调换了。

    长意的眼神,还是清晰可鉴人影,地牢火光跳跃,纪云禾便借着这光在长意透亮如水的眼瞳之中看见了此时的自己——浑身是血,面无人色,头发是乱的,衣服是破的,连气息吸一口都要分成好几段才能喘出来,她是这般苟延残喘的一个人。

    真是难看到了极点。

    纪云禾勾动唇角,三分自嘲,三分调侃,还有更多的是多年沉淀下来的思念夹杂着叹息:“好久不见啊,大尾巴鱼。”

    那如镜面般沉静的眼底,因为这几个字,陡生波澜,却又迅速平息。

    “纪云禾。”长意开了口,声色俱冷,当年所有的温柔与温暖,此时都化为利刃,剑指纪云禾,“你可真狼狈。”

    朱凌的大刀没有落在她身上,却像是迟了那么久的时间,落在了她心头一般。

    纪云禾看着长意,不闪躲。

    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还遇见过倒霉的纪云禾,他如今心境怎还会一如当年,赤诚无瑕……

    这都是理所应当的。

    这也都是纪云禾的错。

    纪云禾心中五味杂陈,但她没有说话,她唇边的笑未变,还是带着戏谑调侃和满不在乎,她看着长意,默认了这句充满恶意的重逢之语。

    “对啊,我可不就是狼狈至极吗……”

    “鲛人……擅闯国师府……国师府弟子……国师府弟子……”在纪云禾与长意三言两语的对话间,顺德公主捂住脸奋力地向牢门外爬去,她口中念念有词,而此时,除了地上已经死掉的那人,哪儿还有国师府弟子在场?

    长意转头,瞥了更加狼狈的顺德公主一眼。

    他冰蓝眼瞳中的狠厉,是纪云禾从没见过的陌生。

    于是,先前只在他人口中听到的关于“北境之王”的消息,此时都变成现实,在纪云禾面前被印证。

    长意再不是那个被囚禁在牢中的鲛人,他有了自己的势力,权力,也有了自己的杀伐决断与嗜血心性。

    未等纪云禾多想,长意微微一俯身,冰凉的手掌毫不客气地抓住纪云禾的手腕,没有一丝怜惜地将她拎了起来。

    纪云禾此时的身体几乎僵硬麻木,忽然被如此大动作地拉起来,她身上每个关节都在疼痛,大脑还有一瞬间的眩晕。她眼前发黑,却咬着牙,未发一言,踉跄了两步,一头撞在长意的胸膛上。

    长意都没有等她站稳,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拖着她往门外走去。

    长意的力道太大,是如今的纪云禾根本无法反抗的强大。她只得被迫跟着他踉跄走出牢门。

    牢门上还有大国师的禁制,长意看也未看一眼,一脚将牢门踹开,禁制应声而破,他拉着纪云禾一步踏了出去。

    这座囚了纪云禾五年多的监狱,她终于走了出去,却在踏出去的这一刻,再也支撑不了自己的身体,双膝一软,毫无预警地跪在了地上。

    长意还拎着她的手腕,用力得让纪云禾手腕周围的皮肤都泛出了青色。

    纪云禾仰头望向长意,苍白的脸费了好半天劲也没有挤出一个微笑。她只得垂头道:“我走不动……”

    长意沉默,牢中寂静,片刻之后,长意一伸手,将纪云禾单手抱起,纪云禾无力的身体靠在他胸口上,恍惚间,纪云禾有一瞬间的失神,好像回到了那个十方阵的水潭中,长意的尾巴还在,她也对未来充满了无尽的期望。

    他们在水潭中,向外而去,好像迎接他们的会是无拘无束的广袤天地,会是碧海,会是蓝天……

    那是她此生最有期待的时刻……

    “咔嗒”一声,火光转动,将纪云禾的恍惚燎烧干净。

    长意将墙壁上的火把取了下来。火把所在之处,便是堆满刑具的角落,长意的目光在那些仍旧闪着寒光的刑具上转过。

    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一手抱着纪云禾,一手拿着火把,再次走向那玄铁牢笼。

    还躺在牢中的顺德公主满脸仓皇,她看着长意,挣扎着,惊恐着,往后扑腾了两下:“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长意将牢门关上。牢门上蓝色光华一转,他如同大国师一般,在这牢笼上下了禁制。

    长意眸色冰冷地看着顺德公主:“滔天巨浪里,我救你一命,如今,我要把救下来的这条命还回去。”

    他冷声说着,不带丝毫感情地将手中火把丢进了牢笼里。

    牢笼中的枯草和尘埃霎时间被点燃。

    一脸是血的顺德公主仓皇惊呼:“来人!来人呀!”她一边躲避,一边试图扑灭火焰,但那火焰好似来自地狱,点燃了空气中无名的气和恨意,瞬间蹿遍整个牢笼,将阴冷潮湿的牢笼烧得炽热无比。

    “救命!救命!啊!师父!”顺德公主在牢中哭喊。

    长意未再看一眼,抱着纪云禾,转身而去,离开了国师府的这座囚牢。

    当长意将纪云禾带出去时,纪云禾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这才看见囚禁自己的不过是国师府里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一座院子。

    而此时,院中火光冲天,几乎照亮整个京城,顺德公主叫喊“师父”的凄厉声音已经远去,纪云禾黑色眼瞳之中映着火光,倏尔道:“不要随便打赌。”

    长意脚步微微一顿,看向怀里的纪云禾。接触到长意的目光,纪云禾仰头看向长意。

    “老天爷会帮你记下。”

    顺德公主如今算是……以另一种方式践行了她们之间的“豪赌”吧。

    长意并未听懂纪云禾在说什么,但他也不在意,他带着纪云禾如入无人之境,走在国师府的中心大道之上。

    出了火光冲天的院子,迎面而来的是一队朝廷的军士。

    国师府的弟子尽数被拉去上了战场,回来的一部分还被顺德公主弄得离心离德而去。此时站在军士面前的唯有先前离开前去传信的姬成羽。

    姬成羽认识长意,但见他带着纪云禾走了出来,震惊得瞪大了双眼:“鲛……鲛人……”

    这陆地上的妖怪太多,但银发蓝眸的鲛人,唯有这一个——天下闻名的一个。

    众军士举着火把,在听到姬成羽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已经有些军心涣散。火光映衬着大国师府中的火光,将长意的一头银发几乎照成红色。长意没有说话,只从袖中丢出了一个物件——一个脏兮兮的,破旧的布娃娃。

    布娃娃被丢在姬成羽脚下。

    姬成羽得见此物,比刚才更加震惊,而震惊之后,却也没将布娃娃捡起来,他沉默许久,方抬头问长意:“我兄长托你带来的?他人呢?他……”

    话音未落,长意不再多做停留,手中光华一起,他带着纪云禾,身影如光,霎时间便消失在原处。蓝色光华如流星一般划过夜空。

    别说朝廷的军士,便是姬成羽也望尘莫及。

    夜幕星空下,长意带着纪云禾穿破薄云,向前而行。

    纪云禾在长意怀中看着许久未见的夜空繁星,一时间被迷得几乎挪不开眼,但最令人着迷的,还是自己面前的这张脸。

    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经历多少事,长意的脸还是让人惊艳不已,虽然他的神色目光已经改变……

    “长意,你要带我去哪儿?”纪云禾问,“是去北境吗?”

    长意并不答她的话。

    纪云禾默了片刻,又问道:“你是特意来救我的吗?”

    纪云禾本以为长意还会沉默,会当她如透明人一般,但没想到长意开了口:“不是。”

    说话间,两人落在了一个山头之上,长意放开纪云禾,纪云禾站不稳脚步,踉跄后退两步,靠在了后面的大石之上。

    长意终于看了纪云禾一眼,宛如他们分别那一晚,而他的眼神,却是全然不同了。他盯着纪云禾,疏离又冷漠,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穿过纪云禾的耳边,拉住了纪云禾的一缕头发,手指似利刃,轻轻一动,纪云禾的发丝便纷纷落地。

    他剪断了她一缕头发,告诉她:“我是来复仇的。”

    这次,我是来伤害你的。

    纪云禾领悟到了长意的意思,而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天色已亮,远山之外,一缕阳光倏尔落在这山头大石之上,阳光慢慢向下,落到了长意背上。

    逆光之中,纪云禾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当阳光慢慢往下走,照到了纪云禾的肩头,纪云禾陡觉肩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宛如被人用烧红的针扎了一般,刺骨地疼痛。

    她立即用手扶住自己的肩头,但扶上肩头的手,也霎时间有了这样的疼痛,纪云禾一转头,看见自己的手,登时震惊得几乎忘了疼痛。

    而长意的目光此时也落在了她的手掌之上。

    朝阳洒遍大地。

    纪云禾大半个身子站在长意的身影之中,而照着太阳的那只手,却被阳光剔去了血肉,仅剩白骨……

    纪云禾愣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甚至忘了这剧烈的疼痛。

    被阳光剔去血肉的白骨在空中转动了一下,纪云禾将手往长意的身影之外探去……

    于是,接触到阳光的部分,血肉都消失殆尽。从指间到手掌、手腕……直至整个手臂。

    这诡异的场景让纪云禾有些失神,疼痛并未唤醒她的理智。近乎六年的时间,纪云禾都没有见过太阳,此时此刻,她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以白骨探向朝阳,好似就要那阳光剔去她的血肉,以疼痛灼烧那牢狱之气,让她的灵魂得以重生……

    她甚至微微往旁边挪动了一步,想让太阳照到身上更多的地方,但迈出这一步前,她另一只手忽然被人猛地拽住,纪云禾再次被拉回长意那宽大的身影之中。

    长意的身体制造的阴影几乎将纪云禾埋葬,逆光之中,他那一双蓝色的眼睛尤为透亮,好似在眼眸中藏着来自深海的幽光。

    他一把拽住纪云禾的下巴,强迫纪云禾仰头看着他。动作间,丝毫不复当年在驭妖谷时的克己守礼。

    “你在做什么?”他问纪云禾,语气不善,微带怒气,“你想杀了自己?”

    纪云禾望着长意,感觉到他动怒了,却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动怒。纪云禾没有挣脱长意的禁锢,她看着他,唇边甚至还带着几分微笑。

    “为什么生气?”她声音虚弱,但字字清晰,“你说,要来找我复仇,是对我当年刺向你的那一剑还怀恨在心吧。既然如此,我自寻死路,你该高兴才是。”她看着他,不徐不疾地问,“为什么生气?”

    长意沉默地看着纪云禾,听着她漫不经心的声音,看着她眼角疏懒的弧度,感受着她的不在意,不上心。长意的手划过纪云禾的下颌,转而掐住了她的脖子。他贴近纪云禾的耳畔,告诉她:“纪云禾,以前你的命是驭妖谷的;今日之前,你的命是国师府的;而后,你的命,是我的。”长意声色冷漠,“我要你死,你方可死。”

    纪云禾闻言,笑了出来:“长意,你真是霸道了不少呢。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这样的话,敢欺负他,能欺负他的人,应该没几个了吧。

    纪云禾抬起手,撑住长意的胸膛,手掌用力将他推远了一些,接着道:“但是我还得纠正你,我的命,是自己的。以前是,以后也是,即便是你,也不能说这样的话。”

    “你可以这么想。”长意道,“而我不会给你选择的权利。”

    言罢,长意一挥手,宽大的黑色衣裳瞬间将纪云禾裹入其中,将阳光在她周身隔绝。甚至抬手间还在纪云禾的衣领上做了一个法印,让纪云禾脱不下这件衣裳,只给她留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纪云禾觉得有些好笑:“我在牢里待了快六年,第一次晒到太阳,你为何就断言我能被晒死了去?哪个人还能被太阳晒死?”

    长意淡淡地睨她一眼:“你能。”

    这两个字,让纪云禾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长意,诚实、真挚,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她忽然间有些想告诉长意当年的真相,她想和长意说:当年,其实我并没有背叛你、遗弃你,也并不是想杀你。你可以恨我,可以讨厌我为你做决定,但我从没有想要真正地伤害你……

    纪云禾试图从衣裳里伸出手来,去触碰长意,但被法印封住的衣裳像是绳索一样,将她紧紧绑在其中,让她手臂动弹不得。

    纪云禾无奈:“长意,晒太阳不会杀了我,虽然会痛,但……”

    话音未落,宛如要给纪云禾一个教训一般,纪云禾瞳孔猛地一缩,霎时间,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被夺去,心脏宛如被一只手紧紧擒住,让她痛苦不已,几乎直不起身子,她眼前一花,一口血猛地从口中喷涌而出。

    纪云禾看着地上的血迹,感受着慌乱的心跳,方才承认,她确实可能会被太阳晒死……

    甚至,或许下一刻,她便会死……

    纪云禾靠着巨石,在长意的身影笼罩之中喘了许久的气,她仰头望长意,还是逆光之中,她眼神模糊,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长意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丝毫没有挪开。

    “长意……”她道,“或许,我们都错了……我这条命哪,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自己。我这条命,是属于老天爷的……”

    又行到这生死边缘,纪云禾对死亡已然没有了恐惧。她并不害怕,她只觉得荒唐,不为死,只为生。

    她这一生从头到尾,好像都是老天爷兴起而做的一个皮影,皮影背后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操持着,让她跳,让她笑,让她生,让她活……也让她走向荒芜的死亡。

    每当她觉得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时,老天爷便给她重重的一记耳光,让她清醒清醒,让她看看,她想要的那些自由、希望,是那么近,可就是让她碰不到。

    在这茫茫人世,她是如此渺小,如浮萍一般,在时局之中,在命运之下,飘摇动荡,难以自主……那已经到嘴边的“真相”,便又被咽下。

    纪云禾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经过这六年的折磨之后,已经动了根本,先前与顺德公主那一战,可能已经是她所有力量的“回光返照”。

    她的生命,再往前走就是尽头。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告诉了长意真相又能如何呢?

    这个单纯的鲛人,因为她的“背叛”而心性大变,在他终于可以惩罚她这个“罪人”的时候,罪人告诉他,不是的,当年我是有缘由的,我都是为了你好。说罢,便撒手人寰,这又要长意如何自处?

    她的余生,应该很短了,那就短暂地做点怀揣善意的事情吧……

    纪云禾佝偻着腰,看着地上乌青的血迹,沙哑地开口:“长意,我现在的模样,应该很丑陋可怕吧……”

    长意沉默片刻,声音也是低沉的喑哑:“不及人心可怖。”

    纪云禾垂着头,在黑衣裳的遮挡下,微微勾起了唇角。

    如果处罚她能让长意获得内心的平衡与愉悦,那么……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