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班的夜晚,康乔辛劳地伏案工作。她知道自己不怎么好,但珍爱她的人都以为她好,如此,她被点亮了,这就够了。而前方再黑暗,她也记得曾经绽放的微光,也就不再惧怕任何。
她的骨子里,原本是张浮世绘,但生活被她活成了素描。上班下班,黑白分明,涂抹得脏乱,一碰就污了手。事隔多年,她为他们做不了什么,惟一能保全的,只是皮相的洁净。她很希望如能再逢,她还是那个皮肤很白,很爱笑的姑娘。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生活让她随波逐流了,这形式主义显得悲壮而矫情,但她还能做什么呢。不喝咖啡与茶,不喝酒,这是仅存的禁忌了,还有什么呢。
妈妈,你说我是个画家,但我现在在研制黄色文化,若黄色也算文化。康乔拿起冰镇过的饮料瓶子,敲了敲额头,把策划方案打印出来,逐条修改。
然后手机响了。
方扣哭着说:“我爸发病了!”
康乔提早收工回家,方扣靠在沙发上失声痛哭。妹妹下午打来电话,说爸爸被送去医院抢救了,她六神无主地守到刚才,电话又来了,妹妹说爸爸已脱离危险,血压和心率都稳定下来了,现处于观察期,她和妈妈都劝方扣以工作为重,别太忧虑。但方扣哪儿坐得住,她琢磨了半晚上,和康乔商量着:“我在这边也没混出个名堂,要不回家照顾我爸算了,一家人互相支撑着,怎样都能过。”
康乔也很发愁,但方扣回家也不是办法。她家是黔东南的一个小县城,很偏远,很闭塞。妈妈是棉纺厂职工,十多年前就下了岗,在中学旁开了家早点摊子,卖白粥咸菜和大饼油条。爸爸本是县城惟一一家新华书店采购处的处长,但书店经营不善,被民营小书店挤得生存不下去,二层小楼只有不到十平米在卖书,别的都出租给商家卖儿童益智玩具了。
爸爸早早地就退休了,拿着几百块的退休费,辛苦拉扯着方扣姐妹读书。方扣大三时,爸爸病倒了,妈妈既要顾着早餐生意,又要照顾爸爸和妹妹,几年下来,老得不成样子。每年过年回家,方扣都要艰难抉择:留下来,还是回大城市?现在她又面临这种情况了:“康乔,我该怎么办?”
是的,百善孝为先,但不是愚孝就够了。康乔给出的建议是,方家最缺的是钱,不是一个回到小县城找一份几百块工资的女儿。县城的工作机会很少,方扣只能考公务员一条出路,但她要照顾父母,还要备考,手头又没积蓄,不得已还得找个站柜台的工作先混着,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考上的概率太小。而留在大城市,省吃俭用,一个月还能寄一两千块钱回家,更能解家中燃眉之急。
“等你爸爸病情稳定了,你就让他和妈妈都过来住。我同事有个熟人是脑血管方面的专家,等他们来了,我们一起去拜访拜访。”康乔和方扣是租房才认识的,为了一套两居室凑到一起来了,相交两年,比姐妹还要好,“正好这段你没上班,也有时间照看爸爸,平时就说请了年假,有面试就去看看,总能解决问题的。”
天大的事在康乔口里都不是事,方扣很自卑自己不坚强,经不起事,但康乔只认为那是因为不是自己的事,再怎么感同身受,也只是隔岸观火,乏力得很。若外婆和母亲有谁生了病,她也会急得抓瞎。
“这两天跟相亲男交流得怎样?就算他不行,你也别闲着。你啊,还是得找个男人,不然遇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找不着。”康乔很希望方扣早些尘埃落定,她也会安心些,对方扣,她有种近似托孤的情意。但方扣却说,“你总说自己这不好那不好的,我看……”
“我有说过吗?我这人自恋又矫情,恨不得说特诺伊战争是为我发起的,原子弹也是我发明的,你弄错了吧?”康乔玩世不恭地叼根棒棒糖,改着策划案。
“你!”方扣轻轻踢她一脚,“你哪是面如菜色?我看是面比城墙厚!”
“对啊,男人才不会找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况且比自己还色情。”康乔将《女王派》的策划方案发到老板邮箱,26页PPT,好大一个文件。
新一期杂志又要出刊了,林之之说出刊前一天,也就是每周二,她必会经历分娩似的阵痛。康乔笑:“这么高频率的分娩,你当代孕母亲去吧,钱多。”
林之之怒了:“你不挖苦人会死吗?”
“你不放在心上会死吗?”
林之之想扑上去掐死她,但掐死主编,自己也还得加班,想想算了:“我又不是圣人,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康乔在心里说,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叫万念俱灰,不是圣人所为,是活死人的写照。当你经历过,你才会了解。
明天就要出刊了,林之之和康乔在人去楼空的大通间里将音乐的声音开得巨大,一遍遍地推敲着头条,对着一张模糊难辨的照片写出一篇几千字的稿子:“某某惨遭劈腿,男友密会某某某,彻夜狂野泄欲。”时间地点细节都言之凿凿:“某某某将男明星带回自己位于东二环的单身公寓后,灯光迅速地熄灭了,记者在寒风中苦等3个小时,仍不见那扇窗户重现光明。”
结尾再甩出一句:“人生由无数的3个小时构成,可以坐在窗台上,对着星光聊聊人生和理想,怀一场纯真年代的旧;也不妨沉浸于一部经典老电影,将疲累的身心彻底放松,喝一瓶醇厚悠长的小酒……以及,更多。”
既写实又抒情,从各个角度力证此事绝非空穴来风。林之之指着“更多”二字笑道:“真让人浮想联翩啊。”
男明星的座驾是真的,女明星的公寓也是真的,但一行数人是不必告诉读者的,灯光究竟何时熄灭是无从考证的,明星也是没法追究《星期八》的,它什么也没说,不是吗?如果有人会错了意,那只能说明,他在文字的世界里尽情地张开了想象的翅膀。
泄欲也是没乱用的,食欲不是欲吗,泄欲不能是满足口舌之欲吗?不过,口舌之欲几个字也很**,仁者见仁。
林之之有时看着康乔想,这个人如果转行做作家,恐怕也是一把好手。连颁奖词她都能替她写好:“作家具备奇诡的想象力以及极富技巧的编织能力,尤为擅长以点盖面,虚实结合的叙事手段,使广大读者既能获得阅读推理悬疑小说的快感,也能体会到都市情感剧的乐趣。”
康乔被她逗得大乐,同行中这类人比比皆是,在他们的笔下,某女歌手和好友逛街,是“同性密友断背疑情”;若是独自购物,则为“恐遭情变血拼发泄”;男导演和女明星吃饭聊电影,自然是“某某夜会某某某,亲密贴面”……
只要一点引子,娱记们就能放大成无限大的“有图有真相”。最怕的是连捕风捉影的机会都没有,像这期就不好办,大明星都很安静,小艺人都很本分,连编造都很棘手。
林之之加班到9点半就撤退了,再晚一点就赶不上末班车了,可公司很抠门,加班只有倒休,绝无加班费。每个月80块的交通补助更是杯水车薪,压根打不了几次车。临走前,林之之看了看康乔:“差不多就行了,别太晚回家,不安全。”
康乔揉了揉额头,她也想凑合凑合,一举通过半咸不淡的头条,放编辑们一马,你好我好大家好。但发行总监和老板都不放过她,她也没办法。尤其是老板,对头条的重视达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菲林都躺在印刷厂了,他还会给康乔打来电话,要求改封面,理由是昨夜娱乐圈发生了大事件,巨星某某某涉嫌藏毒,已被警方逮捕。尽管这则消息还在观望中,但它比先前定下来的头条更有价值,理所当然要顶上。
于是康乔只得换,再把美编叫来改封面,即使美编昨夜工作到凌晨,这一天她本该倒休好几个小时。而康乔就更惨些,她每天都有一堆公司会议要参加,跟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坐在一起商讨着经营大计,倒休于她根本是个太阳,一直存在,从未接近。
换封面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康乔习惯了每期封面一经设计出来,就给老板过目,然后再征求发行部上下的意见,修改一次二次三次……很多次。没人会体谅《星期八》的出刊时间在几个小时后,经不起反复折腾。但康乔又不得不改,否则一旦销量下滑,责任就得是自己背。
方扣有次迷惑地问康乔:“我瞧着人家杂志的主编很悠闲,只负责审审稿,余下的事都交给底下的人做。有些大杂志的主编还能飞巴黎参加时装周呢,你啊,恨不得老死在《星期八》。”
康乔说:“我们是家庭作坊草台班子,我算什么主编?纯粹一个打工的。”
但老板会对她说:“你是公司的高层,考虑问题得站在公司的立场。”康乔心知肚明,老板只是假意送了一顶大帽子给自己,让她替他扛着事;而下属当她是主管,让她替她们顶着事。每个人都觉得,你拿得多,就得受累,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是个打工的,但就是这样一份工,你还得硬扛,还被很多人羡慕。
多少清高的人到最后都向生活低下了头,即使我已修炼得这般人格破产。亲爱的,你呢。
新一期稿子已全部收齐,挂钟上的时间已指向凌晨4点,编辑们分头聊着天,打算捱到6点,这样整个白天都不用来了。公司的补休制度是,加班到晚上9点都不算加班,而加班到10点,则意味着次日上午10点到公司就可以了,以此类推。
若不太困,康乔甚至是喜欢清晨回家的。晨风清凉,街边早点摊刚支起,豆浆很香,油条酥脆,再带一份给方扣,她吃完了再去上班,挺好。但这期她不能够,编辑们是能补休的,但她下午还有事,老板约了谢之晖提供了模特拍照,她得督场。
模特是谢之晖老爸公司的客户,某投资银行的副总裁,34岁的事业女性,很符合《女王派》的定位。老板将最棘手的事都扔给康乔了:“拍摄场地谢之晖能帮我们搞定,但你得让他有针对性地去联系。”
康乔又拿起冰冻饮料瓶子刺激着脸颊,在纸上画出示意图。副总裁的小照她已看过,算不上美女,但眉目清晰,有英姿飒爽之感,收到邮件时,康乔对着电脑屏幕端详了许久,通知老板将拍摄场地定在豪华游轮,画面也呼之欲出:
女王赤足站在游轮甲板上,一袭红衣,凭海临风。色彩会很鲜亮,也符合《女王派》试刊号的口号——女王临天下。但封面硬照是很考验摄影水平的,老板很抠,舍不得请顶级摄影师,他联系到的人只是个给本地小服饰品牌拍宣传画册的,他的镜头下,模特的双脚一律摆成内八字,立在布景前笑得僵硬。一组照片看下来,弄得康乔很没底,干脆自己画出示意图,届时让摄影师照本宣科就行。
下午天气很好,天高云淡,康乔困得东倒西歪,在谢之晖派来的宾利上差点呕吐了。老板跟小平头司机攀谈着,她半死不活地坐在后排,怀里抱着品牌赞助的红色长裙。时间太紧,老板又心急,这条裙子差强人意,只能说凑合用,得靠摄影师选取好角度,拍出意境之美。
老远就望见谢之晖伉俪了,几日不见,陈曦看到康乔就跑上来了:“康姐!”
康乔从包里掏出几张打印稿递给他:“看看,杂志今天进印刷厂了,周六就能买到了,你要给我宣传啊,买上50本。”
陈曦捧着稿子缩到一边去看了起来,看到好句子就念出来,疑疑惑惑地问:“康姐,这人是我?”
康乔看着自己的采访对象笑,她采访过一个以睿智犀利著称的女主播,但其实她在节目上说的所有话都是策划人员写的,真碰着采访了,对一家媒体和十家媒体都说相似的话。她的智囊团揣度了不同杂志的风格,给她列了几十条标准答案,她记熟即可,就算出现了新问题,她也能以一句“这个世界有它既定的规则,我们不妨边走边看”从而对答如流。
对美国大选有何见解——这个世界有它既定的规则……
有些绣花枕头广受欢迎,但真正的功臣是幕后者,你怎么看——这个世界有它既定的规则……
主播小姐属于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那类人,最擅不懂装懂,又以聪慧闻名,什么问题都会回答得很文化很不知所云,是康乔的采访生涯中很累的一次经历。她更喜欢港台的艺人,稍微混出点名堂的都很老辣,他们没什么时间看书,助理买上几本当季流行的,她们在飞机上翻几页,就能说上几句心得。多半都较友善,维持了客气的距离,又懂恰到好处地爆个小料,让你拿句话当现成的标题,通力合作,皆大欢喜。
连刚出道的小明星都有几分意思,言语是很乏味,又自恋得死去活来,但康乔把话题往护肤健身上扯,他们就能兴兴头头大谈保养之术,也能给读者提供一点可看的东西。最怕的就是心态很偶像,谈吐也很偶像的艺人,彼此都很累。
陈曦眉开眼笑,沾沾自喜:“哇,这人说话好有水平啊!我都要爱上他啦。”康乔拍拍他的脸,“我写的这个陈曦美貌与智慧并重吧?来,让我免费包养三个月。”
陈曦皱着鼻子笑,像刚睡醒的小老虎,傻傻问:“你不嫌弃我吗?”
“又白又嫩的,我嫌弃你什么?”康乔顺手揪一把他的脸,“开工。”
靠长相吃饭是要有本钱的,美少年的皮肤真好,鲜嫩多汁,一掐一把水。她不过就是长得白点,都爱惜得孤芳自赏,常买珍珠粉敷脸,每晚一大杯柠檬蜂蜜水,周末就煲薏仁汤。陈曦通身都好看,维护手续更庞大呢,他靠着钱养着美貌,钱不够,就得靠着别人的钱来养了。这在他的观念里,无可厚非,也不介意被康乔吃豆腐,乖巧地跑去给副总裁当“宠仆”了。
按照先前的设想,《女王派》是不用陈曦参与的,但康乔看到他就有了主意,趁他看稿子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冲老板道:“女王出游哪能没有随从?不如安排这小家伙给她削枇杷吃,他的看家绝活。”
老板喜上眉梢:“打男色牌?好!但是吃枇杷……”显然,他理解不了康乔的小幽默,“也太不符合女王的尊贵了吧?再说枇杷跟广告有关吗?”
“红酒啦,老板。”康乔笑吟吟。早在做策划方案时,她就从道具着手,将服饰、香水、珠宝、鞋子和红酒……一一植入到《女王派》里,方便广告部有的放矢地去联系客户。
八卦周刊单靠销量是活不下去的,最主要的收入来源还是广告。这就是老板创办《女王派》的初衷,《星期八》在制作上较为低档,吸引不了高端广告投放,《女王派》是应景之作,时势造英雄。
摄影师在取景,化妆师在给副总裁抹眼影,市场部的同事们听从康乔调遣,七手八脚地将一张雕花大床抬到甲板上。康乔努努嘴巴:“小曦子,躺过去让我感觉感觉!”
陈曦今天穿的是T恤仔裤,清爽归清爽,但不符合拍摄意境。谢之晖对康乔说:“我打个电话,让人给他送几套西服过来,宫廷式样的也有。”
康乔笑了:“这次用不上。”
最终的画面是这样的,洁白的被褥遮盖了陈曦的关键部位,而性感的上半身和小腿都**人前,他摆出海棠春睡的造型,悠然而慵懒地举着红酒畅饮。而不远处,是凭栏眺望的女王,发丝垂落,脸颊酡红,再配合凌乱的床单,无一不给读者暗示,女王和她的宠仆刚才欢享过一场销魂的**。
但考虑到封面太过情色会出问题,康乔特意吩咐摄影师将陈曦处理得虚化,一个若隐若现的远景即可,重点仍在女王身上。但内文就肆无忌惮了,咔嚓一张,咔嚓又是一张,让陈曦过足了拍写真的瘾。
阳光下,少年阳刚而俊美的身体,像中学时美术课上的大卫雕塑。康乔出神地看着,老板过来夸她:“美编出身的果然不同凡响!拍摄构图设计得很大气啊。”
“怎么样,老板,你请我物有所值吧?”康乔不和他谦虚。当年的素描底子不是白打的,一堆水果摆来摆去地画,画得烦了就揪一只过来,拿把美工刀削了皮吃,有些细心的女同学还把它们切成小丁,用酸奶拌着当沙拉吃。静物画是枯燥的,很考验耐性和细致,对康乔这种坐不住的人简直是折磨,如今却也尝着了好处,她知道如何把一些杂乱无序的物件,摆得有层次而又富于美感。
陈曦对这组“美人春睡懒,窗外日迟迟”的照片很是期待,缠着康乔问:“康姐,我什么时候能看到?”
“还得进行后期处理,别太急。”康乔又来吃他的豆腐,拉起他的手,“哟,弹钢琴的手,不错不错,下期安排你给女王切牛排。”
谢之晖笑:“那我还得培训他学学西餐礼仪,手势错得一塌糊涂可不成。”
下期还有出镜机会,陈曦很兴奋,康乔啧啧道:“《女王派》的当家花旦原来是你。”老板却有疑虑,“女王期期换,宠仆却只这一个?”
“那读者也会形成审美疲劳的,穿插着用。”康乔说,“这就有劳老板去给艺人部的同仁们说一说,让他们联系一些小明星去。”
陈曦上杂志是免费,但经纪公司推自己的小明星可是需要向公司支付费用的,眼见康乔又给自己指出一条创收之道,老板乐了。康乔又说:“这期我们上了服装、珠宝、鞋子、红酒、床品的软广,下期还可引入餐具和家私等新产品。”
这年头的读者都不好糊弄,你弄一整版的产品介绍他肯定就嫌你广告多,很有意见。但把这类硬广告处理得巧妙些,用拍摄大片的方式增强可读性,读者才会略微翻一翻,商家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业内谓之为软性广告。
老板既然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康乔就投其所好,绞尽脑汁地将内容广告化,他大为满意:“你比春晚还会植入广告。”
说话间,副总裁讲着电话过来了:“好的,那一会儿见。”
收了线,她对老板说:“你们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回头我让朋友们去给我买。”
老板乐得哈哈的,副总裁转向康乔:“创意十足、灵气四溢,康小姐真是年轻有为!”
“论年轻有为,谁比得上副总裁您呢,您在金融圈呼风唤雨,我却是个散布谣言的,不可同日而语。”康乔对场面话一笑了之,彼此吹捧了一番,副总裁说,“晚上就在这里用餐吧,我请客。”
又扬声道:“谢大少,可别走啊,我还有事跟你谈,边吃边聊。”
谢之晖正和陈曦说着什么,闻声笑言:“季姐美意,岂敢不从?”
副总裁是个长袖善舞的女人,亲亲热热地挽着康乔向甲板走去,边笑边说:“康小姐,下期请谁做模特?我申请参观!”
“还在联系中,这一二天就该有眉目了。”联系模特是老板的事,小小执行主编哪会认识诸多高层人物,康乔不为这个操心。
副总裁挑眉:“哦?那我说不定能帮上忙。我有个朋友,是跨国公司市场部总监,相当于外企杜拉拉,挺符合你们的标准的。”眨眨眼,“她等下就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是个大美人哦。”
这帮人很乐于交朋结友,把各行业的人拉到一起碰个面,一来二往的很容易促成生意。康乔赶紧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季姐可真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了!”
副总裁的亲和力很强,康乔和她挺聊得来,顺势请教了几个理财问题,她都回答得很有指导性。两人聊着基金时,副总裁的朋友来了,老远就望见了穿白衬衫的修长身影,手插裤兜,正阔步登上楼梯。
康乔心一动,站起身,眼见白衬衫越走越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哽:“是……师姐?”
十年了,她仍能在第一眼就认出赵鹿来。印象中,从未有哪个女人能像她,既英气又妩媚,头发剪得板寸,穿男款衬衫,戴钢带表,袖子随意挽起,打扮得很中性,但女人味比谁都浓,比一般的明星都还像样子。
赵鹿戴一顶鸭舌帽,像个倜傥的公子哥儿,看到康乔也愕了:“小乔?”
十年前,她就管康乔叫小乔,老远就喊:“小乔,过来!”弄得全食堂的人都回过去看谁是小乔,是不是真有这个名字的主人那么美。
在康乔心中,赵鹿让她敬仰莫名。多年来,她采访过大明星小艺人,但再美再有味道的人,都不如赵鹿让她心折。遇见她,是在康乔刚考上大学那年的秋天,学生会女生部倡导了一次向灾区人民献爱心的活动,号召女生们以寝室为单元,每个寝室提供至少一件手工制品参加拍卖会,拍得的善款全部捐献给灾区。
拍卖会是强制执行的,女生寝室谁也逃不脱,那段时间,校园里热闹得像一锅粥,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女生们在忙活。有的用塑料管折幸运星,有的买毛线织围巾,也有的用缎带编风铃,五花八门。康乔寝室的姑娘们都把希望寄托在康乔身上了:“乔乔,就靠你啦!我们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干!”
“我不也是?”康乔说,“我只会折纸飞机,你买?”
大家都笑了,寝室长盯上了康乔床头那幅油画,吞吞吐吐道:“还有两天就要交货了,不然咱们全都要扣品行分,记入期末考评哦!”
康乔警惕地拦截着室长的眼神:“我们人手50只千纸鹤,也有300只了,就这样。”
“隔壁寝室叠了两千只!”上铺姑娘唱,“折一千对纸鹤,结一千个心愿,传说中,心与心能相逢……”
“乔乔你别误会。”室长知道康乔很珍爱油画,入学第一天就带进了寝室,说画了半年才完工,舍不得放在家里,要放在枕边天天看见。那是一幅24寸的油画,散发着松脂的香,被裱好挂在墙上,康乔一翻身就和它日夜相望。
画面中是个穿黑色大衣的男孩子的背影,短短头发,手插裤兜,漫不经心地走在薄薄的新雪里,姑娘们都问:“你男朋友?”
“不是。”
那还是上世纪末,大一女生谈恋爱羞答答,康乔准不好意思承认,大伙心照不宣地丢个眼神:“瞒谁呢!”
是的,不止是男朋友,在她心中,他根本是未婚夫婿。室长挠挠康乔的痒,软声道:“乔乔,好乔乔,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呢,你就行行好嘛,姐妹们做牛做马……”
康乔手一伸:“好,每个人给我打一个月开水。”
姑娘们哇哇怪叫:“康乔!你真当自己是观音娘娘了?”
“别忘了,交不出货,我们是连坐!”
康乔把手伸得长些:“两个月!”
“你!”姑娘们败走麦城。
室长扯着康乔的头发泄愤:“成交!”
“半年心血,纯手工,技术活,两千起拍。”康乔加了一条。
“这么贵!”
“我不想卖,定得高些,没人买才合心意。”康乔道,“历来拍卖会都有流拍品,我们参赛第一,以不脱手为要旨。”
没谁舍得把自己这么看重的油画卖给别人的,姑娘们想想也是,不再要求康乔进一步牺牲。
拍卖会当天,盛况非凡,连用旧挂历纸叠成的钱夹都被喊出了一百块的价格,竞拍成功者是个男生,当场就把钱塞进了捐款箱,拿着女式钱夹笑开了花。大部分买主都是男生,这显而易见。男生为暗恋的女孩掏腰包,为女朋友掏腰包,不惜拿着父母汇来的生活费,千金买一笑。据好事者事后统计,这场拍卖会,少说也成全了十对情侣。
康乔被气氛感染,也看上了一样,是用五颜六色的电缆线编织成的窗帘。窗帘色彩缤纷,美不胜收,最中间是个胖乎乎的卡通字“嘿”,她对它一见钟情。有个小胖子男生一直在跟她抬杠,她喊八十,小胖子喊八十一,她喊八十五,小胖子买八十六,就这么一块一块地加上去,康乔忍无可忍,恶狠狠地喊:“一百八!”
小胖子闭上嘴巴。
康乔把窗帘拿到了手,高高兴兴地捧在手里看个没完。别看是用电缆线这种成本极低的原材料编制的,但这个小手工业者很讲究配色技巧,白色橘色绿色棕色搭配得赏心悦目。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台上的竞拍如火如荼也置若罔闻,直到主持人一锤定音,声音激动得颤抖:“同学们!同学们!今晚最高的竞拍品产生!三千块!三千块!”
十多年前,对穷学生来说,三千块是个大数目了。室长坐在一旁说:“糟了!”康乔一惊,抬头一看,自己的油画被拍出了!
她顿时恼得七窍生烟,眼光如电地搜寻着肇事者,原是学生会主席。他接过主持人的话筒,沉稳有度地发表者官方言论:“女生部能想出这么好的点子,我们学生会内部当然是要鼎力支持的!这件拍品更是难得的艺术品,从构图到画功都深得我心,为此学生会决定,提供三千元经费购买这幅画!一方面是支持灾区人民,另一方面是支持艺术!”
掌声雷动,康乔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很想嚷一嗓子:“我不卖!”室长大力扯住了她,“会后找主席要去,拍卖嘛,作作秀,走走过场就完事!三千块可以吃好多顿了,干嘛跟人家的心头肉过不去!”
寝室的姑娘们都凑过来嘀咕了:“我们集体打上门去,谁怕谁!”
“反悔就反悔!著作权还在你手里吶!”
拍卖结束后是答谢会,买主和卖方互相认识认识,说说客套话,拉拉小关系,看对眼的异性们就留了小字条,俨然一个小型相亲现场。学生会主席过来意思了一下就走了,康乔着急地去找女生部部长:“我不想卖那幅画!”
女生部部长爱莫能助:“众目睽睽,同学,别让我难做。再说,你的作品能给灾区人民贡献三千善款,难道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吗?三千块,在偏远山区,可以建一座希望小学了,孩子们就有书读了……”
康乔不理她,转身就走,冷不丁地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哎一声,一双眼睛极晶莹:“是你买了我的窗帘?”
那是人生中,康乔第一次见着赵鹿。穿宽大的衬衫,肩膀上搭着烟灰色薄毛衣,面孔小而精致,眼珠很深很黑,戴男款手表,表面很大。她的侧面有点像老牌港星张敏,是很硬朗的五官,但无疑是美的。
“莫非你也不想卖?可你的价格标得不高。”康乔收住了脚步,气急败坏。什么破事都找上门了吗?
“这话真能产生歧义哪。”赵鹿笑着。
就这么认识了赵鹿,两天后,康乔去她寝室找她玩,她穿工装裤,骑在长椅上刨木头。通信工程系大四女生赵鹿很爱玩,做得一手好木工,自己弄了几根木头回寝室,捣鼓出了一张长凳,专供室友们搬到走廊上纳凉用。平时她就弄几块小木头,弹弹墨斗,做一只袖珍型的五斗柜,分发给室友们当首饰盒。
做木工很易把地上弄得脏乱,但赵鹿连刨花都有用途,用强力胶粘成一个个晴天娃娃挂在窗前,也有几分趣味。
见康乔来了,赵鹿往靠窗的床一指:“坐。”
康乔专心地看着赵鹿忙碌,这女孩有一种使人目不转睛的气质,让人想要不断地盯着她看。她想起初识时,赵鹿笑着说:“那帮妖精都说我太男人,我不服,就折腾个女性化的东西震下她们。但她们嫌怪,嘲笑不会有人买这么怪里怪气的窗帘,像个神经病。”
“神经病?”康乔不爱听。
“神经病都喜欢把一大堆色彩披挂在身上啊。”赵鹿望着康乔,唇边掠过一抹浅笑,“你的品位有待商榷啊。”
“我喜欢‘嘿’字,像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嘿,我们走着瞧的意思。”康乔抱臂而笑。
赵鹿挤挤眼:“嘿,姑娘,走着瞧。”
赵鹿想要用很特别的颜色来刷手上刚完工的小柜子,翻着杂志找出一个服饰品牌“伦敦雾”给康乔看:“我想要这种灰蓝色,弄不出来。”
“好说,如果你相信我的品位的话。”康乔将了她一军。当下就蹬蹬蹬跑回寝室,找了几种颜料过来,调给赵鹿看,“成了。”并顺手在小柜子的一角画了一只小鹿,鹿,是师姐颇为特别的名字。但她说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她出生前,母亲去照过B超,医生笃定地说是个男孩子,母亲和外婆就放心地给她织着衣物。没料到生出来的却是个女儿,父母看着一大堆小男孩的衣服和鞋袜哭笑不得,科学竟也会指鹿为马,她的名字由此得来。
“父母的亲朋好友里没谁正好生了个儿子的,又来不及给我做新的,我就勉为其难,穿了一两年的男孩衣服。”赵鹿耸耸肩,“他们觉得把我当儿子养也挺俊的,就习惯了给我买男装,我人小,连话都说不利索,哪懂反对?于是就逆来顺受成自然,连自己也认定了生错了性别,我就是个男人。”
“有你这么爱俏的男人?”康乔摸摸赵鹿的耳钉,“还戴耳环?”
“戏子还穿裙子呢。”赵鹿拉着康乔,“走,带你去学生会讨血汗,那帮人我熟。”
但学生会主席不愿将拍品拱手相让,原由是当众拍下了东西,要言而有信。但他保证再三,这幅画只会挂在学生会办公室,等他卸任后就完璧归赵。而这半年期间,康乔大人对油画有绝对的探视权,不分时间,无需预约。
“也就半年时间,忍忍就过去了啊。”赵鹿安慰康乔,递给学生会主席几幅夜光扑克,专供他们熄灯后取乐,“你小子要是出尔反尔,当心我……”
“在下的皮随便赵姐你扒!”学生会主席答得利索。
“你又不是脆皮乳猪,皮有什么可吃的?”赵鹿拉着康乔的手走开了。
那时距离赵鹿毕业也就几个月时间,康乔每天都去找她玩,听她们寝室的女孩们探讨毕业的去向。赵鹿是一早就申请了德国那边的大学的,就等签证下来,出国深造。起先康乔很奇怪:“像你这么一个天马行空的人,居然学了个正统的工科!”
赵鹿跟她并肩坐在单杠上,笑得很平静:“我这个人长得不主流,总得从事主流一点的营生吧?”
康乔的人生中,对她影响最大的人,除了初恋的大叔,就数赵鹿了。每当她面临职场的大小关口时,都会忆及赵鹿在星空下的那个笑容,她说:“我的终极理想是,能够获得最大程度的自由。但在实现它之前,我的理想是具有足够支撑我实现理想的金钱。赚钱,换得自由,我的人生就分这两步走。”
这就是赵鹿,目标明确,并积极进取。为此她放弃了很多和理想背道而驰的缺点,比如懒散,比如骨子里的不切实际的空想。因此,连康乔也会不定期地停下来,问一问自己:“眼下的性格里,还有哪些是要克服和修正的,哪些又是阻扰我顺利前行的?”
赵鹿离校时,康乔抱着她,眼泪滴在她的肩膀上。她不见得是个脆弱的人,但赵鹿不是别人。她是个极好的榜样,健康乐观且不乏细腻,是康乔最渴望成为的那类人。她捧着赵鹿送给她的礼物,泣不成声。
通信工程专业的人动不动就会被专业老师恐吓一下:“第2896对电缆,是什么颜色?”
白红黑黄紫,蓝橘绿棕灰,快速地在脑海里过一遍,响亮地给出答案。没办法,这些电缆们构成了大学几年的主题,就跟它们较上劲了,最爱玩的把戏就是用它们拧成各种小物件。手艺一般的,就编几只肥皂盒子和笔筒;像赵鹿这种高人,她能拿一大把电缆扭啊拧啊,做成反恐游戏里拿着AK47冲锋陷阵的大兵,刚硬威风,在男孩子堆里供不应求,连康乔也很喜欢,闹着要一整套。
赵鹿老推三阻四:“那么小一只,能立在一块钱的硬币上,做一只都费时得很,你就不心疼心疼我?”
“好好好,心疼心疼。”康乔嘻笑着,“我不急,你花十年做都行,二十年也没问题。”
“好,那就一辈子吧。”赵鹿走开了,“哈哈哈哈哈。”
但她还是在离开中国前夕,送出了整整一套十八只电缆小人。十八,是康乔和她分别那年的年岁,重逢时,已是十年后,康乔二十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