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时分,肃霜无声无息地飘出了刑狱司库房。
今日这番惊吓她记下了,那个混账少司寇,把她当球玩!等着,等她以后厉害了,就把他揉成团,也当球玩!
不过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得先去那什么源明帝君的地盘找盒盖。
然而这件事对双目不便的肃霜来说太过困难,她一路灵敏地躲闪各种可疑阴影,飘了大半天,不承想却飘进了云海。
据说要去下界,一般是走南天门,而最快的法子是直接下云海。
肃霜头一回晓得,云海下面又是狂雷又是冰风。
她一路躲闪得狼狈不堪,终于突破这层狂雷冰风境时,累得差点晕过去,直直从天上往下栽。
“轰”一声巨响,她不知砸中了什么,碎石噼里啪啦掉身上,竟不怎么疼。
居然有惊无险地回了下界,肃霜摸了摸手脚,松了口气:“还活着,没摔碎。”
对面骤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是没碎,老朽的仙草却被你砸碎了!”
肃霜急急起身,眼前有一团模糊人形阴影,飘得高高的,一手指着她,好像特别生气的样子。
“老朽在这洞窟里花了三百年才养出三株洞冥草,你看看!全死了!”老神仙越说越气,“你要怎么赔老朽这么多年的心血?”
肃霜吸了吸鼻子,捂住脸嘤嘤哭起来:“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没有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凄凉无助的仙丹丹……”
“仙丹……丹?”
肃霜只觉阴影凑近了看自己,她嘤得更厉害:“对,我、我姓仙,名丹丹……老神尊,我不是故意的……”
一语未了,却听他唤道:“吉灯少君?”
娇滴滴的哭声一下停了,肃霜缓缓放下捂脸的袖子。
沉睡一万余年,神魂醒来后被困藏宝库八百年,许久不曾听闻“吉灯少君”四字,真是久违了。
她低声问:“您是?”
“老朽名叫延维,”老神仙的语气里有一丝厚重的欣慰,“少君,你果然命不该绝!”
延维……延维帝君?那可是天界极有名的帝君,由他炼制的仙丹就连天帝也一丸难求。
肃霜瞬间明白,为何他能认出她来。
自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成了一粒仙丹,这些年她不知翻过来倒过去琢磨过多少遍缘故。
当年吉灯的丧命之地,应当是某位仙神的炼丹境。那是一场以山为炉的炼丹,更是一场夺天地之造化般的巧合,濒死的吉灯在炉中被炼制,神魂融入仙丹,才令丹成;而仙丹又反过来滋养神魂,沉睡一万多年后,吉灯才得以重见天日。
以山为炉,这般大手笔的仙神本就凤毛麟角,何况炼制出的仙丹又如此神乎其神,这一切若是出自延维帝君之手,便说得通了。
肃霜淡道:“原来您是延维帝君。”
“老朽早已不是帝君了,”延维苦笑,“当日铸下大错,何来颜面自称帝君?”
延维帝君炼丹一向极精细,偏偏那日不知何故心浮气躁,放着丹炉没管,直到丹成,才发现酿成大祸。
“老朽察觉到少君神魂尚存,便去了一趟众生幻海,以七成神力换得与少君再遇的缘分。”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看来今日此时,便是缘分到了。”
肃霜缓缓道:“您留在下界,是因为这个缘故?花费七成神力……其实您不必,不值得。”
“是,但也不只因为这个。”
延维叹了一声:“这是老朽犯下的错,若不为过错付出代价,老朽的道之心怎能通畅?老朽本该将仙丹留在身边,可那时天界忽生大劫,乱象丛生,老朽心忧下界,这才舍去神力换来缘分,将少君托付给涂河龙王。”
他目中忽有泪光莹然:“方才鸦雀来报,老龙王已惨遭灭门……”
仙丹在天界是消耗品,再怎样珍贵的丹药,也没有存放不动的,只有涂河龙王会将延维的仙丹悉心护养这么久,因延维曾骗他说仙丹是至宝,将来可帮他化解劫数,想不到一万多年过去,他竟真有了劫数。
是啊,灭门之灾,延维的仙丹可以挡劫,于是龙王的小女儿才会爬来藏宝库,是龙王将活路和希望留给了她。
肃霜静了片刻,许是因为终于得见知晓当年事的故人,心底像是有一扇尘封多年的门轻轻打开,她问:“延维帝君,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事?”
问得含糊,延维却一下便明白她是想问自己父母的事。
他犹豫了一下,擡眼望向肃霜,她如今虽没有五官,见不到神情,可身体仪态异常平静,甚至有些许压抑。
延维想了想:“太子任性妄为,惹得天帝大怒,本欲废黜太子之位,是帝后苦苦哀求,才令太子两千年不许出天宫。”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斟酌道:“老朽最初并未发觉少君神魂尚存于仙丹,外界皆传闻少君已身故,老朽本想将仙丹交由你父母,也算给他们一个交代与念想,只是……”
对面的少君发出个意味不明的轻笑:“他们都没要吧?”
延维讶异她的冷静,终于还是和盘托出实情:“老朽拜访吉光帝君时,他已为少君身故大病多日,见到仙丹更是泪如泉涌,言到不忍见,老朽便去寻了少君的母亲,她也说无颜面对少君,后来……后来成饶神君大婚当日,夫人闯进去,说要替少君偿命,也就在那天,大劫突然降临,不光是他二位,那一天陨灭了无数仙神,吉光一族和幽昌一族都……”
尽数陨灭。
延维默默看着肃霜,她毫无反应,连先前那点儿压抑的平静都消失了。
“老朽后来发觉少君神魂融入仙丹,实乃意外之喜,可惜少君父母未能得知……”
肃霜不等他说完,起身行礼道:“多谢帝君,我告辞了。”
“少君要去哪里?”
“我得找到盒盖。”
她给延维说盒盖的事,那是一只以为自己特别聪明其实有些糊涂、看似粗暴实则更粗暴的小兔兔。仙丹跟锦盒在涂河龙王的藏宝库房里待了一百年,日日相伴,天天斗嘴,为彼此打发无聊。
延维皱眉道:“这兔子……好生奇怪。”
当然奇怪,一只妖被仙丹滋养成了锦盒仙兔,要说奇怪,神魂融入仙丹还成了精才最奇怪。
肃霜笑了笑,却听延维又道:“依老朽看,盒盖依托仙丹才得复苏,它与你的联系比你想得要深,你感觉不到它,它却多半能感觉到你在何处,说不定它过几天就自己找过来了,何况——”
他正了神色:“少君,你初得身体,神力不稳,可愿随老朽修行?”
“我留下,对您的道之心并无益处。”肃霜声音很轻,“我能依附仙丹重活一场,已是造化,即便当年的吉灯没有落入您的炼丹境,只怕也活不了多久,您不用自责。”
延维以七成神力换来再见一面的缘分,已是圆满,旧缘里再生出师徒的新缘,于他便是负累,没有必要。
延维柔声道:“吉灯少君可知,你现在既非寻常丹药精,亦非吉光神兽,正是混沌时,也是最危险时。须知现在天界已非原来的天界,你这样去天界是死路,在下界游荡亦是死路,何况你双目不能视物,何不留下?至少先把身体的残缺补全。”
肃霜不由默然。
风雪灌进洞窟,冰冷的雪花扫过耳廓,许久不觉这风,许久不觉这冷,许久不见天日的吉灯少君,又一次站在天地间,又一次去无可去,归无可归。风雪依旧茫茫,她也依旧连雪片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已经不叫吉灯,也早就不是少君了。”
许多年前流淌在母亲那场宴席上的凡人歌她一直没忘,质朴的歌声从“七月流火”唱到“九月肃霜”,成为仙丹窝在龙王藏宝库孤零零的那些年,她想起最多的,不知为何却是这首歌。
“千年万载,灯灭了再亮,我醒于九月,所以叫肃霜。”
她转过身,朝延维躬身行礼:“弟子肃霜,拜见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