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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云崖不落花与雪 > 第55章 明月照我怀中雪(一)

    肃霜哭泣的声音一下断开,又像落入陷阱的野兽一样挣扎,这次却全然挣不得,手指胡乱在氅衣长袖的纹绣上爬抓拉扯了许久,终于发觉无济于事,只能发泄般一下下锤砸。

    “咚咚”的闷响回荡了一阵,肃霜忽觉天旋地转,被一把提溜得坐起来,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头发被拨开,滚烫的嘴唇落在左耳根处玄牢术的漆黑纹印上,烙铁一般。

    祝玄将她牢牢圈在身前,一只手托住面颊,先擦了擦眼泪,旋即推着她的脸转过来,低沉的声音仿佛在拉扯她唇畔绒毛:“看我。”

    已到这一步,他不会败不会退亦不会松口,是强求也好,是为着极致的不甘心也好,这里没有犬妖,只有疯犬,他要她清清楚楚看明白这点。

    见肃霜眼睛紧紧闭着,他正要施术迫她睁眼,冷不丁拇指被她一口咬住,依旧是毫不留情的咬法,神血的香气缓缓溢开,猩红一线顺着她的唇畔滚落雪白的脖子。

    祝玄微微抽了几下,她反而咬得更紧,尖牙勾住不放,睫毛尖还挂着泪,脸上已现出一层凶狠的表情,大有牙断了也不会松口的气势。

    他轻哼一声,俯首追上那粒血珠,作势欲狠狠咬回来,见她还不松口,便只含糖般裹了一下,另一手顺着肩膀掠过,又一次握住丝衣襟口。

    这次没有半点犹豫。

    火烧云的颜色渐渐艳丽起来,绚烂如火,晕染成片,像是要把软云薄雾般的帐子点燃,冰冷的长发层层缠绕,吐息却落如火点,落在肃霜后脖子上,学她一口咬住,不重,但饱含威胁。

    帐内的火海忽然开始旋转,烧灼一切,肃霜只觉耳中心跳声如雷,沉重且紊乱。

    乌金锁神镣早已去掉,却不知是什么无形而柔软的纠缠着叫她不能动弹,祝玄氅衣的纹绣蹭在手肘上,如炭火炙烤。

    她咬得死紧的齿关终于再也咬不住,染血的手指先在她那根凶狠的尖牙上摩挲了几下,这才托着脸,把血尽数抹在她面颊上,桂花蜜金糖的香气很快凑过来,抢夺血味。

    火海里有恶龙纠缠,又像柔软的缎带环绕,绕住不受控制的半个神魂,它自顾自沉下去,心甘情愿被疯犬搓揉成一粒人形仙丹,有所贪图,有所慕求,于是难以分离。

    难以分离,仿佛他的一根头发丝都能够取悦她,顺理成章,理所应当。

    她竭尽全力去拽,怎样也拽不回那一半,莫名的焦灼令她眼前发黑,耳朵里渐渐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凄艳的红光偶尔露出昏暗罅隙,血淋淋的眼睛静静藏在后面,肃霜挣扎着朝他伸出手,想握住那双烫如热砂的手,却只握住了云雾似的帐子。

    手腕很快被抓回,帐子骤然落下半幅,流水一般滑过床沿,无声无息堆在了地上。

    *

    三月初四,青鸾帝君的继任典礼如期在栖梧山开启。

    前青鸾帝君私藏太子一事闹得上下两界沸沸扬扬,后续发展却异常平静,前帝君既然一力承担所有罪行,心地仁善的重羲太子便并未多加罪责青鸾全族,甚至亲自提出让池滢继任青鸾帝君,以安抚其余五凤大族,而池滢公主则柔顺地谢过恩泽,全无怨怼之意。

    事态看似平缓下来,继任典礼依旧来宾稀疏,不过总归是比前帝君的送魂礼要好些。

    仪光这次还是躲在阴影处,默默看着高台上的典礼。

    她与源明帝君决裂后,便一直暗中注意青鸾族,更做好一旦源明下狠手,她哪怕供出四海鸿运镜的事,闹个鱼死网破,也不叫他得逞的准备。好在事情没走到那一步,或许他是忌惮她真说出去,也或许他有别的筹谋,池滢终究安然无恙地继任了青鸾帝君之位。

    仪光微微吁了口气,端起案上的茶浅啜,因觉身旁的归柳好似心神不宁,一直左顾右盼,便问:“你怎么了?”

    自那次归柳救了她,他俩的关系便日渐融洽亲密起来,归柳虽机灵,却也时常说话直来直去,好似不过脑子,仪光反而很喜欢这点,慢慢拿他当弟弟一般,见他喝茶也不稳,茶水泼在袖子上,便擡手替他掸了掸。

    归柳避过她的视线,目光扫过台下不多的来宾:“我在找少司寇,按理他二位总归该有一个要来的。”

    仪光奇道:“确实。说起来,肃霜也有好些日子没找我修行了,传信也不回。”

    她提起肃霜,归柳不由干笑两声。

    他以后可再也不上这狡猾书精的当了,上回是她自己拜托他跟雍和元君说回仙祠的事,可前日遇着雍和元君,她又怪他信口开河,说什么书精并没有想回,害他好生尴尬。

    眼看继任典礼结束,贺宴即将开启,还是不见两位少司寇的影子,归柳心中不由隐隐起了不祥的预感。

    他有几天没见到祝玄了,他不知遇到什么事,影子都摸不着,归柳只能找季疆商讨自己的任务。老实说,比起祝玄,季疆这位少司寇总叫他有云里雾里之感,明明是他自己说今日必来,可现在看上去他并不像要来的样子。

    贺宴开始,很快有女仙侍从们捧上无数佳肴,归柳无心吃喝,只把玉箸放在手里不停绕,下一刻便见仪光端了一碟碧藕片送来。

    “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她微微一笑,“怎么心事重重的?吃些东西缓缓,要我陪你饮上几杯么?”

    归柳被她不由分说塞了只酒杯在手里,不由怔住,又见不善饮的她当真斟酒作陪,当即擡手阻止。

    “仪光。”他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我……”

    话音未落,忽听季疆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仪光战将在这里,捆仙绳。”

    仪光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捆仙绳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霎时间几十个秋官鬼影般落在四周,挡住外间视线,季疆罕见地穿着少司寇官服,满身肃杀之气,站定在她面前。

    “……少司寇这是做什么?”仪光惊愕万分。

    季疆慢悠悠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笑眯眯地问她:“仪光战将认识这个?”

    是四海鸿运镜!怎会落到季疆手里?

    仪光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心念急转,想起源明归还四海鸿运镜后,她因着心绪大乱,根本无心查看,当夜便在紫府里寻了个暗处将它藏了起来。

    是被季疆找到了?不,不可能,擅闯紫府她怎会不知?那天她接触的除了源明便只有归柳,是归柳趁她昏迷时调换了?

    仪光望向归柳,见他迅速背过身去,心中登时一沉。

    季疆道:“这一个月刑狱司暗中做了不少调查,青鸾帝君认罪自戕实在蹊跷,恐怕与这面四海鸿运镜脱不开干系,既然这是仪光战将之物,还请随我们去一趟刑狱司。”

    他一挥手,立即有数个秋官架起仪光便走,来去悄无声息,半个宾客也没惊动。

    季疆回头看了一眼归柳,笑道:“辛苦你了,做得好,这几天就能回刑狱司。”

    归柳低低垂着头,轻道:“少司寇,仪光……不会有事吧?”

    季疆耸了耸肩膀:“这可说不好,此事是祝玄来审,他的手段你清楚。怎么?良心不安?我不是说过,你觉得不安随时能退么?要不你想想被灭门的龙王,自戕的青鸾帝君,良心有没有好受些?”

    归柳急道:“属下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祝玄……少司寇当时和我说,要捉住源明帝君的破绽……你、少司寇你怎么像是要给仪光定罪的样子?她是无辜……”

    “镜子是她的,自然是她的罪。”季疆笑得两眼眯起,“就看源明老儿为了她能做到什么地步,他有良心就自己出来顶罪,没良心的话,也怪不得谁。你觉得我手段粗暴?觉得祝玄会做得更好看?别傻了。”

    他在归柳肩上拍了拍,转身便走,却见已成青鸾帝君的池滢款款朝自己行来,遥遥做敬酒之意。

    季疆迎过去,接过女仙递来的酒杯,笑得客套:“以后该叫殿下帝君了。”

    池滢头戴冕冠,姿态庄严,乍一看还真有帝君之威,不过一开口却露出一丝莫名的幽怨:“季疆神君怎么也和我生分起来?许久不见,你可愿陪我聊几句?”

    虽是询问,她的架势却不容拒绝,示意女仙们端着酒案摆去僻静处,朝季疆做了个“请”的手势。

    季疆只得陪她坐过去,刚端起酒杯,便听她问道:“那个女神将,是他的爱侣吧?”

    季疆笑了笑:“帝君看到了?那可真是抱歉,我本无意干扰帝君的继任典礼。”

    池滢冷笑一声:“上次父亲的送魂典礼她也来了,这次还来,鬼鬼祟祟,当我没看到。真可笑,她是来看我如何落魄?被利用却不自知的蠢货!多谢季疆神君,刑狱司抓走她,令我舒畅不少。”

    她举杯敬酒,宽大的袖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很快从里面兜出一只仙兔。

    季疆一见仙兔,眼睛都撑圆了:“这是?”

    池滢摸了摸仙兔的耳朵:“前些天它自己跑来栖梧山的,我见它乖巧,便一直带在身边。”

    起初见着仙兔她只觉眼熟,依稀是当日与她在那座溢满九幽黄泉水的洞窟共患难过的小东西,好像是哪个仙祠侍者养的,不过看它到处乱跑,多半是前主人不管它了,且它一直奔着自己来,柔顺且可爱,总算能稍稍抚慰她晦暗的心情,她索性便自己养着。

    季疆盯着仙兔看了片刻,忽然半俯下来,笑得格外讨喜:“这只小仙兔好生可爱,我好喜欢,帝君可愿割爱?”

    那仙兔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立即往池滢袖子里钻。

    “看起来它不愿意。”池滢笑了一声。

    话音刚落,袖子被握住,漫不经心又带着些讨好地摇了摇,季疆偏头望过来,右耳的金蛇坠熠熠生辉,映得他两只眼脉脉含情:“看在我三番五次英雄救美的份上,我和帝君也算交情匪浅,你就让给我吧,好不好?”

    倒是很久没见他这轻佻模样了,上次听他鬼扯这些暧昧话,还是父亲的寿辰。

    池滢下意识握紧酒杯,深深吸了口气。

    凡人有“世态炎凉”之感慨,想不到她也体会了个透彻,她永远不会忘记天牢里那大片的猩红血迹,不会忘那一场惨淡的送魂典礼,那些从骨头里透出的寒意,比什么都可怕。

    也正因此,她对那时相助的季疆感激且依赖,不过季疆看似亲切,其实颇有些疏离,越靠近越能看得清楚,难得他有什么想朝自己要的,她怎忍心拒绝?

    池滢垂下眼睫,轻声道:“季疆神君,我……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若答应我,仙兔就给你。”

    季疆凑过去,兴冲冲问道:“什么不情之请?说说看。”

    池滢声音更轻:“此话说来唐突,但却出自我真心……不瞒你说,其实你一直让我有种熟悉感,出了这么多事,见到你更觉亲切,所以难免……自父亲去后,再不闻谁叫过我的小名……”

    “阿滢。”季疆沉着嗓子唤了一声,含笑朝她伸手。

    池滢手里的酒杯倒在了酒案上,忽然间止不住的泪意狂涌,眼泪几乎一瞬间就打湿了衣襟。

    季疆提溜起仙兔的耳朵,拎在手里当风铃轻轻晃,好似没看见她的泪,隔了一会儿又道:“听说帝君打算应邀半个月后的太子酒宴?”

    池滢迅速抹去泪痕:“不错。”

    血海深仇怎可能忘却?那是她难得的复仇机会,她绝不会放过。

    季疆慢悠悠说道:“太子酒宴可胡闹不得,帝君谨慎。不如交给仙兔,一只仙兔胡闹,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捏了捏仙兔的耳朵,盯着它惊恐的眼睛,柔声道:“对不对?小仙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