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一时间陷入异样的死寂,神将们倒是惊愕居多。
仪光与源明帝君的关系,整个天界都知道,相比源明帝君,仪光总归口碑好上许多,原本对她心怀成见的神战司战将们,也因她自己辞去神将职务而有所缓和,眼下源明事败,仪光过来与他最后说两句话权当告别倒也罢了,睁一眼闭一眼的事,这里这么多神将,还能让她放跑源明不成?
谁也没想到她下手如此干脆利索,一刀斩首,不留余地。
仿佛直到此时,诸神才想起她是个身手与修为都十分精湛的战将,这么近的距离,即便有四方大帝在,也拦不住她下手。
“你竟敢擅自杀害要犯!好大的胆子!”
回过神的战将们立即将仪光团团围住。
仪光低头静静看着源明的头颅,他面上满是血污,可是在死亡来临的一瞬,狰狞的神色却变得平静,头颅双目紧闭,唇角平缓,像是睡着了一样。
……结束了,所有的,她的痴恋,她的疑惑,她的绝望,她的煎熬。
一切都结束了。
仪光松开手,长刀“叮”一声掉在地上,她转身平静地望向朝自己怒目而视的神将们,轻声道:“我杀了他,我认罪。”
*
抓捕源明帝君可算轰轰烈烈的开始,戛然而止的结尾,谁也没想到会是仪光动手杀了源明帝君。
听说仪光是由水德玄帝亲自审问,过程无人知晓,只知道仪光平安无罪,重新做回了神战司战将,隔日源明帝君诸般罪名就被一一列出,公示在天宫外,密密麻麻的字,实乃真正的罄竹难书。
诸神对此热议纷纷,其中另有爱好八卦者,挖出各种小道消息,据说仪光与源明帝君最后见面时,似乎唤的他“成饶”。
在各类卷宗史料里翻了又翻找了又找后,诸神发现,成饶神君似乎是上上代天后的弟弟,史料记载他殒命在第一次天界大劫中,殒命时正在大婚。
死而复生在天界都算个虚妄传说,那成饶怎么复生成了源明帝君的?再说了,倘若当真是成饶,那他……岂不是重羲太子的小舅舅?
回想刑狱司与源明帝君针锋相对的经历,什么情谊都没看出来,不死不休倒是看出来了。
想来这也不过是一宗离奇谣言罢了。
无论如何,源明帝君事败的余波涟漪不断,曾经只手遮天的帝君,牵扯的范围又广又深,每天都有神族被押送地牢,也有神族被重新送回,残党们想必日日惊心。
纷纷扰扰的声音传到肃霜这里时,她正盯着矮案上的茶点盒怔怔出神。
茶点是早上雍和元君吩咐小仙童送来冬静间的,源明帝君事败,真实身份是成饶的消息,也是小仙童带来的。
当年吉灯少君被太子折辱,是为了躲避成饶神君的追捕,不得已摔进炼丹炉殒命,此事天界知者不多,雍和元君算一个,虽说那时候她提起这桩旧事,是为了攻击源明帝君,话里却也有替吉灯不平之意。
如今肃霜身份暴露,源明帝君事败,故而元君特特送来茶点,甚至捎了一句话:往事烟消云散,今日身心皆由己,多向前看。
肃霜明白,元君想抚慰孤零零的吉灯,这是她独有的温柔。
茶点的清香一阵阵漫溢过来,分外诱人,她忽然反手轻轻合上了盖子。
即便是这般浅显的温柔,她也只能回避。
这些天肃霜尝试冷静且冷酷地分析自己所处的局面,发现想留住小命的话,她一不能在天界久留,二不能被嗽月妖君抓到,简而言之,从此后余生多半只有逃亡。若是运气好些,她便活久一些;若是运气不好,还是要丢命。
这样看来,不活着最好,殒命后才是真正的烟消云散。
为什么还活着呢?行尸走肉般缩在冬静间,门窗都不开,对外不闻不问,对自己也不闻不问——即便如此,她还是活着。
师尊说她是有执念者,或许是吧!因为遇见的美好太少,所以格外珍惜。她满怀勇气,一遍遍想着以后会好的,活着才有好事,如今念想都已干枯,还撑着僵硬的骨头,不肯彻底断裂。
她已经把自己惨淡的小半生来回想了无数遍,生命里越是美好温暖的,越是短暂,最后留给她的痛苦也越沉重,仍旧残存的美好,她只能尽量远离回避,如师尊,如眼前的这盒茶点。
被天之道诅咒者,所爱皆别离,所求皆有憾,那么,不爱不求可以安稳无波地活下去吗?寻一处最荒芜最冷清之地,伴着幽咽不绝的风雪声,独生独死,可以吗?
可那些执念犹在胸膛里徘徊不舍,想活着,想活得自由而美好,想有属于自己的屋檐,有亲切的说笑,相互扶持的温馨,它们星星点点散落,柔弱到不堪一击,却难以磨灭。
肃霜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到茶点盒,又飞快缩了回去。
她抱膝坐在软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茶点盒,好像那里面放着的是滋味绝美的毒药,想尝一尝梦寐以求的味道,又怕暴毙。
天色渐渐暗下去,又渐渐亮起来,她就这么对着矮案枯坐了一夜。
四肢有些僵硬,肃霜刚动了动胳膊,冷不丁一团清光似箭一般穿过木窗,掉在脚边,是一张传音符。
会是谁?师尊一般不用传音符,或许是祝玄,又或许是秋官们有什么事。
她在接与不接两个选项里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捡起了传音符,刚一触发,便听素竹急切而哽咽的声音传来:“肃霜神女!亭亭……亭亭又被抓走了!他们都被抓走了!现在就剩我一个!我、我在南天门!”
肃霜一下站了起来。
又被抓走是怎么回事?又被嗽月妖君抓了?妖君怎么知道她认识长风山那些山神土地的?难道过程中他就已察觉了?素竹是来南天门递状子的吗?
一连串疑问在脑中炸开,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心里一个冰冷的声音:别去,他们死活与你有何干系?你就该找个最冷清最荒芜的地方,独个儿过完残生。
肃霜推窗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不去吗?无视这些朝自己伸出的求救之手?从此后无论是谁,无论看到什么,都见死不救,视若无睹?
耳畔仿佛有两种声音在纠缠,一边是孤寂幽咽的风声,一边是大说大笑的饮酒热闹。
肃霜抿紧嘴唇,骤然合上眼,再睁开时,她一把推开了窗户。
*
因着天界近日大事不断,南天门附近前所未有地热闹,神来神往,比平日何止多了十倍,祥云铺得漫天漫地,反而衬得孤零零躲在柱子后的素竹分外显眼。
早有几个南天门守卫神兵围了过去,小声呵斥他:“下界山神,若有状子递就快进去,莫在南天门附近逗留!等下……你身上这些血……”
“素竹。”
肃霜飞快落下云头,素竹见着她,立时凄声道:“肃霜神女!他们、他们都……我该怎么办?”
他又是满身血,好在伤势似乎不重,还能腾云飞来南天门,肃霜伸手扶住他:“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素竹紧紧捂住胸前伤口:“事关嗽月妖君,只怕……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说。”
他不顾拦阻,踉跄着往南天门外走,那几个南天门守卫神兵听到“嗽月妖君”四字,哪里肯放,一路追着问:“嗽月妖君怎么了?快说!四方大帝都回来了,有什么可怕的?”
肃霜见素竹在他们的推搡下颓然倒地,立即过去搀扶,一触到胳膊,却觉他在剧烈发抖。
“肃霜神女,”素竹声若蚊呐,“对不起……”
肃霜猛然一怔,但见浓黑妖雾墨水般散逸,可怕的妖力倏忽间出现在身后,她的脖子被一只大手一把掐住,嗽月妖君嘶哑的声音近在咫尺:“你竟然想躲在天界?天真!跟我走吧!”
肃霜望向素竹,他眼里满是泪,愧疚地别过脑袋。
几名南天门守卫神兵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一时惊呼叫骂,一面急急放出预警符纸,霎时间竹哨般尖锐的声响一道接一道,直奔南天门而去。
嗽月妖君望着眼前零星几个神兵哈哈大笑:“就这几个?再多来点!”
他长臂一挥,他们便倒了下去,因见南天门内被预警符纸召集的神兵越来越多,他忽地大喝一声,两只身外化身从云顶呼啸而下,瞬间冲散潮水般涌来的神兵,宽敞的白玉台阶登时红了大片。
嗽月妖君快意地笑了两声,鄙夷道:“一群杂碎!”
他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素竹,淡道:“你做到了答应我的事,我也守诺,回去吧。”
语毕,他扯下腰间的一只小木瓶,在肃霜头顶轻轻一拍,她便像一缕烟一般被收了进去。
*
预警符纸尖锐刺耳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外面只有妖云涌动的暗哑沙沙声,这次是切切实实被嗽月妖君抓了个正着。
也罢,多想无益,不过徒增惊恐。
肃霜索性弯腰坐了下去,默默环顾四周。
她应当是被嗽月妖君施法丢进了什么法宝里,四周雾蒙蒙的,不见天也不见地,却意外地有一丝熟悉感。
这里与生死交界之地那布满灰雾的树林很相似。
嗽月妖君的声音突然自外传来:“怎么不说话?莫非还妄想天界派兵相救?我劝你识时务些,天界怎可能庇护你?他们一时半会儿不知实情,知道了之后你只会死得更快!你猜猜,被我在南天门当众劫走,天界会怎么揣测你?”
“我都被妖君抓住了,还能妄想什么?”
肃霜轻描淡写带过他的话题,忽又问道:“妖君,这个法宝是不是用生死交界之地那片林中的树炼制的?”
嗽月妖君有些意外:“哦?你挺有见识,那一片灰骞林可是禁地,你去过?”
“因缘巧合下确实去过。”肃霜停了一下,“那怎会是骞林?我在黑线仙祠做过侍者,无论黑骞林还是红骞林,长得都不是那样。”
“效用不同,自然模样不同,其实都是骞林。红骞林生出红线,黑骞林生黑线,生死交界地的灰骞林只吐息魂魄中的记忆,使其不侵扰到凡间。”
“妖君是说,那些灰雾是魂魄里的记忆?都是凡人的记忆吗?”
“呵,当然不只是凡人,万物众生的记忆都在其中。哼,无耻的天帝常说什么‘上至九霄天,下至九幽黄泉’,脸皮厚得可笑!天道只管生之事,神族记忆还不是一样要流入死之地!”
肃霜奇道:“那相顾帝君的记忆是不是……”
不等她说完,嗽月妖君冷道:“神魂碎片在你身上,你怎会一丁点有关帝君的记忆都没有?”
肃霜答得巧妙:“我若有帝君的记忆,又怎会躲妖君躲到天界呢?”
嗽月妖君倒有些怅然:“或许是过去太久了吧……”
肃霜放软了声音:“不瞒妖君,我对相顾帝君所知甚少,这几天寻了许多卷宗史料,不过与帝君有关的大多言辞含糊,倒是看到一篇逸闻,说帝君曾养过一只小豹子,该不会就是妖君你吧?”
嗽月妖君许久没有说话,就在肃霜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却长长叹息了一声。
“想不到还留着这么古早的记事……”妖君语带惆怅,“我本是下界最普通的豹子,刚出生,母豹便死在狩猎中,路过的帝君见我可怜,便收养了我。天界清气浓郁,我渐渐生出灵性,那时一心只想努力修行,报答帝君救命养育之恩。”
肃霜很捧场:“后来呢?”
“帝君时常问我,那武将须得会打斗的来做,文官须得脑子聪明的来做,手巧的进神工司,身段柔软的进天乐司……天上地下所有职务,能者才能居之,为何独独天帝不是?我也不懂,到今天还是不懂。”
“帝君说,天道定下规则,众生追随遵守,可倘若规则不合理,断没有盲从的道理。天帝宝座若是给帝君来坐,天上地下一定不是现在的模样!后来帝君终于开启了他的雄途伟业,可惜那时我连人身都没有,帮不上忙……”
雄途伟业?相顾帝君有过什么建树?
肃霜默默搜刮记忆,是说偷盗火种,利用无数凡人性命弄出障火?还是说,搞出了万灵避让的魔地吞火泽?虽然妖君说得热血沸腾,但这位相顾帝君干的可都不是好事啊。
肃霜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嗽月妖君的声音慢慢沉下去:“那天帝君带我去了吞火泽,和我说,他知道要如何触发裁断,粉碎天道规则束缚了……可是那一天后……他们把帝君捆回了天界,碾碎神魂,放逐神躯,就是为了不让回忆流入死之地,我找了那么久,终于寻到一块有灵性的碎片……”
肃霜暗暗心惊,柔声道:“妖君是要带我去吞火泽吗?”
嗽月妖君哼哼笑了几声:“你引我说这许多话,是想寻破绽?倒是不笨。不过,即便逃了,你能逃去哪里?天道诅咒,你只会生不如死,死我手里,还可以给你个痛快干脆。”
确实生不如死,在冬静间回避一切毫无希望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她已是生不如死。
记得以前灵雨给她念书听,说天宫云池里养着天上地下最后一只何罗鱼,后来肃霜才知道,这只天上地下最孤独的何罗鱼,只活了千年不到便郁郁而终。
说什么寻一块最冷清最荒芜之地独生独死?她不愿这样活着,世间偶尔向她投递而来的温情与柔软是那么闪耀珍贵,所以她选择了回应素竹的求助,所以离开前,偷偷把雍和元君的茶点都带上了。
肃霜从袖中摸出茶点盒,挑了一粒最好看的细细咬上一口。
又香又甜,真好吃。
她低声道:“就算真的要死,我也想死在最开心的时候。”
不知这句话戳中嗽月妖君哪根笑筋,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持续了没一会儿,忽地戛然而止。
肃霜听见妖风凝聚的动静,下一刻,嗽月妖君冷道:“是谁?”
熟悉的低沉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嗽月妖君,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