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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如君斩绝旧日梦(三)

    说罢,巨大黑豹的背拱了起来,看架势是想逃。

    这就要走?他方才的话是和谁说?总不至于是季疆,难不成……

    电光石火间,没空细究,祝玄指尖急弹出一串清光,尖锐地呼啸在妖府上空,正与妖兵们鏖战不休的秋官们得令,片刻也不耽误,立即收兵,纷纷腾云而起。妖兵们一时倒还未反应过来,有的继续追逐缠斗,也有乖觉的赶紧潜身遁逃。

    只听嗽月妖君大吼一声,旋即纵身而起,紧跟着却重重砸落在地,四只巨大的爪子扎入地砖,撕布一般将大半地面撕了个粉碎。

    毫无准备的妖兵们似锅里的豆子一样满地乱窜,惨叫连连,烟尘肆虐,一点奇异的五彩光芒倏地跳跃而出,无规则地乱晃几下,眨眼便冲破烟尘,在正午阳光下且摇曳且卷曲,似一截五彩斑斓又柔弱无骨的小手。

    再一个眨眼,密密麻麻五彩斑斓的小手纷纷钻出来,遍地开花一般,绽放在妖府中。

    是了,以嗽月妖君极其低调的做派,收集这么大一片障火海必是花了不少心血,他怎可能弃之不顾?

    祝玄扬手一挥,清风迅速吹散妖府内的烟尘,但见遍地废墟狼藉,地牢的深坑也已暴露在外,障火不长眼睛,遇妖扑妖,遇神扑神,遍地伤残妖兵已被障火裹得好似茧子,那些柔软的小手还争先恐后往地牢里钻,应是察觉到里面藏着还没来得及救出的神族。

    胸口阵阵剧痛,方才嗽月妖君那一下砸在胸前,多半碎了好几根骨头,祝玄将血味咽回去,眼角余光注意到秋官们已把季疆远远带离妖府,那一抹雪青纱裙的身影还在,似是手腕被季疆攥住脱不开,姿势僵硬。

    废墟中,黑豹恢复人身,嗽月妖君双手张开,妖府内飞舞盘旋的障火们像被看不见的绳拴住,一缕缕不甘愿地聚拢在一处,渐渐如巨龙一般。

    失去障火包裹的妖兵们顷刻间化作青灰,地牢里也隐约有惊叫声起伏,很快,所有障火归拢成一条巨大的障火龙,绕着嗽月妖君暴躁地上下盘旋,他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只阴森森地仰头盯着祝玄。

    能操控障火,居然还不受其影响,妖君果然棘手。

    祝玄眉梢微扬,居高临下回望,却听嗽月妖君哑声道:“数万年心血毁于一旦,此血海深仇,我嗽月以名起誓,不报不休。还有那个问题,我终有一日要从你嘴里听到答案。”

    五彩斑斓的障火龙咆哮着卷住他高大的身躯,飓风平地而起,又扬起满目尘烟,一旁的秋官低声问:“少司寇,放他走?”

    不想放,毕竟天帝神像现世,天界必然来人,若有四方大帝在,生擒嗽月自然没有悬念,可刑狱司能拖到那个时候吗?更何况,季疆伤得不轻,难以保证他的周全。

    嗽月明显与环狗那帮妖君不在一个级别,他兴许是唯一一个用障火修行却不受其扰的妖,他的话也绝非吹牛,只留不杀,十个刑狱司也不够,且他身上藏了那么幽深的谜团,事关天界大劫,诛杀不是好选择。

    祝玄默然颔首,一缕鲜血到底没压住,顺着唇角滴落。

    他飞快抹去血迹,吩咐道:“去地牢看看还剩几个活着,有没有染上障火。彻底搜查妖府,残余的妖兵上捆妖索,带回夏韵间地牢,我亲自审问。”

    这边厢四部秋官们彻查妖府,那边厢救助季疆的秋官们却难得有些手足无措。

    一直以来,刑狱司两个少司寇是高阳氏水德玄帝之子的事是天界公认的,谁曾想突如其来,水德玄帝之子成了天帝血脉——是天道看天界太久没天帝,随手安排的?还是季疆的身世不一般?

    回想季疆行事作风,总有玩世不恭之处,他若成了天帝,岂不是玩世不恭的天帝?

    就好像现在,明明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晕死过去,他手里还紧紧攥着肃霜的手腕,怎么掰都掰不开。

    “肃霜秋官,这个……你、你没事吧?”

    秋官们望向面无表情的肃霜,谨慎斟酌言辞。

    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数月前两个少司寇可是跟她一块儿掉进了众生幻海,之前似乎还有过争执,都见红了,要不是这突发异况,也不能让源明老贼直接闯进夏韵间把仪光抢走,实实可谓刑狱司之耻。

    更何况,在那之后,季疆是回来了,却终日灰心丧气,而祝玄直到今天才突然出现在刑狱司,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选择直截了当询问的秋官是祝玄心腹之一,以前也是他经常替祝玄给肃霜传话,“这几个月你在什么地方?”

    肃霜视线散漫地四处乱看,面上浮起一层心不在焉的浅笑,一瞬间像是又做回那娇俏的书精秋官,细声软语:“我的手被抓得好疼啊。”

    那名心腹显然见惯了她这套,丝毫不为所动:“肃霜秋官,你现在还是刑狱司秋官,是秋官就有义务说明情况。”

    肃霜瞥见祝玄远远下到妖府废墟,没朝这里来,便笑吟吟地回道:“书精才是秋官,我不是。”

    说话间,手腕忽然一松,秋官们总算把季疆扣得死紧的手指掰开了,她低头一看,手腕上被掐出一大块乌青。

    “你看。”她朝那名心腹晃了晃手腕,“这样的秋官,合适吗?”

    那心腹低声道:“肃霜秋官疾若闪电,天界无人能比,做秋官分明再合适不过。”

    肃霜缓缓摩挲手腕,语气也慢慢的:“既然如此,你也应该知道,刑狱司的池塘太浅了,装不下我。”

    她忽然一笑,悦耳的笑声眨眼便遁去远处,方才还站在原地的纤瘦身影不见踪影,风中徒留一段细碎的星光与霞光。

    真的是吉光神兽!

    秋官们不禁惊叹出声,真不是谣言!她怎么从书精变成吉光神兽的?难道跟季疆突然变成天帝血脉一样,也是天道随手的安排?!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肃霜没听见秋官们的惊叹,她躲在云里,正运转神力查看身上有没有被下什么跟踪的妖术。

    她知道,嗽月妖君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是说给她听的。

    相顾帝君的神魂碎片在她身上,若传遍天界,她小命不保,所以妖君故意当众说,为的就是叫祝玄他们猜疑,也叫她心生惧意,能远离天界。

    可难道跟着妖君走,她就保命了?虽不知这神魂碎片究竟有何用处,但天界介意,妖君想要,想来一定有特异的地方。

    长风山是不能回了,得给他们递个信,叫那帮山水之神都在洞府里躲好,千万别出来……还有她精心喂养的盒盖们,要拜托他们代为好好照料……还有,还有她很是花了些心思的小院子,虽然屋子建得乱七八糟……

    肃霜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心头泛滥的诸般情绪。

    是天道诅咒也好,是什么离奇的因果也好……只是,又要失去了,悉心搭建的小小避风处。

    没时间伤感,再自伤身世又如何?这么多年也过来了,现实如此,她天天流泪,天天痛苦哀嚎,过去就不算过去?神魂碎片就不粘着她?

    她现在学着遇到任何事,先考虑如何解决,能不能解决,情绪不过是些无用而脆弱的泛滥,她再不去想那些甜美的甘味,便再不会体验苦涩。

    是不是对一切都不抱有希望与期待会更好?

    如果她也有龙渊,她也想斩绝旧日梦,从此一身轻。

    神力运转三周,确认身上没有任何跟踪的妖术与神术,肃霜眯起眼,环顾四周。

    神魂碎片的事还是得找师尊问一下,又要去萧陵山。

    萧陵山……

    祝玄的身影在脑海里闪了一瞬,昙花一现般。

    肃霜毫不犹豫踏风而起,头也不回朝着萧陵山的方向疾驰,疾驰,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狠狠甩下。

    日光穿过薄云,在前方不远处映出一弯奇异的弧光,吉光神兽华美的皮毛飞扬散开,急急转了个折,快得看也看不清,星光与霞光已换了个方向,飞得再也看不见。

    ……是谁设了屏障想抓她?嗽月妖君?

    肃霜心生警惕,冷不丁前方又有屏障奇异的弧光闪烁,她再要急转,眼前突然一黑,当头重重撞上一双漆黑巨掌,“轰”一声,被合拢进掌心。

    黑暗里,一双胳膊环住了神兽纤长的脖子,阴山石一般冰冷粗糙的手掌盖在眼睛上,紧跟着,口鼻也被另一只手盖住了。

    又是这招!

    肃霜不得已变回人身,便听祝玄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蛛网一样拉扯头发:“刑狱司的池塘虽然不大,倒还算深。你老毛病还在,跑得再快也无用。”

    ……是说她逃跑前总是先看准路线?

    其实先前跟着仪光修行,她这毛病改得差不多了,可能是遭遇了一堆破事,一时没顾上。

    但这些不重要了。

    原来他看着没注意自己这边,其实话也听到了,表情也观察到了。

    肃霜没有动,声音很低:“你是来杀我?”

    虽然从不让自己回想,可龙渊最后被神念握在手中,朝她散发出的寒光与杀意,时常会入梦来。

    无论她愿不愿意,长风山有个成天念叨季疆的亭亭,从她嘴里她知道了刑狱司另一个少司寇“出了意外一直沉睡不醒”等等八卦传闻。

    所以,他现在是醒了,然后丢下妖府的摊子,用玄凝术困她。

    祝玄的声音比她更轻:“我是来救你。”

    话音一落,但闻外间妖风狂啸肆虐,沉沉豹吼倏忽奔腾至近前,“咔”一声响,血盆大口重重咬住了玄凝术的巨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