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凝术一旦显形,想凭人身挣脱几乎不可能,无论被擒住的妖想不想打,此术一出,就意味着必有一场恶战。
可嗽月妖君连眉毛都没颤一下,全副心神都放在祝玄方才说的话上。
“障火乃有生者最恶欲念之聚合,”他紧紧盯着祝玄,“九幽黄泉水是死地之物,涤荡尘世间诸般残留,正是这一反一正之极,才得触发裁断降临,以无尽的黑夜和冻结一切的寒冰,终结天道之罪孽。这是帝君的毕生心血,也是我等传承至今的圭臬。你——一个天界小辈,不过凭着高阳氏的虚名做了个少司寇,从何处来的底气下这荒谬的判断?我给水德玄帝几分面子,再问一遍,你是真知道什么,还是信口胡说?”
祝玄没有回答。
究竟是可笑还是可悲?障火叠加九幽黄泉水,引发裁断涤清罪孽,这些近乎呓语的胡话,他不久前刚从父亲嘴里听过,陈锋氏对此无比坚信,兴许天界至今还有他们的布置残留,不知静静埋在何处角落。
他的思绪渐渐飘回灰雾弥漫的小洞天,那天,水德玄帝在林间与他说了许多话。
一直以来,祝玄对大劫的了解与天界诸神并无区别,那是突如其来不知缘故的天灾,也是他小半辈子的噩梦源头。他或许恨过父母的作为,却从未怀疑过天帝扛劫的决心。
然而,倘若大劫是天帝自己触发的呢?
水德玄帝的猜疑令祝玄罕见地感到一种无所适从,他竭力从脑海里搜刮旧日记忆,竭力地试图从里面翻出能够反驳的关键内容,可是越回想越心惊。
“这些年天界诸神应当对四方大帝颇多恚怨,出了事总找不着影子。”
下棋时,水德玄帝闲聊般地说着。
“听说下界来寻时,都要往吞火泽去找,呵呵,你也想不通吧?为父为何一直守在云崖附近。”
祝玄默默盯着棋盘,根本没心思下棋,手里的棋子翻过来倒过去,快被搓烂了。
水德玄帝依旧不紧不慢,温言道:“大劫最致命的便是神族都无法抵御的冰寒,像九幽黄泉水再冷上千倍万倍,这便让为父想起昔年陈锋氏之祸,不过要说陈锋氏,还得从上古相顾帝君说起。”
向来神族闹出祸患,要么与妖族或凡人有关,要么是玩忽职守酿出惨剧,相顾帝君却不,为着天帝血脉之传承,他质疑天道藏私,直到某一日,他在天宫内寻到一团奇异火种,质疑便成了付诸行动。
“那是更古早时,不知哪位天帝留下的遗物。”水德玄帝摸了摸花白胡须,“不知那位陛下有何遭遇,半生执着追求斩断欲念,最终直至殒命也未能斩尽,遗留下来的那些恶念无法消除,便以神力化为火焰,警示后人不可触碰。”
相顾帝君偷走火种,下到凡间,不知戕害了多少凡人,终于将那火种利用人与妖化为障火海,搞出了万灵避让的吞火泽。
此举震惊上下两界,相顾帝君被擒后,被施加有史以来最严酷的刑罚,碾碎神魂,放逐神躯,永生永世遭受天道诅咒。
说到此处,水德玄帝反而笑了:“此事如今说来,倒像那凡间的传奇故事一般了,有人听乐子,有人过耳就忘,有人心生敬畏,自然也会有人心生向往,陈锋氏便是向往者。”
其时陈锋氏的帝君甚有天赋,神力修为高深,一心想在九霄天上建殿,从“帝君”变成“大帝”,然而天帝始终不允,时间长了,陈锋氏帝君难免心生怨念,加上那段时间上下两界并无什么祸乱,天帝无甚作为,陈锋氏难免跟相顾帝君一样,起了质疑心。
“陈锋氏举全族之力,终于被他们寻到相顾帝君留下的一篇残章,其上提到:障火乃有生者最恶欲念之聚合,九幽黄泉水乃死地之物,涤荡尘世间诸般残留,此一反一正之极,能触发裁断,用以终结天道之私。”
水德玄帝看了祝玄一眼,见他神色并无异常,方又道:“陈锋氏在下界聚集了不少厉害妖族,祸害了无数凡人,由此生出的障火都被他们藏在天界各处。那时天界尚无神族察觉,直到他们频繁往来云崖川取九幽黄泉水,惊动了天界巡逻官,这才牵扯出全族大罪。”
祝玄默然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大劫当真是由此引发?”
水德玄帝缓缓摇头:“为父尚无定论可言,只是一来,从相顾到陈锋氏都在折腾障火和九幽黄泉水;二来,大劫阴寒之力确然与九幽黄泉水相似,所以为父这些年一直守在云崖川附近。”
祝玄又沉默了许久,低声道:“父亲的猜测,是天帝触发了大劫?”
水德玄帝并没有作答,擡眼静静凝视他,半晌,忽然问他:“为父为什么让你和季疆学高阳氏滴血成石术,你知道么?”
祝玄不由愣了一下,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天界有无数修为高深的战将武神,这无数武神,却不会有一个能学成滴血成石术,你猜是什么缘故?”
祝玄吸了口气:“天帝血脉?”
水德玄帝淡道:“相顾质疑天道藏私,这或许便是天道之私。天帝血脉应天道而生,百无禁忌。日月星辰、百万司部、万千生灵,唯有天帝血脉能调动。你当日在萧陵山遇见白虎下界,正是现了天帝神像才将它遣回——就是这个道理。”
萧陵山见白虎……父亲竟连此事都知道。
祝玄的诧异只有一瞬,很快便释然,从一开始他就明白,水德玄帝收留两个帝子绝不仅仅出于仁慈,天帝血脉如他所言,百无禁忌,他怎可能真正放着不闻不问。
棋局一时僵持,交谈也不再继续,雅间内死寂无声,只有风吹得窗上竹帘轻晃,时不时“哗哗”两声细响。
灰雾顺着半开的窗漫进来,水德玄帝挥袖扫了扫:“这些灰雾越来越浓,看来有谁一直在暗中囤积障火。”
障火,灰雾,九幽黄泉水,大劫……祝玄觉着父亲对其中的关联应该了解得更多,至少比他说出来的要多,可他老人家似乎并不打算都告诉他。
因为缺少决定的证据?因为他还没从旧日回忆里挖出更有用的?
祝玄正要说话,冷不防小仙童突然在外面敲窗户,声音清脆:“陛下!有传音符被挡在洞天外,吱吱哇哇一直响,可吵了!”
水德玄帝“哦”了一声,指尖一晃,只听锐利的鸣声直穿洞天,清光倏地落在祝玄手边,却是刑狱司秋官递来的传音符。
“少司寇,下界巡逻的秋官两日前发现,环狗妖府内的九幽黄泉水一夜之间消失无踪,疑似有厉害妖族出手,尚未查到行踪……季、少司寇已堆了数月要务未处理,属下们不知何故。”
看样子类似的传音符递给过季疆,但他没管,秋官们多半是抱着试试的心态,给祝玄发了过来。
水德玄帝花白的眉毛微微扬起:“九幽黄泉水消失?看来为父守在云崖川附近,反倒令暗中行事者不敢来了。”
祝玄立即起身拜别,刚要出雅间,便听水德玄帝低声道:“祝玄,为父今日所言,只有你知我知。”
父亲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是叫他别和季疆说。
浓厚的云雾划过视界,祝玄下意识朝上看了一眼,妖府半空悬浮着一颗光华璀璨的奇异物事,像一粒小小的太阳。
他刚回天界便收到了归柳的传音符,据说,季疆被嗽月妖君重创,还被收进了一件名叫“帝君泪”的奇物里,这东西应当就是帝君泪,相顾帝君的一颗泪。
对面被玄凝术紧握的嗽月妖君忽然有了动静,调整姿势般动了动肩膀,也不见现出妖身鼓动妖力,祝玄却觉玄凝术的巨掌隐隐有些抓不住他。
“我问最后一遍,”嗽月妖君死死盯着他,阴森的语气里杀意弥漫,“你是真知道什么,还是信口胡说?”
祝玄恍若不闻,身后墨线凝聚般倏地现出数把漆黑宝剑,他随手抓过一柄,下一刻便听雾中豹吼震天,四只巨大黑豹自四个方向闪电般扑来。
他反应奇快,纵身让过,但觉妖风肆虐而起,玄凝术的巨掌再也握不住嗽月妖君,妖云冲天而起,落地又化作一只黑豹,张嘴便咬。
四个身外化身?
祝玄侧身再让,冷不丁头顶一暗,雾中又扑来两头黑豹,一左一右朝他胳膊咬来。
六个身外化身!
祝玄手中宝剑急急一划,玄凝术的巨掌顷刻间护在身周,只听“咔咔”几声闷响,六只黑豹重重咬在巨掌上,嗽月妖君大喝一声,他的妖身最巨大,一口吞了半个巨掌,尖利的牙甚至无惧滴血成石术,深深扎进来,咬下一大块。
鲜血一下喷红祝玄的袖子,他的左手竟生生被扯去一半。
“滴血成石术又能奈我何!”嗽月妖君嘶嘶冷笑,“我要把你的皮肉一块块撕烂!”
好生厉害,他甚至还没放出障火。
祝玄神色凝重,踏上巨掌旋身腾云,水墨般的神像悬浮身后,正要动作,却听那帝君泪“嗡”一下,像是被敲响的铜钟,突然在半空摇晃起来。
一道,两道……成百上千道璀璨金光自帝君泪中破壳而出,妖府内遍地云雾一触到金光便化作虚无。奇异而磅礴的力量如柔和水波,一波波涟漪荡漾,片刻工夫便将整座妖府洗刷得一览无余。
恰逢正午,日光直射而下,落在虚幻的金色神像眉间。
神像头戴冠冕,双目紧闭,神色肃穆,正是数万年不曾再现的天帝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