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帝君带着证人去见水德玄帝一事,很快传遍了天界。
因着上任青鸾帝君自戕,说青鸾一族从此与源明帝君结下血海深仇并不为过,如今这位青鸾帝君继位后又几乎没离开过栖梧山,她从哪儿搜刮的证人?
难不成是要做伪证?可她不找刑狱司,反而找了水德玄帝,可见是有几分底气,搞不好真有什么能重创源明帝君的证物。
事到如今,回想源明帝君在天界只手遮天的景象,诸神竟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距离天界第二次大劫过去太久,虽说没有了天帝,可日月轮转依然如故,上下两界也没出过什么难以应付的大乱子,以至于源明帝君一步步走到权势滔天的地步,诸神竟也慢慢习惯了。
四方大帝的回归像是惊醒一场迷梦,源明帝君这些年的筹谋规划,霎时间变成了可笑的权术把戏。
大劫来临时,没有天帝血脉的他能做什么?假冒太子者又能做什么?
他这是为了一己私欲,对上下两界的存亡视若无睹。
想到这里,诸神便恨得牙痒痒,只盼水德玄帝铁面无私,今天就把可恨的源明拉下云头,打进地牢。
外面的议论纷纷,身处水德玄帝神殿的池滢并不知晓,她垂手毕恭毕敬地站在神殿台阶下方,耳朵里听着自家女仙哭哭啼啼地给宝座上的水德玄帝诉说下界遭遇。
当然,女仙说的几乎都是实话,终于等到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池滢怎能放过?又怎会不费尽心血打磨证词?水德玄帝可是四方大帝之一,胡乱栽赃怕是一下就被识破,真正会撒谎的,都是十句里只有一句假话。
女仙絮絮叨叨,终于要说到关键处,池滢面不改色地静静听着。
她并不担心,来之前她已和这些“证人”对了无数遍证词,证词都是实话,她只要求他们若有若无添上一句——“……婢子为妖君捕获后,他似是心情很好,说了许多怪话……说什么他做的是天上地下最伟大之事,说着说着,又提到了、提到了源明帝君……骂他小气……婢子所言句句为实,不敢有半点虚假,请陛下明鉴!”
很好,这不就成了?
池滢目中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
宝座上的水德玄帝没有穿冕服,依旧是一袭寻常布衣,神色平静地听女仙哭诉完,他静默片刻,缓缓问道:“帝君,此事为何来寻老朽?这是刑狱司的职责范围。”
怎可能去刑狱司?没有了季疆,那里是祝玄的天下,她对祝玄着实忌惮又痛恨。
池滢用眼神示意剩下的几个神族上前哭诉,一面应道:“源明帝君毕竟誉满天界,我想此事交代给四方大帝要稳妥得多。”
哭诉声很快又在大殿内断断续续连绵不绝起来,池滢一面听,一面思绪却飘了很远。
这些地狱般煎熬的日子,她怎样也找不对复仇的路,甚至赔了所有的青鸾火,什么都没换回。然而世事正有如此巧合,偏偏蹦出来个嗽月妖君,偏偏抓的是她的女仙,又偏偏,这女仙还逃出来了。
是父亲在天之灵的庇佑么?
可恨的、不可一世的、曾经如日中天的源明帝君,终究要被她狠狠扳倒落地。
漫长琐碎的哭诉证词终于结束,水德玄帝唤来神官劝慰哭泣不停的证人们,又道:“证词已有神官记录,此事老朽记下了,若无他事,帝君请回。”
这不是池滢想要的反应,但素日听闻水德玄帝性情寡淡,倒也罢了。她在来之前刻意造过声势,想必此刻全天界都知道了,不信水德玄帝不给下文。
池滢躬身后退,忽又停下,轻声道:“水德玄帝陛下,我……我能见一见太子殿下么?”
季疆在下界现出天帝神像已是好几日前的事,其后每日都有神族赶往九霄天,想拜见失而复得的太子,却都被水德玄帝婉言谢绝,这位四方大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水德玄帝的回答出乎意料:“太子已于昨日安置在了天宫内。”
竟已回归天宫?那他为何不出来面见诸神?
池滢满腹疑惑,退出神殿后,立即吩咐长车起飞去往天宫。
九霄天清淡的风将纱帘吹得翻飞摇曳,没一会儿,右臂又传来熟悉的疼痛。
这是交出所有青鸾火的代价,被烧焦的右臂每天都会突如其来痛上一刻。
池滢默默忍受着彻骨的痛楚,额上细细出了一层冷汗。
她活到现在,复仇几乎是唯一的目的,为了复仇,她失去太多,把青鸾火丢出去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真的永不后悔。
眼看血海深仇得报,预想中的狂喜只有短短一瞬,随之而来的,却是无解的空虚。
什么缘故?池滢不懂,只有那些无处安放的巨大空虚是真实存在的,手臂上蚀骨摧心的剧痛也是真实的,鼓动着她心底那层单薄的悔意迅速变成一只庞然怪兽,凶猛地嚎叫着不足。
池滢看着那头怪兽,又感到茫然——她是为了失去青鸾火而后悔?还是为了没从季疆那里得到想要的反馈而痛苦?
池滢和重羲太子可是自小一块儿玩,对他的秉性再了解不过,他若是嬉皮笑脸,满口许诺,她反而一下懂了,他根本不在意,自己这股奇异的恨也会理直气壮些。
季疆若是一言不发,好像根本没这回事,那她也懂了,他必会重重回报,全了她的复仇请求。
可季疆只给了一句轻描淡写的承诺,好似放在了心上,又好似没有。
就这一点不可捉摸、难以理解的“莫须有”,叫池滢心里的怪兽哀嚎不休。
想折磨他,想看他脸上露出痛苦悔恨的神色,流着泪,最好还流着血,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哀求,也许是求她放过他,也许是求她看他一眼……
池滢重重吸了口气,无数不成片段的情绪和想象在腹内沸腾,她实在不知自己要拼出什么形状,那就见到季疆再想。
无论如何,她想见他。
很快,池滢就知道为何季疆不面见诸神了。
太子寝宫被水德玄帝的神官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想拜见太子,一次只允许进去一个,也不过是在月窗边看上一口茶的工夫,连话都不给说。
太子一直没有醒,能把他烧得面目全非的火究竟从何而来,谁也不知。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重重纱帐后,疗伤阵的清光一刻不停歇地笼罩着他,似乎没有半点效用,他看上去与一截烧焦的木头没多少区别。
池滢不禁茫然,她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她知道季疆受伤,也听说了嗽月妖君的厉害,但——他不是刑狱司少司寇吗?他还是太子啊!
“为什么不救他?”池滢疑惑地问守在门前的老神官,“四方大帝不是回归天界了吗?水德玄帝也救不了?”
那老神官应道:“灼伤殿下的火非同寻常,疗伤术法与仙丹灵药效用不大,不过帝君放心,伤势看着可怕,其实神脉无损,殿下只是睡得久了些。”
“那他为什么一直不醒?”
池滢的急切令老神官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他认得这位年轻的帝君,是她用青鸾火从众生幻海里把季疆换回来的,使他免受天道责罚,其后她也暗中尾随过季疆好一段时日。
可惜,痴心错付。
老神官若有所思地看着池滢,温言道:“殿下终究年轻心热,或许遇到了什么迈不开的失意挫折,水德玄帝陛下探视时也说了,殿下心事郁结难解,故而并非伤重不醒,是他自己不愿醒。”
池滢只觉不可思议,心事郁结?季疆也会有心事郁结?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无论是荒唐的儿时还是癫狂的少司寇时期,季疆从来也不是有心事的类型,他只会给别人带来乌云和心事。
可他沉睡不醒是事实。
究竟谁能让季疆心事郁结?宁愿沉睡不起,说明那一定是他极为重视珍爱的对象——太可笑了,那个重羲?重视珍爱?真真荒谬透顶!
池滢鼻子里哼出个近乎不屑的声音,心里那头怪兽却发疯般挣扎起来。
是谁?会是谁?
老神官见她目光闪烁神色不定,不由劝慰道:“帝君不必担忧,大劫悬而未决,殿下心系上下两界万民众生,一定能醒。时辰不早,门要关了,您请回。”
什么悬而未决?大劫又要来了?
池滢只觉耳中电闪雷鸣,顷刻间,从头到尾,所有她曾经觉得奇怪却没有深想过的事一下都通了。
怪不得重羲会改头换面做了季疆;怪不得他那天说什么“真以为天界人人都想坐那个宝座”;怪不得消失许久的四方大帝突然都归位了;怪不得季疆现出天帝神像后,心事郁结至今不肯醒!
原来第三次大劫真的要来!原来是要季疆舍命扛劫!
……所以,季疆那个承诺是什么?
在他心里,有个珍爱至极又让他失意的对象,还有“上下两界万民众生”,池滢对他来说好像挺重要,又不那么重要,反正不会让他心事郁结到不肯醒。
他把那个承诺当什么?
那可是她所有的青鸾火。
轰隆耳内的雷声突然炸开,拉长而尖锐,像是心里那头怪兽在凄厉咆哮,它一下站起来,遮天蔽地,池滢整个儿僵住了。
*
祝玄快步走进神殿,神官们刚把证词整理誊写好,躬身递给宝座上的水德玄帝。
见到祝玄,水德玄帝掂了掂手里厚厚的证词,淡道:“跑到我这老头子面前弄虚作假,天界的年轻小辈,自以为是者甚多。”
祝玄接过证词翻了翻:“假的有时候比真的好用。”
“哦?”水德玄帝有些意外地擡眼看他,“为父以为你不屑此道。”
祝玄从袖中摸出一本半旧名册,与证词一并交还水德玄帝:“这是源明帝君召集千岁以上八千岁以下神族上界领神职的名册。”
他顿了顿,再补一句:“从嗽月妖君的妖府密室里搜到的。”
水德玄帝看着手里的半旧名册,不禁失笑,妖府密室?这是什么简单粗暴的造假!
不过,他说的对,越是简单粗暴的证据,有时候越有用。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祝玄:“你和季疆重振刑狱司,这些年弄得风生水起,怎么突然换手段了?”
刑狱司明里暗里跟源明帝君较劲的事,他也有耳闻,祝玄天性里带着一股不服输不低头的孤傲狠劲,这种明争暗斗他多半玩得愉悦,花样百出,最后用阳谋打倒对方。
水德玄帝确实没想到,祝玄会在输赢即将到来的时间点,用脏手段给对方致命一击。
祝玄沉声道:“我没空再与这些蝇营狗茍的家伙拉扯。”
他有更重要的事,在此之前,他要将一切隐患排除。
水德玄帝看他的目光里又多了一丝探究。
自小到大,祝玄都是稳妥的,在真正重要的选择上几乎不犯错,可他现在隐隐有一种不稳的感觉,好像强行压抑着什么。
是为了那吉光一族的少君?
水德玄帝回想起妖府废墟里的情景,吉灯少君发尾断了一截,而祝玄手腕上缠着几绺被切断的青丝。
看样子丢弃在众生幻海里的四情是收回了,然而未竟的前缘还在纠缠。
放不下的竟然是祝玄。
这可不行,一念对情避如蛇蝎,一念却又如痴如狂,这不是好兆头。
水德玄帝正欲开导,却听祝玄突然问道:“父亲与季疆提过扛劫的事?”
是递了一封信,以季疆的性子,说不定要出什么乱子,是以水德玄帝派了身边最得力的老神官一直暗中观察,可季疆的反应着实让水德玄帝猜不透。
源明帝君找来,搬出亲情大说特说,季疆没有乱;青鸾帝君找来,哀求哭泣,季疆还是没有乱。
一切迹象说明季疆是愿意的,既然愿意,为何不肯醒来?
水德玄帝道:“为父说过,逆身玄冥阵从不是什么万全之策,这一天迟早要来。”
——这一天迟早要来,祝玄心里清楚,他相信季疆也心知肚明,先前肃霜讲述被嗽月妖君捕获的经过,有关季疆的部分虽说的不多,可他一下便听出了异样,季疆是一心求死。
或许是幼年遭遇之故,祝玄与水德玄帝父子情是真,可他对他从未有超出界限的期待。
季疆却不同,天上地下,他在乎的就那几个。是天真也好,是执着地拖着一部分不肯长大也好,他对水德玄帝怀有期待,像孩子期待真正的父亲。
祝玄低声道:“父亲,您救下的,是两个天帝血脉继承者。”
他静静看着水德玄帝,这向来古井无波的大帝忽然叹了口气,起身道:“祝玄,为父心中,天上地下,万物众生,一切秩序井然最为重要。季疆不适合做天帝。”
不适合做天帝,所以他这样轻描淡写选择让季疆扛劫,平淡的像是抹去纸上的错字。
“为父说过,天地秩序最重。”
祝玄轻道:“您去他面前,亲口吩咐他扛劫,把这个重任交给他,我想,他多半不会拒绝。”
可他连这样的心思都不愿花。
水德玄帝愣了一瞬,不由陷入沉思。
“父亲之前问我上任天帝之事,这几日我细细回想,已有些许进展。”祝玄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只是还缺一锤定音的东西。”
水德玄帝双目一亮:“哦?缺什么?”
“上任天帝日常所用物一件。”
水德玄帝不禁又是一愣。
祝玄道:“我要往云崖去一趟,十日内必归,届时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