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上下,阴了一整天的涂河终于下起鹅毛大雪。
寒风呼啸,大地渐白,天是风雪天,涂河龙王的河神洞府里,喜宴却办得热闹。
今日涂河龙王的三龙子娶新妇,老龙王收拾起平日里的吝啬,筵席流水般摆了无数,河神洞府从一大早闹哄哄到现在才酒阑客散,龙王正撤开洞府结界,恭送来宾。
洞府结界一撤,外间的风雪便灌进来,偶有几片雪花溜进没关严的窗缝,很快便打湿了宝螺八宝架上的一只锦盒。
肃霜对此一无所觉,正一如既往窝在锦盒里睡大觉。
她做着一个美梦。
梦里的她有了来去自如的身体与清澈明亮的眼睛,天地间再无什么可以约束她,她从天上逛到地下,从地下逛回天上,恣意潇洒地过着自己愉快的小日子。
可惜很快便有一阵嘟嘟囔囔声打断了美梦,盒盖又开始它的每日例行抱怨:“成亲就成亲,送客就送客,撤什么结界!好冷好冷!连库房窗户都关不严,真不像样!”
肃霜无奈地打个呵欠,懒洋洋地开口:“盒盖盖,你一个锦盒知道什么冷?”
“我就不能想象一下?”盒盖恼火,“都说了别叫我盒盖!难听死了!我以前可是……”
“以前怎么样不重要,现在就是个兔毛锦盒。”
“那你又有多好?还不是一团死药渣!”
肃霜亲切提醒:“是夺天地之造化、惊天地泣鬼神的仙丹,没有我这枚仙丹的日夜熏陶,盒盖盖也只能是寻常的锦盒。”
盒盖有事没事就吹嘘以前当大妖时的风光,她要是有耳朵,里面老茧多半有三寸厚。
据说盒盖曾经风光无限,雄霸一方,可惜惨死在仇家手上——肃霜才不信它以前多厉害,它连声音都是软唧唧的好像没长大一样,哪个风光的大妖能死后连身体都没留下,就剩几根兔毛,还惨兮兮地被织进锦盒?要是没有盒里仙丹的滋养,它早就魂飞魄散了。
不过话说回来,肃霜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唉,一颗仙丹,一只锦盒,奇迹般成了精,却没有能动的肉身,被困在涂河龙王的藏宝库房里哪儿都去不了,倒还是斗嘴扯皮才能打发无聊。
盒盖果然上道地跟她扯起皮来:“我没肉身,你就有了?我一个锦盒放哪儿都没事,丹药只有被吞的命!”
肃霜语气娇滴滴地:“谁会舍得吞我这么漂亮的仙丹丹?”
盒盖吓唬她:“老龙王藏宝库里这么多宝贝,你知道多少仙神妖怪眼馋?说不定马上就有贼子摸进来把你吞了!”
要不怎么有句话叫“祸从口出”呢?话音刚落,只听“咣当”一声巨响,却是狂风把珊瑚窗吹倒了半扇,河神洞府内突然惨叫惊呼声不断。
盒盖吓了一跳:“新婚夫妇打起来了?”
肃霜凝神听了片刻,惨叫声中夹杂着凄厉的高呼,痛数涂河龙王暴虐成性,涂河附近的妖族和零散仙神们无法容身之类。
她轻道:“好像是仇家寻仇。”
奇怪,老龙王就小气吝啬了些,暴虐成性应当谈不上吧?
果然没一会儿动静就变了,肃霜道:“不对,有谁朝藏宝库这里来了。”
盒盖倒抽一口气:“冲着仙丹来的?!”
涂河龙王藏宝库房里藏品众多,但成精的只有她们两个,在盒盖心里,仙丹才是藏品中最贵重的一个,仙丹要是真嗝屁,它也得跟着完蛋!
肃霜大惊:“我知道我是一颗美貌绝伦的仙丹,但我都没出过门!”
都什么时候了!盒盖真想把她的破嘴给撕烂。
很快有脚步声凌乱而至,一路沿着台阶向上,终于到库房三楼时,又力竭摔在地上。
盒盖吞了口不存在的唾沫,便见一个血肉模糊的身体掐着地砖缝朝八宝架这里爬。
肃霜声若蚊呐:“是谁?”
仙丹是个睁眼瞎,近的远的都看不见,盒盖只能低声告诉她:“是涂河龙王的小女儿。”
前几天这位龙女还来藏宝库玩耍过,娇俏明媚,天真可爱,可她现在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娟秀的脸上血痕凌乱,和着大团大团的泪水滚落下来。
“爹爹……阿娘……”她吃力地朝前爬,细碎哽咽着。
眼看她越爬越近,血淋淋的手捧起锦盒,盒盖的心情终于从酸楚怜悯变成了恐惧——这是打算吞服仙丹?!
完蛋!要嗝屁!它万念俱灰地闭紧不存在的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寒光呼啸而至,剩下的半扇珊瑚窗被劈了个粉碎,神血在墙面上溅开成花,龙女的身躯散落在地。
数道身影自破碎的窗户翻了进来,看身形像是几位神君,然而不知加持了什么仙法,既看不出模样,也分辨不出神力。
八宝架前一地血腥凌乱,他们竟不来看一眼,好似早有目的,直奔库房东角而去。
仙神殒命后,神躯自会化为清气散溢,片刻工夫,龙女尸体已散了小半,东边角落里也传来声音:“找到了,撤。”
像来时一样迅捷,数道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库房重新陷入死寂,盒盖大气也不敢出,确认那帮凶神真的走了,它才颤颤巍巍地开口:“吓死我了!我还抖着……咦?我怎么会抖?”
它使劲蹦跶一下,“砰”一声再落回来——有声音!有重量!
它倏地尖叫一声,跌跌撞撞跳上书案,一头把上面的铜镜撞翻过去。
铜镜里赫然映出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红眼睛,圆滚滚,粉粉白白,谁见了这憨态可掬的模样都想来薅一下耳朵。
盒盖又一次尖叫起来:“为什么是兔子!人身呢?我那风华绝代的人身呢?!”
书案旁突然传来撕纸声,盒盖惊得一蹦三尺高,却见灯下窝着个神女,软而薄的金色长裙裹着她纤瘦的身体,一头长发如墨般倾泻在背后,正背对着自己不知捣鼓什么,撕纸声不绝。
“……死药渣?”盒盖声音发颤。
“是肃霜。”
金衣神女亲切提醒,一转身,用白纸拼凑的拙劣五官就噼里啪啦散了一地,露出一张雪白白光溜溜的脸,恍若刚剥了壳的鸡蛋,连根眉毛都没长出来。
她重新在脸上贴白纸,妄图拼凑五官,粗制滥造的眼睛骤然浮现,还没眨两下又变回白纸掉下去。
“我的脸我的脸!”肃霜哀叫,“我听说以前有个叫混沌的神,也是生来就没五官七窍,他的好友便替他凿了七窍——盒盖盖,我们是好友吧?”
谁跟她是好友!
盒盖一头撞向她下巴:“混沌就是被凿了七窍才一命呜呼!你清醒点!”
突然发生这么多事,盒盖难抑激动:“涂河龙王得罪了谁?刚才那些可不是妖族!更不是普通小仙神!这可是灭门!那些凶神拿走啥了?我俩怎么突然就有肉身了?”
“问得好,不知道。”
肃霜用毛笔蘸了墨水画眼睛:“不过我知道他们拿了什么,三楼东边好多架子都是空的,就抽屉里放了颗宝珠,很少见龙王去玩赏。”
盒盖奇道:“是上上代天帝发冠上嵌的宝珠?也没什么稀奇呀……”
肃霜又凭着手感画鼻子:“有什么稀奇只有夺宝的家伙知道。盒盖盖你等会儿,等我画完脸,我们先离开这里。”
盒盖飞身而起,对着她那张墨迹乱飞不知所云的脸就是一脚:“画个屁!你是要吓死谁?快擦掉!”
肃霜揪住它毛茸茸的身体,低头就擦:“我的脸我的脸呜呜呜嘤嘤嘤……”
盒盖咬牙切齿:“再不放开,你的脸永远就这么秃着!我才不会把补救法子告诉你!”
肃霜立即毕恭毕敬把它捧在掌心:“兔上神请说,我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