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走了?自以为是地给他们“生路”,自以为是地说了那么多话。
然后就能安心地履行天帝职责,心甘情愿地灰飞烟灭?
诸神自然期盼这样一个干脆利落的天帝,可是于私,父亲对得起谁?
留下遗诏,让母亲做帝后,自己做太子——他一定觉得这是对他们的亏欠吧?但母亲或许并不想做帝后,烛弦自己更不想做什么天界太子,他只想离开死水般的天宫,去哪里都行。
更不用说父亲还有自己的帝后与帝子帝女,他们……
……不,等一下,父亲是不是强调了一句“只会有他一个太子”?
烛弦骤然兴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所以他之前特地将上任天帝的帝子帝女们都安置在天宫,所以他提到“天帝血脉者从旁协助”,所以他只把母亲和自己送出来。
甚至还有两个他的亲骨肉、他的帝后,都还留在天宫!
这才是他真正的“馈赠”?他真正的“情意”?
烛弦没忍住打了个寒战,竟觉毛骨悚然。
身侧的母亲忽然像被天雷劈中一样,几乎蹦了起来,急促地喃喃道:“他说什么?刚才说的什么……?”
烛弦立即伸手搀扶,冷不丁被她一把掐住两条胳膊,她用的力气如此之大,疼得他差点叫出来。
“他说的什么?劫数真的来了……没做好准备……应该能做天帝……没法控制、苦果自尝……”
母亲的声音又低又含糊,烛弦急道:“我听不懂啊!母亲你先放手!”
她恍若未闻,擡起头来直愣愣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道:“是他!我知道了!是他!”
莫不是伤心到疯魔了?
烛弦奋力挣扎,母亲忽又放开了他,低声道:“是了……刚生下弦弦儿的时候,他问过我……问我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父亲做的事……我说了……我只对他说过真话……我以为他是好奇,原来……原来!”
烛弦再也忍不住,厉声道:“母亲!现在拦住父亲还来得及!”
大劫降临,无论谁殒灭其中都只能是无可奈何,认命便是。可父亲是用的诱骗手段,诱骗那些帝子帝女,诱骗整个天界,其中还有与他同床共枕几百年的帝后,以及他的亲骨肉。
他故意把他们往绝境里推,甚至要把这份恶果当做馈赠,满怀歉意,满怀感慨,就这样丢给自己和母亲。
烛弦毫不犹豫说出自己的推测,母亲先时怔怔听着,渐渐地,神情反而平静下来。
“原来如此。”她的声音也恢复了温柔平和,“我知道了。”
仅仅一瞬间,她忽然就变得无比从容无比淡定,方才那状若疯癫的模样仿佛是个假象。
“弦弦儿,”母亲柔声唤他,“大劫要来了,你父亲是天帝,天帝要替众生扛下大劫,他注定殒灭,拦不拦,结果都不会改变。”
可是被他诱骗的那些倒霉鬼结果会有改变。
烛弦还想再说,母亲擡手阻止了他:“不过你说的对,我要追上去。”
她转身走进寝殿,过了片刻后再出来,装束竟焕然一新。
雪青的云纱裙,同色的长长缎带系在发上——烛弦从未见母亲这种装扮,她的乌发总是绾起来的,衣裳也多是端庄稳重的款式颜色,此刻的她却是尚未出嫁生子的年轻神女模样,面上甚至薄薄涂了一层胭脂。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紫玉印章,放在掌心摩挲良久。
“……愿为影兮随君身……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母亲嘴唇翕动,目中泪光莹然一瞬,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我去找他。”她声音很轻,却十分坚定,“弦弦儿,你……好好待在紫府,莫要辜负你父亲的苦心。”
她觉得那是“苦心”?
烛弦一时竟感到昏乱,往昔母亲的谆谆教诲与苦口婆心像流水一样淌过眼前,他试图从里面翻找出能与眼下局面对应的东西,却找不到。
恍惚间,母亲动了,长袖像仙鹤翅膀般扬起,“唰”一声锐响,父亲锁住紫府的无形屏障微微震颤起来,连响三声后,那道屏障终于裂开缝隙,她毫不犹豫,像急着出笼的鸟,迅速飞了出去。
烛弦下意识去抓,终究什么都没抓住。
他呆呆站在原地,耳朵里的嗡鸣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最终变成了漫长无边的刺耳噪音。
母亲一直是温柔又易伤的,而父亲又若即若离,所以烛弦很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变强,强到让母亲再不会动辄啜泣落泪,他不愿那哭声朝日晨昏都围绕身周。在天宫生活的日子,让他觉得自己确实长大变强了,可以冷静地面对父亲,面对很多骤变的局面。
这一时这一刻,他强撑出来的所有成熟都土崩瓦解。
母亲不是去劝说父亲,她是要与父亲同生共死。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全是眼泪,明明只有伤心!
他撑出来的成熟让他顷刻间领悟到母亲的选择,他真真切切的幼小令他失魂落魄,不知所措。
母亲不要你了。
沉重的悲伤像钉子一样刺进心里,原来这种疼会如此真实,烛弦眼里瞬间盈满了泪水。
他拔腿便追,明明前些日子学会了腾云,在天宫里飞得特别好,此时却跌跌撞撞,刚离地几寸就重重砸在了墙上。
墙上清晰地画着许多刻痕,那是母亲为烛弦记录身高的痕迹,去天宫前,烛弦堪堪能摸到窗台边边,如今他也不过才长高三四寸。
像所有被母亲丢弃的孩童一样,他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又一次跌跌撞撞腾云穿过屏障裂缝,不顾一切追上去。
不,不,母亲,为什么不能一起去下界?别丢下他!能不能别丢下他?
天色一点点变亮,晨曦勾勒出天宫雄丽的轮廓,烛弦又一次生涩地从云头重重摔落在地,他浅青的衣服已破破烂烂,上面血痕斑斑,可他顾不得——看见了!追上了!母亲远远地停在大殿前!
天际淡幽的晨光突然明亮起来,像是一下子多了十颗太阳临空相照,炫目的光影逼得烛弦几乎睁不开眼,但他还是看清了,天宫正殿殿顶上那个身影,是父亲。
漫天光辉又一点点黯淡下去,一道诡异的墨线替代晨光,吞噬云层,缓慢却无可抵抗地朝这里渐渐推进。
可怕的寒意也层层递进,与那天晚上一样,即便躲在金丝被里,依然被冻得瑟瑟发抖。
父亲纵身飞起,疾电般迎向汹涌而至的黑暗,眼看母亲打算紧随其后,烛弦忍不住高声叫道:“母亲——!别去!”
不知何处生出的气力,让他稳稳地腾云飞高,顷刻间便落在母亲身旁,他正要扑过去,冰寒刺骨的黑暗便降临了。
比那天晚上还要疯狂无数的寒冷,烛弦脸上的血瞬间结了冰。
周围没有声音,没有一点声音,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是要炸裂耳朵。
可这些都没什么,他抓住母亲了。
“我们去下界!”烛弦用尽气力嘶吼着,“不要待在这里!母亲不要丢下我!我不要你去!快和我走!”
周围的死寂太粘稠,他撕心裂肺的吼声像是泡沫轻轻裂开,送不到母亲耳畔,更递不进她心里。她没有再试图去追父亲,只静静站在这片大劫中,长长的睫毛上满是冰霜,无论烛弦怎样拉扯,都拽不动她。
“为什么?”烛弦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母亲终于动了,她俯下来,是平日里最常有的动作,温柔地把烛弦揽进怀里,一手摸着他的小脑袋,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弦弦儿,你也舍不得。”她的声音因寒冷剧烈地发抖,“母亲更舍不得……我对这天上地下……从来不爱……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等于殒灭了,活着的不过是个行尸走肉……是你父亲……只有他……他不在了,我怎么活着?”
还有他啊!他是烛弦,是她的弦弦儿。
“母亲没办法独自活下去啊……也舍不得你……那就和母亲一起……我们一起……和你父亲,我们一家……终于团聚……”
烛弦奋力抵抗寒意的挣扎忽然停下了,最依恋的怀抱紧紧抱着他,母亲滚烫的眼泪一颗颗掉在他脖子上,再凝成冰珠——大劫的寒意也不如这些冰珠冷,他无声无息地抖了起来,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是来找母亲的,他要带她一起逃离这场可怕的黑暗,带她去阳光明媚的地方,从此只有欢笑,没有眼泪。
无声的黑暗里,巨大的灰色冰刺根根凸起,有一根穿透了烛弦的后背,他却不觉得疼。
这里没有阳光,只有冷,无边无际的冷。
恍惚中,又听见母亲温柔呼唤他,她的怀抱像三月和煦的春风,烛弦从神魂最深处感到一种极致的绝望,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解,所有欢欣的期待的热烈的,都被淹没在绝望里。
昏昏沉沉,不知日月暗换几轮,烛弦忽然醒过来,九霄天清透的阳光正落在脸上。
他懵懂又迟疑地打量身周,这里是一方小而雅的卧房,青木案上放着一尊小小的铜鼎,内里燃的不知什么香,气味宁静而绵长。
屋门忽然轻轻打开,一个陌生的青衣老神尊缓缓步入,见他醒来并不吵闹,便点了点头。
“老朽乃高阳氏水德玄帝,见过小殿下。”
……什么小殿下?
烛弦停滞一瞬,下一刻大劫中的所有回忆便毫不留情冲进脑海,他用力抱住脑袋,为了不让自己叫出来,张嘴用力含住手腕。
一只手轻抚发顶,带着奇异的镇定心神之力,水德玄帝的声音很平静:“既然如此,老朽便不这样唤你。过往种种皆为幻象,你是老朽的孩子,今日起,你名唤祝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