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疆听见一阵哭声,哀哀切切,伤心欲绝。
是母亲?又在为他哭?他没犯什么错呀,见谁都笑嘻嘻的,说话也都和和气气的。
可她还是要哭,以前她时常笑,后来时常哭,每一次都是为了他这个不肖子。
恍惚间仿佛又被她无奈地抱着,眼泪一颗颗掉在他脸上,她一直在说:“你是个好孩子……你要做个好孩子……”
他真的想做她的好孩子,那天后一直在努力,可他好恨啊,止不住的恨。
那些恨像毒一样泛滥在五脏六腑,他想找到那双冰寒彻骨的眼,他想找到她,他想……
季疆一下惊醒,哀切的哭声犹在,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池滢在书房外哭。
看了下天色,辰时刚过,他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梦境中心悸的感觉尚有残留,季疆搓了搓发疼的额角,不想去管外面的池滢,可她哭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到底还是起身开门。
“殿下又怎么了?”他懒洋洋地扶着门框,问得心不在焉。
池滢遭遇剧变,好似失了主心骨,见着季疆到底安心些,拭泪哽咽道:“我总是梦见爹爹满身是血,流着眼泪叫我的名字。季疆神君,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青鸾族的帝君和公主如今可都是私藏太子的疑犯,怎可能见得到?
季疆叹了口气:“我待会儿就去天宫天牢看看情况,还请殿下好生在春感间待着,不要乱跑。”
池滢垂着头低声道:“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总觉着见不到爹爹了。”
这还真难说,季疆默默想着。
无论是栽赃青鸾族还是推出假太子,都不是灭门龙王那种可以让源明帝君隐身在后的事,他既然做了,肯定备好众多后路,就像当日被刑狱司搅局,也不见他惊慌失措,反而宣称愿意等四方大帝齐聚裁度,说不好青鸾族要怎么被折腾。
季疆道:“殿下不必多思多忧,我还有事,殿下……”
话音未落,却听回廊上脚步凌乱,有秋官奔过来急道:“少司寇!天宫天牢传来消息,青鸾帝君认罪后自戕了!”
*
天宫天牢是天界最大的天牢,有许多层,青鸾帝君身份高贵,且罪名未定,一直被放置在第三层,那里是近似清室雅间的地方,并不阴森。
只是现在地砖与墙面上残留大片猩红神血痕迹,池滢一见这情景便瘫了,动也不能动。
秋官们见季疆走进来,立即将封冻在寒冰内的几片青鸾羽毛递上,道:“少司寇,青鸾帝君直接以神力震碎神脉内脏,当时便化为清气散溢,属下无力拦阻。”
青鸾帝君刚进天牢时,还经常发火大骂,一点不像要认罪的样子,后来不知怎地,渐渐憔悴了下去,越往后越好像每时每刻都身处噩梦中,常常突然哭喊起来,审问时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直到今早突然认罪自戕。
季疆问:“帝君自戕前做了什么?”
“青鸾帝君从昨夜子时开始变得异常安静,今早卯时突然说要认罪,之后又一直坐在角落哭,属下与禁庭司护卫换班时,他突然运起神力自戕,殒命前一直在叫‘阿滢’,叫了十几声。”
季疆听得皱眉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池滢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她先前哭个不停,此时居然不哭了,两只眼撑得像要裂开,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长袖从微微颤抖发展到剧烈抖动。
季疆将寒冰青羽递给她,低声道:“殿下节哀。”
池滢死死掐住那块寒冰,指甲深深陷进去,过了许久,她近乎狰狞的神色反而平静下去,轻道:“嗯,我没事。”
怎可能没事?她的表情就是要有事。
青鸾帝君的自戕显然有古怪,他把所有罪名都扛在了身上,将池滢撇得干干净净,就是想“青鸾帝君”这个帝号还能由她继承,她若为了报仇触犯天界律法,岂不是又辜负她父亲,又正中源明老儿下怀?
季疆见她转身离开,便吩咐身边的秋官:“派两个乙部作战秋官暗中跟着她,若有什么异常举动,马上阻止。”
他环视这间雅室牢房,青鸾帝君脾气暴躁,进来后砸坏了许多东西,也没给他换,现在全被秋官们封印了起来。
季疆翻查许久,一无所获,眼看天色将暗,只能先离开天宫。
回了刑狱司,一进书房他便要给祝玄用传音符,忽听熟悉的低沉声音自回廊处传来:“一回来就出事,你镇的什么场子?”
挺拔的玄黑身影款款行来,听说下界有一场恶战,祝玄看上去倒全无疲色,反而有种少见的神采飞扬之感,更奇怪的是,从不佩戴神兵武器的他,腰间悬了一柄剑。
季疆怒道:“下回你来镇,当我喜欢干这种麻烦事?谁知道青鸾帝君突然认罪自戕?”
祝玄进他的书房如进自己的,熟门熟路先泡上一杯胭脂蜜茶,一面道:“他认罪正常,自戕不正常,留意公主,她现在最好什么也别做。”
“我用你说?”季疆一屁股坐软垫上。
祝玄下界不过短短几日,但这几日着实出了不少事,两位少司寇梳理前事,筹谋后续,终于结束时,已是月上中天。
明珠灯幽幽亮起,照亮了祝玄挂在腰上的神兵宝剑。
季疆一把抢过来,奇道:“这就是龙渊剑?居然这么听话,怎么制服它的?”
祝玄笑道:“吓唬一下就老实了。”
吓唬?龙渊要是这么轻易就能制服,也不会让天界头疼许多年。
不是没有过能彻底将之降伏的战将,然而龙渊与别不同,降伏它,它也不会听从,先几代天帝又留下“不得损害龙渊”的话,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层层封印锁起来,还经常锁不住。
季疆怀疑祝玄卖关子,正要自己上手试试,却又被飞快抢回。
“下次你再拿它练手,我还等着它指认怨念操纵者。”
祝玄闲不住的手指顶着龙渊又开始滴溜溜地转。
“你就笃定操纵者回了天界?”
“不笃定,赌一把而已。我总觉得龙王灭门一事有什么被我遗漏了。”
祝玄揉了揉眉间,他盘算过与涂河龙王一家的关系,确认无冤无仇,然而怨念黑龙却能冲着他来,那就只能是怨念附在了和他有仇者的身上。
怨念附着只能在殒命当下,如此看来,有两个可能,一是龙王灭门当日,刑狱司有没搜刮出来的生者;二是怨念操纵者早在刑狱司赶来前就离开了河神洞府。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当日肃霜拽着他一路疾驰,跑了何止千万里,他也确认没有什么术法追踪,但怨念操纵者好似极轻易便能得知他身在何处,来得出乎意料地快。
又是假太子,又是怨念黑龙,麻烦事真是一堆堆的。
说起来,书精也是个麻烦……
察觉有视线看自己,祝玄擡眼,对上季疆似笑非笑的脸。
“小书精呢?怎么不见她?”季疆问。
祝玄浅啜胭脂蜜茶:“问来做什么?”
他这态度不对。
季疆面上掠过真实的诧异:“你不会是……不行啊祝玄,她不行。”
他从没在祝玄眼里见过类似“缱绻”的神色,但方才灯火闪烁,他眉眼实在可以称得上“缱绻”,小书精能把他撼动成这样?以祝玄的本事,怎可能看不出她只会作死?
祝玄淡道:“什么时候行不行需要你来决定?”
季疆侧首看了他良久,忽然叹了口气:“所以你就算砍她脑袋,也不会让给我了?那我也想要她,怎么办?”
他可是等着祝玄砍脑袋那天把小书精救过来,这才一直忍着,现在是白忍了?
眼前又浮现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真像啊,这么多年了,只遇到个书精这么像。
那不屈的姿态与敌意简直是他的猛毒,他恨极了,又忍不住想留在眼中。像一把刀刺进心口,时间长了反而与血肉长在一处,然后就迷恋起那股痛楚。
季疆只觉后颈寒毛在一根根竖起,想握在掌心,杀死她再救活她,切碎她再拼凑她,想她一直一直朝他露出冰冷的眼神……
“喀”一声,玛瑙茶杯不轻不重放在案上,季疆一下回神,便听祝玄冷道:“我说过叫你不要犯病,别叫我说第三遍。”
季疆什么胡话都说过,说者不过心,听者如祝玄也不过心,但现在这个不像胡话,在栖梧山他已提过一样的事,时隔两个多月,又来一次。
会发疯的季疆在若隐若现,眼神阴郁,语气却温柔,只盯着自己在意的。
季疆又看了他良久,微微一笑:“我也说过叫你放心,我也不想说第三遍。”
祝玄未置可否,身形一晃已在书房外,留下余音袅袅:“要是现在犯病扯后腿,这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
肃霜醒来时,正是满室春日阳光。
她静静看着头顶熟悉的云一样的帐子,想起这里是冬静间,祝玄竟还把她放在这里,她原以为会被关起来,或者被他变成折扇时刻捏手里。
她缓缓起身,只觉身体沉重无比,胸口还是在发闷,喘不上气似的。
下界那一场疾驰狂奔损耗竟有这么大?
她试着运转神力,错愕地发现身体一切如常,并无什么损耗,而只剩一丁点小裂口的仙丹也再一次不能愈合,神力触在上面一滑而过,一场静修做下来毫无进益,身体该违和依旧违和。
肃霜实在摸不着头绪,茫然四顾,突然发现床边的白石架上挂了好几件新衣,神工司还是一天一套送来,架子上挂不下,还放了两套在梳妆案上。
她数了数衣服数量,算上下界那几天,她这一场昏睡竟睡了四日。
身体完好无损,眉间封印也是完好无损,实不知仙丹出了什么问题。
肃霜出了半日神,到底还是没换新衣,只挑了件往日喜欢的旧衣,斟酌着拉开房门。
出乎意料,既没有结界也没有秋官,她立即腾云而起,还没飞高两丈,便好似撞在看不见的屏障上,不得不落下——这是加持了神府限制?
神府限制有好几重,有的是一律不许离地飞,比如黑线仙祠,刑狱司以前还是能飞的,现在却上了限制,飞不过两丈。
肃霜落在回廊前,缓缓走向正门,果然马上就有两个守门秋官拦住她。
“肃霜秋官可是要备车去神战司?”
她想了想:“我就想随便走走。”
“少司寇吩咐了,近日天界乱象丛生,他事务繁忙难以抽身,请肃霜秋官好生留在刑狱司,修行上有问题可以找仪光战将请教,其他地方还是不要乱跑,以免生出什么意外。”
……原来祝玄是这么个关法。
肃霜低头拨了拨袖子,忽然微微一笑:“那行,去神战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