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霜气喘吁吁地停在半空,从高处俯视祝玄。
找到他了,一如所料,他真的在吞火泽,真的唤来了大劫。
她张开嘴想说话,她有一肚子的话想骂出来,可是真正见到祝玄,她又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面前的祝玄太过狼狈,前所未有。
天帝神像的金光已暗淡得几乎不见光彩,九幽黄泉水似蒙蒙细雨,勉强为他圈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方,他就站在那里,身体被寒冰吞没,面颊上都罩着厚厚一层,唯有丝丝缕缕的白雾还在吞吐,证明他还活着。
还活着,尽管奄奄一息,她还是找到他了。
肃霜已记不清那时候自己是怎么手脚并用狂奔回天界的,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找到祝玄。
可是天界乱成了一锅粥,有说祝玄试图招来大劫的,有说水德玄帝暗中做推手的,更有神战司与星宿司两个战部率先发出战将召集令,那架势简直像要剿灭下界妖君。
直到在南天门附近遇见归柳,肃霜才弄清缘由。
归柳罕见地满脸杀气,声音低哑:“是青鸾帝君放出的谣言,说少司寇要唤来大劫,谋夺帝座,水德玄帝是幕后推手。她说的头头是道,连火德赤帝都不免生疑,让监察司把少司寇找来,可神战司还有星宿司非要横插一脚,我知道,他们对少司寇百般忌惮……”
说到此处,他几乎咬牙切齿。
神战司和星宿司是被源明帝君势力渗透最厉害的两个司部,尤其乙槐还活着时,神战司几乎就是源明帝君养的私兵。星宿司倒是一直藏得很深,若非几个星官冒充下界山水之神,还唤来白虎下界,谁都不知道他们也与源明有染。
源明事败,相关调查一时还没查到他们头上,想必个个惶恐,如今突然有个能除掉祝玄的机会,他们岂会放过?
“这种时候,太子殿下一点动静都没有。”归柳难掩失望,“青鸾帝君把持太子寝宫,我进不去。殿下什么时候跟青鸾帝君……她到底凭什么?”
或许是凭着年幼时一起胡作非为的情谊吧。肃霜不想听这些,只问:“你知道祝玄在哪里吗?”
归柳双眼一亮:“你也是要去帮少司寇?我听仪光说,少司寇应当在下界吞火泽附近,神战司和星宿司广发召集令,就是要召集战将们去擒拿少司寇,仪光不肯接令,又不肯与同僚冲突,我……”
刚说到一半,天顶突然响起水德玄帝的声音,很快,上代天帝的过往一一呈现出来,喧嚣吵闹的南天门渐渐变得安静无比。
青鸾帝君的话虽然在天界闹得沸沸扬扬,可被称为“谣言”,足以说明其之荒谬,天帝血脉招来大劫这种事实在太荒唐了,天界被毁,天帝还能是天帝吗?
然而,这竟不是瞎说,两次大劫当真是上代天帝故意为之。
怪不得火德赤帝都被惊动了,四方大帝之间少见内讧,可赤帝怎会不知祝玄真正的身世?他行踪诡异,四处收集障火,正与青鸾帝君说的话对上了,结合上代天帝所为来看,难不成祝玄真打算再次召唤大劫?
天顶光影结束时,南天门整个儿沸腾了,归柳听着诸神一知半解的胡言乱语,不由气得脸色发青,忍不住厉声道:“你们根本都没看明白!少司寇哪里是为了谋夺帝座?他是想、他是要……”
他气急之下口齿不清,一旁的肃霜缓缓道:“……他是要消耗所有障火,顺从天道规则的更改,让大劫就此终结在吞火泽。”
她没有管周遭的神族们有什么反应,也不再理会归柳的叫嚷,身形一晃,眨眼便消失在南天门。
她已经彻底理顺了个中因果。
上代天帝利用陈锋氏旧日在天界的部署,与天道对话,要求更改天道规则,从此天帝血脉继承者只能有一个,由此引发两次大劫。可是由于水德玄帝救下两名帝子,致使规则更改一直未能完成,所以第三次大劫迟早像第二次那样突然袭来,祝玄是想避免大劫突然降临,所以收集所有障火,试图在魔地吞火泽主动引发第三次大劫。
他不是要扛劫,他是选择舍命破解大劫无解的局面。
肃霜的喘息渐渐平息,唇边溢出的冷雾贴着面颊化作寒冰,真是冷得锥心刺骨,她一刻都不想在这种鬼地方多待,可是祝玄怎么办?
这种事可真不像他的做派,那个手执龙渊剑,视一切情缘如死敌的少司寇去哪儿了?不知什么力量撑着他顽固地留在这里,绝情凌厉的风姿半点都没了,只有沉默的坚持。
他是在为谁坚持?为着天帝血脉的职责?还是为着他在意的那些身影?
肃霜觉着自己是知道答案的,祝玄偷偷摸摸在萧陵山藏了心事,多半以为要过去很久才会被她发现,那时候一切都结束了,她又一次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徒劳地承受巨大的悲伤与悔恨。
祝玄说,这世间有他在意的,深深爱着的,所以他“心甘情愿”。
可他没想过,也或许不愿想,被他在意的这些身影,是不是同样心甘情愿,接受他的舍命相护。
悬浮半空满身冰雪的吉光神兽倏地落在地上,化为了人形。
肃霜上前一步,声音干涩而发抖:“……还没到大劫深处,你在这里做什么?等死吗?”
她用力拽住他的袖子,正要拖着离开,却听他低声问:“画你收到了?”
肃霜回过头,淡道:“收到了,经过我也都知道了。”
祝玄的语气里染上一丝怒意:“……那为什么要来?”
所有属于他甩脱不掉的心魔,都源自母亲的“生死与共”,甚至不惜拖着自己的孩子一块儿困在大劫里,毫无意义地送命。
为什么追来?他有天帝血脉,尚有一丝离开的机会,她可没有,再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她便要殒命,彻彻底底,命丧大劫。
他不是为了这种结局苦苦支撑到现在的。
肃霜盯着他冰冷的眼睛,他竟好意思发火,要不要看看他自己做的什么事?
瞧瞧这装模作样的少司寇,独个儿背负一切,默不作声试图解决天底下最大的麻烦,看似有天大的胆气与魄力,却连当面告别的勇气都没有,可以面不改色进入大劫,却不可以面对她。
她“呵”一声低笑:“我是来把你带走,等你当着我的面,一字不漏地把你的打算说给我听,我再决定是痛哭一场送你回来,还是找个笼子把你关起来醒醒神。”
她复又拉开袖子,她长长的丝袖里挂了四道色泽各异的玉符——属于四方大帝的神符,源源不绝的磅礴暖意正在其上泛滥,四方大帝比她还早来一步,都在大劫外默然守着。
“我不是独个儿偷摸跑进来,这是四位陛下给的神符。”肃霜语气淡漠,“他们希望我能把你拽出去,玄帝陛下也在等着你的解释。可你要是顺从天道规则,一心求死,那就当着我的面明明白白告诉我,这些神符足够撑到你说完,我离开。”
祝玄的呼吸声渐渐粗重,肃霜背过脸,不去看他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犬妖死后,我失魂落魄了百多年,你若命丧大劫,我可以为你孤身五百年。”
话音刚落,便觉冻麻了的面颊上一痛,祝玄两只手重重握上来,低沉的声音几乎问到她鼻尖上:“只有五百年?不是一辈子?”
“你想得美!”
肃霜眼里微微泛红,像是被冻的,又像是藏着恨意:“专断独行!自己跑来送死,你以为在背后絮絮叨叨留的废话很好听吗?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你不过是只菜狗!还想一辈子……”
她的话又一次断开,冷若寒冰的唇轻轻覆盖下来。
久违的吻,轻柔小心,却冷得她一颤,她分明感觉到祝玄也在颤抖,她的唇一定也同样冰冷。
寒意蚀骨的大劫,留不住一丁点温暖的东西,他真的要留在这里?永远留下?
肃霜觉得刺骨寒意扎进了眼里,剧痛缓缓凝聚着,随时会化作冰珠一颗颗滚落。
总是这样,他总是要让她难过,还狂妄地说什么“一辈子”,真要一辈子,那十年的陪伴哪里够?她想要百年,千年,万年……哪怕天上地下所有的风景都看腻了,她也还是想和他待在一块儿,彼此依偎。
可若他选择留在大劫里,她这些“想要”,都毫无意义。
“你告诉我。”她反手也一把捧住祝玄的脸,“啪”一声响,“是不是想顺从天道规则更改,天帝血脉继承者只留一个,所以你来送命。看着我的眼睛,我要听你亲口说。”
不用担心她承受不起,从吉灯少君到肃霜,她命途多舛,但也一次都没真正被打倒过,她可以接受一切,只要他说的是真心话。
祝玄静静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藏着的小小灯火亮若星辰,他的明灯为他而来,坦坦荡荡地告诉他:她可以面对一切。
或许他真是只菜狗,承受不起心魔所以弄出个犬妖,承受不起别离所以背后留话。
可是,他并没有想命丧大劫。
世间的道理真的很奇怪,他从未觉得自己这身天帝血脉有多么难得,亦不认为自己的性命是多么宝贵,可是真正到了要召唤大劫的时候,他忽然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宝贵,因为他有许多在乎的身影,他们也同样在乎他。
只是问题总得解决,祝玄开了头就要做下去,这是他的做派,即便真到了不得不丧命的时候,也要丧得有意义,他怎能甘心就这么被旧规则困在大劫里。
祝玄身上浅淡的神像金光忽然璀璨起来,天帝神像缓缓擡头,变得无比巨大,它张开双手,轻轻握住了肃霜的身体。
“我要唤起天道,与它对话,为了这个目的,须得先走出这片被障火换来的黑暗与寒冰。”
祝玄环顾四周,深深吸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上两任天帝的殒命之地都在大劫边缘处,他们也是想走出去,却没能成功。”
风声呼啸而起,吉光神兽又一次现身,利落干脆地一把将他驮在背上,顺便张嘴咬住了他的袖子。
“走出去是吧?”肃霜语带含糊,声音却无比坚决,“我带你走出去。”
她从未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真切而深邃地庆幸着,自己是吉光神兽。不再是瞎眼的仙丹,不再是诡怪迷离的幻境,祝玄厌恶毫无意义地为情丧命,她也不喜欢,明明活着才能继续美好。
曾经的小烛弦冲进大劫,是为了救回母亲,如今的肃霜追过来,也是为了能一起活。
一起活。
吉光神兽飞驰而起,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划出一道绚烂的光芒,几乎是一瞬间,便钻进了大劫深处。
越发浓厚的黑暗与可怕的寒意扑头盖脸笼罩而来,天帝神像的璀璨的金光仿若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神像双掌牢牢地将肃霜护在掌心,九幽黄泉水从蒙蒙小雨变成了倾盆大雨,飞快涤荡着障火带来的怨念。
祝玄轻轻把脸贴在吉光神兽结满冰霜的毛发上,下一刻,却听见上代天帝的声音自黑暗里海潮般涌现,带着急切:“弦弦儿快停下!别再滥用天帝神力!再这样消耗,天帝血脉之力耗尽,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是么?那也挺好,这天帝谁爱做谁做,反正他不爱。
上代天帝焦急地说了数遍,终于恼火:“为什么?弦弦儿,你才是唯一的天界太子!为什么是你来?天帝血脉生而为二,注定相争!你怎能甘心把帝座拱手让人?”
无论这声音是上代天帝的残留的回忆还是不甘,听起来都很可笑,他竟能理直气壮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他来?除去为了他在乎的许多身影,也是为了自己。
因为这片无解而残酷的大劫是他的生父招来的;因为烛弦不但没能救回母亲,反而被她拖着一块儿丧命;因为祝玄不甘,他看不上生父的作为,也看不上母亲的懦弱,所以他要亲自来,亲自解决这天上地下最大的祸患,如此方能真正把他俩的阴影否决在心里,如此才能保护他真正在乎的,如此才是彻底的解脱。
天帝神像的金光霎时间亮若白昼,无情地击退了上代天帝的声音浪潮,许久,他终于长长一叹:“是么?是我误了,不错……那时该与你母子一同下界,是我的贪心……我悔不当初……”
事已至此,悔恨是最无用的东西,说什么都迟了。
祝玄闭上眼,竭力运转剩余不多的神力,神像双掌将吉光神兽护得严丝合缝,好教密密麻麻蔓延过来的冰刺碰不到她半点儿。
一根粗大的冰刺突然伸过来,刺透了肩胛,祝玄眉头紧皱,一声不吭。
肃霜撒开四蹄疾驰,然而即便是吉光神兽,在大劫里也没法像在外面那样风驰电掣,她竭力飞奔,忽觉背上的祝玄越来越重,越来越冷,简直像驮着一座巨大的冰山,更可怕的是,她竟渐渐听不到他的吐息声了。
“喂!”她大声叫唤,“你还活着吗?说话!”
连叫七八遍,祝玄一点反应都没有,肃霜急了:“就你这样还想独个儿走出去?说句话菜狗!蠢狗说话!别睡过去!”
背上的毛发被轻轻握住一撮,祝玄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别停,你……要离开……”
天帝神像骤然缩小,璀璨的光芒迅速暗淡下去,最终像一道影子,犹紧紧环着吉光神兽的身体,阻绝寒意。
他这是要干什么?所有的神力给她?让她背着尸体跑出去?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残忍荒谬的事吗?
肃霜正要说话,冷不丁天顶传来一声怒吼:“哥!”
紧接着,一双金光璀璨的巨掌骤然穿破黑暗,精准地握住了瘫软在吉光神兽背上的祝玄,看架势竟是打算就这么把他捞出去,然而很快,那双巨掌上的金光迅速暗淡下去,季疆的声音再度从天顶传来,带着痛苦:“抓不动!为什么?”
因为大劫还没走完,除非祝玄殒命,否则没有任何外力能强行带走他。
肃霜突然开口:“护住他,别松手!”
祝玄所有的神力都用来保护她了,强烈的执念或许能维持神躯不散,可是她知道,再这样下去,离开大劫时,便是神躯消散时,有了希望后的绝望才真正痛不欲生。
她集中所有神力,竭力飞驰。
身体好重,四只蹄子像是要断了;也好冷,徘徊在胸膛里的仿佛是无数冰针,顺着血脉遍布四肢百骸,像是随时能刺破肌肤,从里面把她撕裂。
她还活着吗?她自己也不清楚,四周的黑暗无穷无尽,只有护住身体的神像金光灿灿,祝玄的神力似平缓荡漾的水,默默陪伴着她。
所以不能输,她不会停下,无论还要跑多久,无论遭受怎样的痛楚。
曾经星星点点不成型的执念此时像是被拧成了一团,属于吉灯少君的,属于仙丹的,属于书精的……她曾经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苦楚踯躅,所有的依依不舍,都化作同一个声音:她要和他一起离开这里。
高高跃过最后一根冰刺,肃霜已经能望见黑暗边缘的些微光明,快了!快到了!
那一点小小的光明越来越亮,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了,清朗的风声,诸神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她足够灵敏的鼻子也闻见了,隐隐约约温暖的花草香气,凡间正是盛春四月,春光明媚。
走吧!他们一起走!离开这片窒息的黑暗,回到阳光下!
肃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化作一段绚丽的光,奔向阳光灿烂的尘世间。
*
又是一年春来到,天宫小花园的梨花盛放如雪,仪光沿着白玉小道一路缓缓行来,静静欣赏美景。
没一会儿,忽听身后响起个熟悉的声音:“仪光!”
她含笑转身,果然见归柳快步走近,他如今成了刑狱司的暂代少司寇,一身白金交织的少司寇官服倒也衬得他颇有气势。
“这身衣裳很适合你。”仪光很有诚意地夸赞。
刚夸完归柳的脸就红了,结结巴巴:“真、真的吗?”
……刚才是,现在可没气势了。
仪光笑着摇头,返身继续缓缓往前走,归柳亦步亦趋跟着她,像是懊恼自己的磕巴,反而铆足了劲反夸回去:“仪光这身神将装也分外好看!”
是啊,多少年了,她又成了神战司正神将,这次是堂堂正正凭自己本事坐稳的,归柳也兢兢业业做了暂代少司寇,可每回遇着他,他还是改不掉磕巴脸红的老毛病。
仪光见归柳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的茶点盒,不由笑道:“又去拜访雍和元君啦?”
归柳掂了掂茶点盒:“是元君点名叫我过去一趟,说她掐指一算,这两日少司寇和肃霜应当有动静了。”
提起这两位,他们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算算时间,那一场落在下界吞火泽的大劫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水德玄帝将上代天帝的过往公示于众,四方大帝连带许多神尊都等在大劫外,等待着灾难的终结。
之后季疆也来了,不顾一切想冲进大劫,是水德玄帝拦住了他,可他还是放出天帝神像,试图在大劫里把祝玄拽出来。
再后来发生的事,只怕连四方大帝也没弄明白。
其时仪光和归柳都下了界,与诸神一同守在外面,他们只能看见季疆的天帝神像,光芒一会儿浓,一会儿淡,终于能听见踏风声从死寂的大劫里传出,但狂奔而出的只是一团清光。
那团奇异的清光最终被水德玄帝带回天界,而季疆在昏迷了十日后,离开天界再也没回来过。
三百年了,最后一场大劫的余波渐渐归于平静,没有了大劫阴影,诸神也不再如从前那般热切地盼着天帝血脉回归,无论如何,天界早已习惯没有天帝了。
事到如今,也只有他们这几个老相识还时常聚集起来,探望一下那团奇异的清光。
归柳一面朝前走,一面道:“你也是来探望他俩的吧?想想早些年来探望还得排长队,眼下倒是空闲了。”
仪光听他语气里带着伤感,索性换个话题:“最近可有听说季疆神君的去向?”
季疆身上发生的事也叫诸神摸不着头脑,他身上的天帝血脉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闻所未闻,天帝血脉还能消失?然而无论怎样难以置信,事实就放在眼前。
大家都说季疆是因着失去天帝血脉颓废不振,故而不肯回天界,可仪光却觉着不像,季疆离开南天门时十分决绝,多半是为兄长和肃霜的遭遇黯然神伤。
归柳叹道:“少司……季疆神君来去如风,谁都摸不清他的行踪。只是苦了刑狱司几个守门的秋官,栖梧山那边十天半个月就来神仆哀求哭诉,可我们也找不到他啊。”
栖梧山动不动派神仆来刑狱司哭求已经持续了三百年,听说是青鸾帝君中了季疆的蛇毒,成天只像块木头躺床榻上,偶有能动弹的片刻,便会派神仆来刑狱司找季疆。
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恩怨,便实在猜不透了。
说来说去都是些烦心事,仪光正欲继续换话题,忽见前方偏殿里呼啦啦跑出好几个神官,见着他俩,神官们急道:“清光!清光有动静了!”
*
当年从大劫中扑出的清光,最终是被水德玄帝安置在了天宫一处偏殿内。
据说那里曾是祝玄幼年时与母亲居住的地方,可惜被天界第二次大劫毁了个精光,最近才把这里修葺完整,神工司竭力恢复其原有模样,回廊上爬满了仙紫藤,院中还有一座小云池,可以在里面望见下界的景致。
偏殿的雅间里放了一尊巨大的红玉台,清光被安置在其上。
清光无形无影,却终年不散,看似还留有一丝希望,可说到底,一团清光能变出什么东西?祝玄和肃霜多半是殒灭大劫中了,诸神嘴上不说,心里都已默认这悲伤的事实。
谁也没想到,三百年后,这团清光竟当真有了异样的动静。
此时平日里门可罗雀的偏殿外已挤满神族,个个把脖子抻得老长,试图透过窗缝瞥见一些里面的动静。
终究是仪光眼神好,断断续续地说道:“清光、清光散了……啊,等一下,看上去像是变成了一颗茧……他们俩莫不是被茧包着?”
无形无影的清光如何能化作一只茧?这也罢了,茧内为何还能包着消失已久的两个神族?这三百年间,他们都在哪儿?
诸神不由议论纷纷,倒是月老摸着胡须沉吟道:“清光化茧……奇怪,怎么好像在何处听过?”
他努力搜刮脑海里闪烁而过的点滴印象,下一刻却听“吱呀”一声,雅间的门开了。
四方大帝个个面上含笑,款款步出,见殿外的诸神目光殷切,水德玄帝温言道:“此乃天道之茧,天帝血脉以己身心火配合九幽黄泉水,唤起天道对话后,自茧内而出。”
月老把手一拍:“不错!正是天道之茧!老朽幼年时依稀见过类似记述,可惜两次大劫毁了太多史料。”
一旁的雍和元君只问:“玄帝陛下是说,他们两个确实被包在茧里?都活着?”
水德玄帝颔首道:“老朽这些年将上下两界众多书库搜刮了个遍,最后是在书精一族的书库里寻到了一本上古记事。祖神们铸就天道规则,可后世风云万变,古旧的规则未必有益,所以天帝若能修行到剔除欲念狂火,便可唤起天道对话,其后天帝会自茧内而出。他们两个身上的征兆略有不同,多半是障火之故,不过,既然茧已现世,想必不日便可苏醒了。”
此言一出,赞叹声不绝,归柳喜得将手里的茶点盒拍得“哐哐”响,口不择言:“想不到元君的掐指一算真灵验!我还当她胡说八道!太好了!太好了!”
说得雍和元君狠狠瞪了他一眼。
水德玄帝摇了摇手,示意围观的诸神莫要太吵闹,免得把还在茧里沉睡的两个小神族吵醒,可他自己却没忍住呵呵笑了两声,复又唤来神官吩咐:“给季疆递信,叫他回来。”
说罢,他又绕着茧来回看了好几遍,这才笑盈盈地摸着花白的胡须走了。
倒是头一回见这向来古井无波的四方大帝如此开心,仪光捂着唇偷笑,她还以为他老人家天塌下来都不会动一下眉毛呢。
无论如何,大劫已彻底过去,本以为的殒命者能再度复生,今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诸神聚在一处畅聊此事,个个都舍不得走,雍和元君甚至破天荒大方起来,从黑线仙祠里搬出窖藏的好酒,诸神举杯畅饮,权当庆贺了。
谈笑声此起彼伏,从天明喧嚣到日落,芬芳的酒气顺着春风拂过窗棂,丝丝缕缕渗透进来。红玉台上安置着一枚巨大的茧,仿佛是用最细软的云纱一根根编织而成,透过细小的缝隙,可以清晰望见纠缠在一处的乌发,三百年不见的肃霜与祝玄静静睡在里面,彼此依偎相拥,仿佛做着什么平静而悠长的美梦,神色十分安宁。
不过渐渐地,殿外那连绵不绝的谈笑与酒气终于让肃霜不那么安宁了,她苦恼地皱起眉头,脑袋在祝玄肩膀附近迟疑地晃了片刻,很快,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脑袋。
祝玄似醒非醒,将她的脸轻轻按在心口处,听见熟悉的心跳声,她熟睡的面上再度露出安心的神情,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不再动弹。
继续睡吧,醒来后必有数不清的访客,还有数不清的问题,想想着实头大,不如多睡几天。
祝玄将脸埋在她浓密的头发里,昏沉的意识又一次陷入尚未完结的美梦。
这一次梦醒,再不会有失落,崭新的未来已候在前方,从今往后,终于可以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