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玄不在天界的第两百年零三天,突然天降桃花,且是一朵非常美的桃花。
季疆望着那上来就行非礼之举的豪放小神女,难得有些懵。
“别动,让我看你的眼睛。”豪放的小神女如是说。
小神女长得美,声音也美,可是——他不是祝玄啊!
扮了两百年祝玄的季疆神君为难了,寻常神女听见祝玄的名字便要抖一下,若见到本尊,多半跑得没影,真想不到天界还残存这样眼瞎心盲的小神女。
“放肆!”
季疆倏地沉下脸,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一把挥开肃霜的手,因觉不够凶狠,又在她肩上一推:“滚开!”
抱歉了祝玄,你的桃花没了。
季疆加快脚步往前走,一时好笑,一时又觉洋洋得意。
两百年前祝玄突然离开,只交代了一句:“我有要紧事,不想暴露行踪,劳你用障眼法假扮我一阵。记住,扮我要扮出精髓,出了什么岔子,回来我便拆你骨头。”
为他这“一阵子”,季疆提心吊胆了两百年,在外担心秋官们发现两个少司寇再也没一块儿出来过,在家担心父亲突然回来,简直苦不堪言。
踩碎他一朵桃花,想想还挺解气。
身边的秋官突然勉强笑道:“少司寇心情不错?”
季疆一愣:“怎么说?”
不,不怎么说。
秋官垂头默默退了两步,是他嘴快了,虽说刑狱司两个少司寇都是恶名在外,但祝玄更叫秋官们畏惧些,因他是个喜怒无常且不讲例外的神君。
秋官们有幸见识过祝玄怎么对付痴缠的女妖,一般连近身都不可能,直接就给丢出百八千里,方才不过轻轻推了那小神女一下,可见他今日心情简直好如艳阳天。
季疆等了半天没等到回话,忽然又明白过来。
作孽啊,他哪里能把美貌的小神女扔到天边!
“同为神族,将来或许是同僚。”他冷淡开口,“总要留些面子。”
眼见秋官看自己的眼神越发古怪,季疆简直浑身不得劲,这混账的假扮日子到底何时是个头!
晚上回空桑山,季疆照例破开玄止居的云境,朝里看了一眼。
晚风递送幽香,玄止居廊下的仙紫藤全部开了花,葳蕤芳菲,叠得好似满院云霞。
紫藤花开,自然是因为居所主人回来,两百年不见的祝玄神君斜倚廊下,只披了件宽松白袍,头发也没束,端着玛瑙酒杯,一副极罕见的闲散姿态。
季疆不由怒从心头起:“回来了也不说一声!知道这两百年我怎么过的吗?!”
祝玄恍若不闻,只晃了晃玛瑙杯。
“源明老儿送了好些东西来,”他声音低沉,甫一开口,杯中酒液便缓缓震颤,“极瑶美酒,滋味不错。”
“他好好的送什么酒?”季疆过去端起酒壶便灌了半壶下去,“哦,为了横插一脚涂河龙王的事赔罪?都过去两百年了……我一直就奇怪,他横插一脚,你这条疯犬怎么没当场咬回去?”
当场就咬的疯犬,那是他季疆。
祝玄从袖中摸出两张精美请柬:“他是为了送这个。”
请柬上提到,文象神君在天河畔钓鱼,无意间钓到上上代天帝发冠上的宝珠,源明帝君遂以宝珠为名,广发邀帖。
“轩辕丘玉清园,”祝玄笑念宴会地点,“派头大得很。”
季疆不屑一顾:“他想当天帝?他有什么本事?只会些鬼蜮伎俩罢了。”
“他若真想当天帝,才是麻烦了。”
祝玄指尖一晃,请柬蝴蝶似的飞起,在半空打旋儿,他问:“去不去?”
季疆反问:“你呢?去不去?”
祝玄欣然颔首:“当然要去,这种热闹刑狱司怎能错过?”
他指尖在玛瑙杯上轻轻一弹,杯中美酒立即变得漆黑,不一会儿便化作黑烟消散开。
季疆又惊又喜:“玄冥术?看来你这两百年没白费,成了?”
祝玄早些年追杀一个堕落成魔的神族,不慎坠入吞火泽的障火之海,导致许多神术用不了,玄冥术便是其一,每每勉力施展,之后必然噩梦连连,甚至侵扰神魂。
祝玄吁了口气:“如今是清净不少。”
竟真能用两百年时间把障火彻底剔除,不愧是祝玄,凡有不顺挫折,不等旁人为他操心,他自己总能最快理顺弄好。
季疆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方才的奇事,挤眉弄眼道:“祝玄神君不在天界,桃花倒是开得旺!刚才我遇到个对你一见钟情的小神女,哎哟,上来就抱!谁叫我扮着你,只能一把推开,真可惜,她长得……好像长得还不错。”
季疆神君毛病之一:无关紧要者,从来一眼就忘,记不住脸。
祝玄不以为意:“看来叫你扮做我也有好处,至少不会乱撒春情疯。”
他合目摆摆手:“去吧,我此次剔除障火消耗甚多,要多睡几日。”
*
滚烫的鲜血大颗大颗落在眉间,犬妖的血如刀一般,切割出新生的双目。
眼前模糊的阴影轮廓一点一滴变得清晰,忽然之间前所未有的天清地朗,她看清了这一生所见第一双眼。
梦醒来时,晨曦幽幽,肃霜按紧眉间宝石,心跳如擂。
有星星点点的火在四肢百骸里闪烁,文火慢烤,许久不灭。
是因为见到相似的眼睛,所以心不能静,缠绕了百年的旧梦再度频繁降临。
肃霜坐了许久才起身穿鞋。
快卯时了,得赶紧去慎言院,这座黑线仙祠布局十分诡异,侍者们日常居住的慎思院建在最南边,干活的慎言院却建在最北边,仙祠内不给腾云,光赶路就得走好久,她可不想刚来就误了差事。
说起差事,她做了两天搓线侍者,总算搞明白黑线是个什么东西了。
如果说红线是牵起缘分,那黑线便更像是做个了断,譬如甲乙相互折磨祸害,一旦拴上黑线,便有一人要死于另一人手下,就此终结孽缘。而最奇异处在于,黑线可以同时串起很多人,更可以孤悬一人,那意味着世间多半会有一场灾祸。
所谓搓线侍者,一如字面,就是每天搓一百根黑线。
这差事实在无聊得紧,好在不怎么辛苦,肃霜手脚快,一上午就搓完一百根,无所事事地听侍者们说些天界小道八卦,什么上代天帝口碑差啦,什么某某帝君跟某某帝君合不来啦……
她听得打瞌睡,正想趴下眯一会儿,忽听殿外狂风大作,雍和元君的声音自天顶传来。
“今日未时末,黑线仙祠内所有侍者都来正殿,随我去一趟轩辕丘玉清园。”
这位传说中的灾祸之神似乎心情不好,语气冰冷。
“哼!居然敢觊觎帝座!他算什么东西!被一群捧臭脚的废物捧了这么些年,真以为自己能当天帝?!本元君今日就要当着全天界的面,骂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虫!你们都跟着,好好听本元君怎么骂他!把本元君骂他的话往外面传!使劲传!”
不知原委的侍者们不由议论纷纷:“轩辕丘玉清园,那是天帝的花园啊……”
天帝还在的时候,玉清园只有得到天帝允许才能进去,雍和元君说要带所有侍者去玉清园,难道有谁擅自开启了本该封印的花园?
这样一想,她骂的是谁,似乎并不难猜,现今天界小半事务都被源明帝君把持,开启个玉清园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元君竟然要去骂源明帝君,这等好戏,侍者们怎能错过!
到了未时末,雍和元君果然领着仙祠侍者们,一路浩浩荡荡往轩辕丘腾云而去。
她平日慈和的脸此时显得凶神恶煞,甚至把冕服都穿上了,裙摆用银线绣着雍和兽相,两只血红眼,令人不寒而栗。
盒盖团在肃霜肩膀上,声若蚊呐:“看架势她是要去找麻烦,到时候咱们躲远点。”
在天界待了许多日子,盒盖深谙低调之道。
它忽又想起什么,严厉警告:“也不许你再靠近那个少司寇!”
那天它真是差点被仙丹吓死,突然冲过去握人家脸!那是谁?是刑狱司的凶神!是一个眼神丢过来能砸死它的那个少司寇!它还以为脑袋要搬家!
肃霜嗓子里像藏了糖:“可他长得太俊,我一见就忘情。”
“你忘情个屁!你不是说之前他把你当球玩,你迟早也要把他当球玩吗?”
肃霜娇羞地笑:“我把他捧在掌心轻轻玩。”
盒盖气得胸口生疼,熊熊怒火下,它突然一个激灵——仙丹这情况,莫不是所谓的春心萌动?平心而论,那少司寇确然生得极好,考虑到仙丹眼睛一直有点瞎,被他晃花了眼倒也不是不可能。
盒盖苦口婆心:“你就是觉得人家好看,想春风一度是不是?你就不能看看别的神君?找那些温润如玉的,一看就温柔老实的不行?那个少司寇不合适,一言不合把你剁碎怎么办?”
肃霜幽幽一叹:“盒盖盖,听过那句凡人诗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盒盖简直气炸,咻一声蹦下地,拔腿便跑。
盒盖还是那么不经逗,算了,让它消消火气,不然又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肃霜闲闲在玉清园里游荡,以前灵雨给她念书的时候提过玉清园,据说这天帝的花园四季景致都有,还有一大片云池,里面养着天上地下最后一条何罗鱼。
那时候的吉灯会想很多,父亲有了新的孩子,自己迟早要被赶出幽篁谷,母亲也不大愿意收留,她该往哪里去?可能会像何罗鱼一样被养在天宫里,再活个千百年便郁郁而终。
或许就因为做吉灯时孱弱而多虑,所以肃霜才要恣意放纵些,像是为自己弥补什么。
只是肃霜也有太多弥补不了的遗憾。
她的生命断裂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形状,说不得哪个更好,似乎哪个都没什么趣味。
正殿前喧嚣起伏,雍和元君正痛骂源明帝君摆架子,到现在都不出来,有许多神族附和,也有许多神族劝慰,闹哄哄地。
肃霜换了个方向,避开纷争,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云池畔。
此处春景妍丽,辛夷玉兰争相吐艳,花下坐着一位着玄黑氅衣的年轻神君,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食指翘起,上面顶着一张请柬,滴溜溜地转。
又是那双与犬妖相似的眼,单薄的眼皮,睫毛顺着眼尾像一道细细墨线划上去。
星星点点的火在胸膛里余烬尚存,顺着血脉,从头到指尖,从心到脚底,烧得肃霜微微发颤,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烧化,漏出一个空洞,里面传出叫嚣声。
它说:去啊,有什么大不了?
肃霜摘下左耳上辛夷花形状的坠子,扬手便丢了出去。
祝玄头也没擡,伸手一捞,辛夷花耳坠被他夹在指间。
风声从头顶飘落,他还是没擡头,晃了下胳膊,打算将骚扰者直接丢出玉清园。
指尖探出,什么都没抓住,反倒痒丝丝地,有几绺头发似触非触。
动作这么快?
祝玄终于动了,懒洋洋地擡高眼皮,只见花树里探出个神女,身穿玄白双色交织的仙祠侍者衣,半个身体俯在枝干上,青丝如瀑,秋波慢转。
“那是我的耳坠。”
肃霜悄声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