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犬向来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肯做点平日不屑的无聊事,但像这样跟她探讨梳妆打扮,甚至亲自动手,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梦到也只能当噩梦,莫不是天界要崩了?
那最好明天再崩。
肃霜目光盈盈,似笑非笑,也不知扭了个什么姿势,迤逦着缩回白纸后,一阵窸窸窣窣,旋即便是木屐踏地的轻响。
祝玄将剩下的汤喝完,忽觉身畔多了一团倩影,书精半个身子俯在矮案上,细软的手指一点点朝他胳膊上蹭,柔声问:“少司寇,我现在真的不错?那你要不要多看看?”
眼看那几根手指要摸上手腕,祝玄毫不犹豫屈指去弹,“当”一声,却是弹在了矮案上,连他也没怎么能看清书精如何一下避到三尺外的。
“少司寇好凶啊。”肃霜娇声软语。
有意思。
祝玄出手如电,伸臂又去捉她,指尖只在袖子上触了一瞬,下一刻她已坐在了凉亭栏杆上,还不忘出言挑衅:“真是不解风情。”
玄凝术的神力细微地震荡起来,肃霜身形一晃,试图往祝玄身上赖,然而玄凝术虽不快不慢,却如影随形,她在凉亭里蹦跶了一会儿,突然旋身而起,这一次落在了凉亭外。
祝玄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确然疾如闪电,但也确然毫无相斗的经验,厉害的战将三两下就能摸透她的行动轨迹,着实危险得很。
他正要说话,忽见肃霜转过来,面上笑得神采飞扬,嘴上却说着软绵绵的求饶话:“少司寇让我歇一歇好不好?我很柔弱的。”
她欢快流转的眼波衬着鼻梁上墨水点出的小痣,一时间竟显得极生动。
祝玄到了嘴边的话莫名散了个干净,静静望着她转身下凉亭台阶,方才一番蹦跶,朱砂色的帔帛已松松垮垮,随着她的步伐滑落下来,她也没发觉。
外间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雪,在灯火映照下荧荧若飞虫,因右边发髻上的饰物都被拆光,她的长发散落下来,被风拂去背后,又随着轻挥长袖的动作缓缓摇曳。
“打打闹闹多没情趣,少司寇你看,下雪了。”
肃霜挥挥袖子,把稀稀疏疏的雪片挥得乱飘。
今天多半是疯犬万年难遇的艳阳天好心情,她得想个法子叫他多留一会儿。
“可惜现在雪下得太小。”肃霜笑道,“不过看上去马上就要变成大雪,少司寇,咱们等雪下大些,我给你看个有意思的。”
等了一会儿,不见祝玄有回应,她一回头,便见他正弯腰捡她的帔帛,拿在手里看了看颜色,再擡头看看她的衣裳。
“俗。”他毫不客气地评价,“神工司也会敷衍了事了。”
看来疯犬确实有些品鉴的本事。
肃霜忍不住笑出声,下一刻却见帔帛展开,祝玄利索地将它环在她肩上,挡住浓艳的紫色。
“这样就差不多了。”
祝玄看美人图似的打量她,书精现在确实不错,尤其她鼻梁上那俏皮一点,简直点睛之笔,他越看越觉这一点极好,好过其他所有。
肃霜默然擡头看着他,没有月色,也没有雪色,他的眼里却泛起真正的愉悦之色。
她怔怔看了许久,下意识轻声道:“我们等雪大些好不好?夏天唤来飞雪什么的是我瞎说,不是故意为难你,还是在冬天让榴花……”
她骤然停下。
“什么飞雪榴花?”
祝玄问得心不在焉,还在为自己的点睛之笔满意着。
肃霜眨了眨眼睛:“我不说,给少司寇留个惊喜。”
冷风从背后吹来,她垂下头,细细梳理耳畔落发,缓缓拨去脑后,正寻思再说点什么,却见一名秋官急匆匆跑了过来。
“少司寇,青鸾帝君派神官送来请柬。”他躬身递上一封请柬,“说是十日后寿辰,邀二位少司寇去栖梧山赴宴,顺便,上回环狗之事也要感谢二位相助。”
祝玄接过请柬,眉头皱了一瞬。
当日打完环狗,青鸾帝君就说什么邀约,后来为着玉瓶错收黑线的事,雍和与他大打一架,这帝君不知是觉得丢了脸面还是懊悔,好一段时间闭门不出,邀约什么的,自然也当不存在,没想到现在又借着过寿来圆。
青鸾一族作为五凤大族的一支主干,天帝在时都要多加礼让,历代青鸾帝君行事也都以稳重端方为正,偏生这一代的青鸾帝君不行,忘性重,任性重,急性重,说话做事全无章法,和他相处实在谈不上愉快。
祝玄本欲随手丢掉请柬,不知想起什么,又收进怀中,问那秋官:“那颗仙丹还是没找到?再仔细找找,莫不是滚去了什么角落。”
他怎么老惦记那颗仙丹?肯定找不到啦。
肃霜见他往库房走,索性也不追,看样子疯犬万年难遇的好心情就到这里了,也罢,她也突然没什么精神,不如早点睡觉。
她旋身飞上回廊,忽觉脑后风动,正要闪躲,冷不丁闪躲的方向又出现玄凝术,一把将她握了个结结实实。
“少司寇。”肃霜叹着气唤他,“我认输了行不行?我困了,要睡觉。”
祝玄擡手撤了玄凝术,却摇了摇头:“你这样不行,十日后随我一同赴宴。”
*
十日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青鸾帝君寿辰当日。
巳时上下,两位少司寇的车辇已备好,停在了刑狱司正门前。
肃霜躲在角落里把玩自己的指甲,完全不想上车。
祝玄干嘛非要带上她?她对青鸾族着实生不出半丝好感,一点都不想去他们的地盘。
可是对祝玄说“不想去”没用,一连十天,她天天逮着祝玄就说不想去,最后他只回了她一句话:“你现在是刑狱司秋官,听从少司寇安排是你的职责。”
唉,算了,看在日子过得确实奢华富足的份上,听从安排就听从安排。
祝玄很快出来了,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浅杏黄色的华服,束发细丝绳上的数粒宝珠挂在肩上,简直是一瞬间就从疯犬变成了出身高贵的神君公子。
肃霜又朝阴影处躲了躲,盼着他找不着自己,然而他一下就找着了,还招宠物似的朝她招手:“过来。”
他是不是真把她当猫来养?
肃霜轻飘飘走过去,一本正经地说道:“少司寇,我是书精,虽然温柔可爱又天真善良,但众所周知,书是不能……”
一语未了,祝玄握着脑壳把她推上车,只问:“不能什么?”
肃霜的语气扑簌簌软下去:“不能——不能太粗暴对待,古书需要爱护嘛。哎哟,少司寇别掐脑袋,我胆小。”
祝玄松开手,指尖却勾下她耳畔的珍珠簪,闲不住的手指把簪子转个不停。
又拆她发饰?肃霜将纱帘揭开半扇,望着外面的云雪一线,心不在焉地说道:“少司寇,我今天只戴了一两根花树,衣裳也换了颜色,应当挺好看吧?”
今天她穿的这身显见是神工司下过真功夫的,用最细最薄最软的鲛绡叠了不知多少层,却还是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像一抹轻云,点缀的雪青帔帛素雅又不失端庄,光为了搭合适的发髻,她足花了一个多时辰。
可祝玄的评价只有敷衍的两个字:“还行。”
闲着也是闲着,肃霜跟他磨嘴皮子:“还行是不是就是挺好看的意思?”
可能因为衣裳发饰都偏素雅,所以她上了脂粉,色泽粉嫩的嘴唇变得红艳,眉眼愈显浓黑,一蹙眉,便凄楚易碎。
这模样放谁身上祝玄都不会多看一眼,偏出现在她脸上,他就觉不顺眼。
指间把玩的珍珠簪一停,他说:“还缺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