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大在等红灯。那是一条有隔离带的宽敞车道,在雄大面前延伸的人行道自然也很长。他刚从学校出来那会儿,还兴奋地跟同学谈论今天跟四年级学生踢的足球比赛,整个人激动得不得了。但当他在上一个十字路口与同学道别,走到这个十字路口来的路上,脚步却渐渐沉重起来。
“雄大。”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是三年级曾经跟他同班的同学。他拍拍雄大的书包,说了声“再见”,然后跑走了。虽然并没有恶意,但雄大还是感到背部一阵疼痛。
雄大卸下书包,将其拿在手上。他很想知道背部是个什么状况,但就算扭着脖子也看不到,伸长了手也够不着。
此时,背部突然一凉。秋天舒适的风轻抚过皮肤。
“啊,你这是被揍了吧?”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呃……”雄大慌忙回过头去。
有个成年男子蹲了下来,掀开雄大的上衣,开始检查他的背部。
“我说,你这是被揍过的痕迹吧?都淤青了。是最近才弄上的对不对?”男人站起来,雄大看到一张满是胡碴儿的脸。这个中年男子,嘴虽然是笑着的,眼睛里却满是怒意。
男子跟父亲上班时一样,穿着一套西服,但不知为何,雄大并不觉得这人是在公司上班的人。那人背后还有个年轻男子,黑头发,下颚紧绷着,胸肌十分明显。
“沟口先生,你在对小学生干什么呢?随便掀人家衣服,这样不太好吧。”
“冈田,这个我很懂的,因为我小时候也经常被老爸痛扁。小孩子身上的淤青一般只有三种可能:一种是淘气碰的,一种是被小朋友欺负的,最后一种就是家长虐待的。不会有其他了。”
“哦,是吗?”被叫作冈田的人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原来沟口先生也有那样的童年啊。”
“可是,再怎么淘气也不太可能弄得背部淤青。来,你看这个。”沟口不但没放下雄大的衣服,反而让冈田也来看。雄大感觉自己的背被他们当成游戏机屏幕了。别这样,他想说却说不出来。“这应该是用什么东西抽的吧,看上去不像拳头的痕迹,倒像是鞭痕。”
很痛,雄大挣扎着。
“抱歉,很痛吧。不会有错了,肯定是被他老爸揍的,所谓的‘家法’。”
“家法?这个称呼也太老了吧。是责罚吗?”
二人完全不顾雄大的想法,对雄大的背部品头论足。
“哼,所谓的责罚从来都是施罚者随心所欲。孩子没有错,就算有,也没有错到要被揍成这样的程度。”
“沟口先生,你有这么喜欢小孩子吗?”
“我没那么喜欢小孩子,只是看到这孩子被揍成这样,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原来如此。”
雄大不知所措,动都不敢动一下,冈田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他看着雄大背部的淤青,像评论手工面包烘焙的火候一样说:“嗯,应该很痛吧?”
他们在管什么闲事啊,雄大越来越气愤。他扭动身体,离开两个男人,然后慌忙背上书包。
“不过沟口先生,要是这孩子真的受到了虐待,我们不用帮他吗?”冈田说。
沟口张大嘴,像听到了因为过于无聊反而可笑的笑话,嗤笑一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满心愉快,唾沫四溅地说:“我为什么要帮他啊?”
“因为沟口先生过去也遭遇过同样的事情不是吗?那应该会对这个小孩子产生某种同情或同病相怜的感觉吧?”
“我才没有交响乐。”沟口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冈田,我跟你说,一个父亲会如此暴力,肯定是因为有病。就算你跟他说不要这样,他这个病也治不好的。我老爸就是这样。我家,简直是远近闻名的虐待型家庭啊,最后还有人报警了。当然,警察来了,把我老爸教训了一顿,但他根本没有反省。只要坚称那是管教,警察也拿他没办法,又不能派个人一天到晚监视着我和老爸。就算他当场对警察说‘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做了’。之后我还是会挨揍。就是这个道理。”
“那我们该拿这孩子怎么办?”
“唉,你只能忍耐再忍耐,一定要活下去。”
雄大说了句“那个……”,但后面就没再说什么了。
“然后,你要长成像我这样优秀的男人,因为你只有这条路可以走。”沟口挺胸道。
雄大觉得他一点都不优秀。
“那啥,沟口先生,不好意思,你这优秀之说……”冈田也说。
“冈田,你说要怎样做才能成为优秀的大人呢?”沟口突然换上认真的语气。
“要是真有标准答案,就没有人会烦恼了。”
“我还从来没认真把一件事从头做到尾呢。”
“那你不如试试看书吧,虽然我对那些也不太清楚。”
“不如看看《骷髅十三》吧。”
“那不是漫画吗?”
“嗯,不过已经发行了超过一百本哦。等我全都看完了,说不定就是个优秀的大人了。”
冈田苦笑着说:“祝你成功。”
“那个,”雄大再次开口,“我现在要怎么做?”
“要怎么做?嗯,你只能加油了。”
“沟口先生,你别这样,不如给人家小朋友一点建议吧。”
“没有建议。跟这种事情扯上关系只会引来无数烦恼,绝没好事。”
“不如我去把他老爸直接教训一顿吧。”
“没用的。那种老爸都是严重的自我中心主义,除了自己,别人的话他是不会听的。”
冈田点头。
“我好像明白了。我母亲也一样,坚信只有她自己是最正确、最伟大的。我一失败,她就会愤怒地逼问我为什么会搞砸。”
“你学习好吗?”
“其实上小学的时候成绩还是很好的,还去上课外补习班呢。”
“还去课外补习吗!真厉害啊。我也要加油把《骷髅十三》都读完才行。”
“这是哪门子的比赛啊。”
沟口和冈田兀自谈笑着。
此时人行道的绿灯亮了,通行的信号音响起。
沟口先走了过去,冈田紧随其后,雄大也跟在后面。
沟口回过头说:“喂,冈田,那个倒闭的超市在哪边?”
冈田指了指右前方,雄大也知道,那边的确有家倒闭的大型超市。现在应该只剩下一个没有灯光、空荡荡的店面了吧。
“还有啊,冈田,阿权应该也在吧,阿权。”
“阿权阿权……”冈田用拳头敲着脑袋,试图唤醒记忆,“啊,就是那个,最近撞车的那个。”
“没错,就是撞凹了我们家的奔驰车,吓得半死的五十几岁的老男人。叫权藤,是吧?那啥,我们差不多该联系联系阿权,要他赔钱了吧?”
虽然不知详情,但光是听到这几句对话,雄大就能感受到某种诡异的气氛,跟他最近在动画片上看到的坏人的对话太像了。最好不要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他刻意拉开了距离。
然后雄大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随着离家越来越近,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他凝视着斑马线的纹路,只踩着白色部分向前走。因为间隔比较远,走起来是一蹦一跳的。他边走边许愿,只要一直走到最后都不踏偏,今天就不会被父亲责骂。
他又想,要是爸爸晚点儿回来就好了。
在斑马线尽头,雄大猛地看到冈田站住不动了。因为雄大一直看着地面,差点儿撞了上去,把他吓了一跳。
“你叫什么?”冈田问雄大。
“别管那小屁孩了。”沟口嫌麻烦地说。
“运动速度越快,时间的流动就越慢。正如爱因斯坦所说,相对于静止的物体,运动的物体的时间过得更慢。”
男人坐在咖啡厅里看报纸,坐在旁边桌子边的两个人中,年长的那个突然说了起来。白发男人披着深绿色的夹克,坐在他对面的西装男很年轻。
男人的工作是在外面跑业务,下午一般都会到这家店来坐坐。呆呆地什么都不想,或看看报纸、翻翻漫画杂志,有时也会为了发泄心中的郁愤而摆弄手机,在网上发表一些辱骂之词。但他很少能因此发泄掉压力,所以之后他都会给妻子发短信,强迫她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事情,甚至直接臭骂她一顿。
今天上午也是,在公司他被上司批评。“你都三十一岁了,就不能有点威信吗?!”他气得不行,正考虑要如何发泄呢,因此也没注意听旁边的客人到底在说什么。
“教授,依照这个理论,人就有可能制造出时间机器,对吗?”年轻人说。
男人想,原来那位穿着不起眼外套的老头是大学教授啊。
不过“时间机器”这个词听起来还真够可笑的。男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暗中观察着那两个人。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虽然只是在聊天,但二人的语气很平和,所聊的话题明显是课本讲义中的一部分。
“速度越快,时间就流动得越慢。假设一下,如果我们制造出接近光速的火箭,你坐在火箭上,到宇宙外面转了一圈再回来,结果会如何呢?”
“嗯?”
“假设你是一年后回来的,那么,地球上其实已经过了两年。也就是说,你只花了一年的时间,却到了两年后的世界。这也算是一种时间机器。而且,时间还会受重力的影响。重力越大,时间的流动也会越慢。所以,当你在一个重力很大的地方过了一段时间,再回到我们的世界,就会发现时间发生了跳跃。”
“重力很大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啊?”
年轻人很快回应了长者的理论,让男人不禁觉得那是精心安排过的戏剧台词。
“例如中子星,那里的重力是地球上的一千亿倍。不过就算真的到了那种地方,人也会被压扁。但从纯理论的角度来看,的确算是时间机器的一种。”
穿西装的年轻人点点头,但马上又摇摇头。“可是,那和我想象的时间机器有点不同啊。”
“嗯,因为这些机器上面都没有拨号盘,不能输入自己想去的西元纪年。不过至少我们可以肯定,时间机器并不是全无可能的白日做梦。”
“也能回到过去吗?”
长者煞有介事地摇摇头。“回到过去的时间跳转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不是单靠高速移动和重力装置能够实现的。”
“可是教授,我听说只要超越光速,时间就会倒退啊。”
“但根据相对论,光速是无法被超越的。”
“啊,是吗……”年轻人看起来并没有很失望。
在旁边听的男人开始对这两个优哉游哉的人感到烦躁不已。关于光速和时间机器的议论与现实社会和自己头上的压力毫无关系,这种对话有什么意义啊?!他真想冲上去痛扁那两个人。
“那么,回到过去改变自己的人生,这种事情也只会在电影或小说里出现,对吗?”
“我要告诉你,”长者语调轻快地说,“科学家里也有捏造事实的,就主张有能够超越光速的物质存在,还管那叫快子。”
“啊,可是根据相对论,应该不存在超越光速的物质。”
“正确来说,是无法加速至超越光速的。”
“那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不能一直加速,直到超过光速。这是相对论的原则。可是,有的科学家却这样想——肯定存在一种无须加速,本身速度就大于光速的物质。”
“那只是假说吗?”
“没错,那就是所谓的超光速粒子,也就是快子。”
“但那只是假设性的存在。”
男人在旁边听着,实在无法理解将不存在的东西拿出来谈论是种什么感觉。科学家搞不好都是脚不沾尘的仙人吧。是些不知人世艰辛的纨绔子弟,他烦躁地想。
“虽然只是假设,但在理论上却是存在的。如果快子真的存在,而且速度大于光速,那我们就能利用它回到过去。”
“真的吗?”
“你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实在无法回答。不过,理论上是行得通的。”
理论上说,消灭全世界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阻止学校和公司的一切欺凌行为不也都是行得通的吗?男人很想反驳他们。
“还有一种非常有名的时间旅行方式,就是虫洞。”
“这个我听说过。就是类似黑洞,像个长形洞穴的东西。”
“嗯,不过现实中我们尚未发现这种东西。只是,我问你,”那个被称为教授的长者向年轻人提问,“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这个啊。”年轻男人说完,故意卖了个挺长的关子,眨了好几下眼睛,刻意展示自己长长的睫毛,做了个风骚的动作后说,“我想回到跟教授相识之前。”然后又说:“想回到自己的这种感情出现之前。”
男人条件反射地凝视着二人,那里似乎存在着超越了教授与学生,甚至超越了年龄和性别之差的、禁断的爱情苦恼。他感到一阵嫌恶,腿抖得愈发厉害了。
“你好啊。”权藤看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不由得感觉胃部一阵抽痛。虽然他前几天打电话来说“过几天会去拜访”,但权藤万万没想到,他会跑到自己店里来。因为被他们抢走过驾照,所以他早有觉悟会曝露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只不过原本预想他们只是勒索金钱的小混混儿,应该不会对他有更多的兴趣,看来自己是太天真了。
“不好意思,我正在工作。”
“权藤先生,这真是个好店啊。”男人姿态优美,肌肉结实,外表像个运动员。但无论身上那件印着锦鲤图案的衬衫,还是自来熟的态度,都给人一种不踏实感,仿佛一靠近就会陷入危险。这人好像叫冈田。
“其实我很喜欢文具店哦,因为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商品,却不是那种大开大合的生意。我就喜欢全是生活日用品,一点一点卖出去的感觉。诚恳,踏实。”
“呵呵。”权藤做了个暧昧的回应,同时在心中揣测,他这种亲切的话语背后究竟潜藏着怎样的危机呢?
“对了,这家店能做名牌吗?真好啊,我也想弄一个挂在公寓外面。”
权藤所管理的这家店,是一家占地很大的办公用品店,除了出售一些文具和电脑附件,还接受门牌和明信片的制作订单。
“那个,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权藤疑惑地小声问道。
店里的兼职店员们明显都在往这边瞅,他们大概认为有一个态度恶劣的年轻客人正在为难店长吧。为了让他们一直保持这个想法,他决定态度强硬一些。
“就上回,你不是一下子撞上了我们的奔驰车嘛。保险杠撞凹了,后车厢也变形了。”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当时我还以为你们没有踩刹车,因为刹车灯没亮。”
刚追尾的时候,权藤的脑子很混乱,人也不够冷静。而且好像刚好在想事情,错过了最佳的刹车时机,多少有点心虚。加上被跑过来的他们施加压力,还没来得及细想就交出了驾照,甚至答应支付修理费用。但现在回头想想,那辆奔驰的行驶情况本来就很奇怪,速度慢,急刹的时候刹车灯也没亮起来。
冈田猛地把脸凑过去,在权藤耳边说:“阿权,你就别找借口了。我是无所谓啦,但沟口先生可是个心思单纯的神经质,要是被扣上个什么帽子,连我都不敢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他有可能哭着说:‘你简直把我们当成碰瓷的了。’然后给你夫人打电话说,‘阿权他带着一个身上没什么布料的女人出去兜风’之类的话呢。”语调没有起伏,也没有用上一般小混混威胁人时的小动作。可是,正因为这话说得太平淡,反而让权藤印象尤其深刻。
你这不就是来碰瓷的吗?!权藤欲言又止。虽然不清楚是一时起意,还是早有计划,但可以肯定的是,诱导他引发事故的绝对是眼前这个人。但正如冈田所说,他的确带了个不能让妻子知道的女人,意图进行一些妻子不知道的娱乐,因此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你跑到我店里来,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你别说得好像我在威胁你好不好,权藤先生。我就是来领奔驰的修理费,还有你害我被沟口先生教训了一顿的医疗费啊。”
权藤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但无法反驳。
“你说要多少,我去准备。”
冈田高兴地眯起了眼睛。“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我真是松了一口气。我还是觉得,人生最可悲的事情就是与人发生纠纷啊。”
你们这帮碰瓷的不就是靠纠纷吃饭的吗?权藤差点儿又脱口而出。
“难得权藤先生这么爽快,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求你。”
权藤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问:“什么?”
“我现在还只有一个大概的计划,细节还没决定好呢。”
“你说什么呢?”
“能让我拍几张你被我揍的相片吗?”
权藤瞪大了双眼,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由自主地说了句“反对暴力”。
“没什么,就是装装样子,拍个照而已。”
“你要传出去吗?”他想象眼前这个人将自己可悲的样子到处张贴,使得家人、同事一齐耻笑他的光景,不禁怒从心起。
“不会的,你放心吧。权藤先生只是个演员而已,我很期待你的演技哦。”
冈田看着少年的背部,忍不住说:“唉,这又是怎么搞的啊?”
三天前,在人行横道前,被沟口掀起衣服,得到“这是被老爸虐待的”之鉴定的,也是这个少年。因为当时是放学时间,只要再在同样的时间守在同样的地点,应该还能见到他。虽然想法单纯,但真的又见到了。
少年因为无法掌握所处的状况,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冈田知道这少年名叫“坂本雄大”,便对雄大撒谎道:“我是医生,能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吗?”并把他拉到了路边。然后,趁少年还处在混乱中,掀起了他的衬衫。
三天前沟口看到的伤痕还在,只是那上面又多了一道倾斜的淤青。
“这是新伤吧?”冈田尽量与少年保持一段距离。他并不擅长向他人表达不必要的同情或同感,因为经验告诉他,凡那样做都不会有好结果,他从孩童时代就知道。每当他准备为别人排忧解难,都会被责骂说:“别做多余的事情。”尤其是母亲,会骂得更厉害。母亲经常说:“你少管别人,先保证自己的成功再说。”
轻轻一碰,少年就做出吃痛的反应。“你没有妈妈吗?她没办法阻止你爸做这种事吗?”
“要是阻止了,被揍的就是妈妈。”
“是吗……”冈田说,“原来你在保护妈妈啊,真厉害。”
少年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夸奖,撇着嘴角,就像遭到了偷袭一样。他在拼命阻止感情外露。
“你爸为什么要对你做这种事?这样对你很久了吗?还是他最近失业了,才这样做?”
“爸爸有工作,他还说是个好公司。”
“好公司吗?真羡慕他啊。他几岁了?”
“应该是三十一岁。”
“那可真是个年轻的老爸啊。”有个十岁的孩子,应该是二十出头就结婚了。
少年点头。
冈田又问了几个问题,想弄清他父亲施暴的原因,但少年不太愿意回答。应该是对冈田这个陌生人,而且是看起来明显很可疑的陌生人存在抵抗情绪吧。更重要的是,少年并没有意识到父亲的行为有多么恶劣。
首先是用来殴打少年的工具,冈田问出是用打结的细绳制成的手工道具。
“那是牢头对犯人用的东西吧。”冈田小声说,但雄大似乎没听懂。
然后他又得知,父亲理所当然地把暴力说成指导或管教,以此来欺骗少年。
雄大小心翼翼地说,父亲打我是因为我做错事了。冈田具体打听了那些所谓的“错事”,却根本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错”,因此感到万分无奈。
“你这个后背,我要拍张照哦。”
“啊。”
冈田不由分说地从口袋里掏出数码相机,给少年的背部拍了照。由于逆光,还换了好几个角度拍。
“等等,你在干什么?”少年开始害怕了。
“这个伤痕范围很大,一看就很清楚了。”冈田说,“你身上有比较明显的痣或者伤疤吗?”他又问。
“痣?”少年小声说,“这边有。”他指了指右肩部位。“应该在这附近。”
冈田扯开他的衣服,那里确实有个一角硬币大小的黑痣。
“这个足够了。你爸爸知道你有这个痣吗?”
“嗯。他经常说那东西长得像人的眼球,很恶心,还总为这个生气。”
“这也太扯淡了吧。”
“扯淡?”
听到少年不知词意,只是学舌的蹩脚发音,冈田苦笑道:“你父亲做得太过分了。”
少年没有回答。
“你可能没见过别人的老爸是怎样的,所以我来告诉你吧,这种行为明显太过分了。虽然我老爸老妈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你老爸更过分啊。你老爸打你可能有特殊的理由,但你根本没有错啊。”
“可是……”
“唉,不过沟口先生也说,想阻止这种家庭暴力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你只能努力忍耐,直到长大。当然你也可以逃走。”
“可以逃走?”
“哪怕是在你爸快要揍你的时候逃开也行啊。不是叫你反抗你爸,也不是叫你憎恨他。打个比方,你跟一条狗再怎么亲近,那家伙要咬你的时候,你也会躲的吧。下雨要打伞,黄蜂来叮你,你肯定要跑。道理是一样的。无论再怎么爱自己的双亲,要是他过来揍你,你也要跑。要是他骂你,你就说‘我很喜欢爸爸,但我不喜欢痛’,就好了。老爸跟暴力要分开看待。”
“分开?”
“没错,使用暴力是最坏的事,但并不代表那个人是坏人。”
“那样就没问题了?”少年用迫切的目光看着冈田,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嗯,也不是没问题了,那只是像紧急措施一样的东西。反正我也会帮你教训他一顿的。”
“你要打爸爸吗?”
“你希望我揍他吗?”
少年不断摇头。
“真乖。你放心吧,我不打算对他施展暴力。而且那种人就算被人揍一顿,也只会更加生气而已。沟口先生也说过,必须在他心中种下‘你敢虐待儿子就别想好过’的想法。听好了,那种老爸一心以为自己是最完美的,觉得自己是最正确的,就像我老妈一样。我们必须利用他的这种心理。”
“要怎么做?”
“到时候应该会要你帮忙做很多事情。”冈田从手上的纸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那是个只装了一张DVD光盘的轻薄盒子,“你在家能看这个吗?懂得怎么操作吗?”
“嗯。”少年点头。
“你爸爸会看这样的电影吗?”
那是电影《终结者》的光盘。
“爸爸经常看电影,应该很喜欢看。”
“那你能在爸爸在家的时候放这张光盘吗?不用勉强哦,如果可以的话,你就跟他一起看。这是跟来自未来的男人战斗的故事。”
“啊……”
“一开始会出现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未来穿越过来的场景。他乘坐时间机器出现的时候身上没穿衣服,光溜溜的。”
“我好像看过!”
“你爸爸可能也看过,要是他不愿意看这张DVD,你也不要在意。只是如果能让他看最好。如果真有那样的机会,你一定要问爸爸:‘为什么电影里会有个光着身子的人呢?’”
“爸爸知道为什么吗?”
“应该不知道吧,因为根本没有答案。目的只是在你爸爸脑中留下裸体男人的印象。”
少年虽然面带疑惑,但还是答应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很好。”冈田面露笑容,轻轻拍了拍少年的书包,“对了,你有爸爸的照片吗?我跟你一起回家去,你仔细找找。最好别让妈妈知道了。还有,你能把爸爸平时回家的时间告诉我吗?”
“你还真是爱管闲事。”沟口一边摆弄着自动贩卖机的零钱口一边说。他与冈田一起来到倒闭的超市门口。因为他们接到店主的委托,说没时间处理店里的东西,叫他们把能换钱的都卖了,实在卖不出去的就带走,不要的东西想办法处理掉。上回他们来看了一次,当时卷帘门打不开,只能先回去了。
“你去管上回那小鬼的家事,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是没什么好处,但我闲着也是闲着。”冈田并没有用开玩笑的语气,而是面不改色地说。
“啊,这个,弄好了。”
沟口想起接到的委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驾照,交给了冈田。那是一张假证。
“谢谢。”冈田接过,像判断纸币真伪一样,把驾照放到阳光下,小声说,“跟真的一样啊。”
“这是那啥,仿造上次阿权的那张驾照做的。现在的假证轻易就能做出这样的效果。对了,这名字是谁的啊?不是阿权的嘛。真有这个人吗?”
“真有这个人。”冈田说完又“啊”了一声。只见他面带歉意地交回那张驾照,“沟口先生,真不好意思,我再出一次钱,你能帮我再搞一张吗?”
“再搞一张?”
“这上面的更新期限错了。我当初是想弄成不是‘平成’的汉字。”
“搞什么啊。我看上面有几个不认识的汉字,还以为是你写错了呢。害我还专门请人家帮你纠正过来。根本不存在那种年号吧。”
“呵呵。”
“你呵呵啥啊?”
“还有,我当时还说要把假证弄得比真驾照小一圈。”
“嗯,你好像说过。不过,那不一下就露馅了吗?”
“就是要有点差别才好。我再付一次钱,拜托了。”
“不用不用。”沟口摆摆手,“是我没有弄清楚你的要求。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既然你需要,我帮你弄就是了。做这玩意儿的人欠我好几个人情,这点小改动根本不用给钱。”
“那真是谢谢了。”冈田道。
沟口不禁在心中感慨,这真是个认真的男人。虽然在做非法的生意,利用他人的不幸和失败来获得报酬,但那也只是他照着吩咐去做的。总有一天,沟口突然想,总有一天,他很可能会突然从我面前消失。搞不好就像结束了青春期,又度过了叛逆期的儿子突然轻描淡写地说:“我在想,差不多该一个人出去生活了。”他也会淡淡地说:“其实我觉得,我不太适合这样的工作了。”到时候自己该作何反应呢?他现在无法想象,但转念又想,必须先设想好那一步的对策才行。
沟口走向店铺的玻璃窗,说:“那我们进去吧。”
冈田问:“话说,卷帘门要怎么打开啊?”
“我问过了,说这样就行。”沟口说完,捡起路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块,砸碎了窗玻璃。一声巨响,玻璃纷纷散落。沟口又把残留在窗框上的碎块认真地取了下来。因为不想受伤,他又小心翼翼地扶着窗格,发出“嘿”的一声跳进店里。
“这样真的好吗?”冈田跟在后面。
店里一片昏暗,有股潮湿的气味。
货架上残留着一些商品,给人感觉就像整理到一半突然停下了。虽然看上去不像正在营业,但也远远不到破产的程度。真要说的话,就像正在装修。
“我也搞不清楚具体的状况,似乎我们要在这里搞些破坏,那边才能多得一些保险。”
“真的吗?”
“其实我也是半信半疑。不过那边确实跟我们说要搞搞破坏,估计他也有他的原因吧。”沟口先生把手边的泡面山推倒,造成了一场小小的雪崩。
冈田也模仿沟口,将旁边的商品一一推落到了地上。
二人默默地在店内破坏了一会儿。
“你闲着没事要去助人为乐,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伪造驾照什么的,不是挺花钱的嘛。”
“其实也不算助人为乐。反正我的钱也没别的地方花,干脆就花得好玩一些。而且阿权似乎也挺上心的。”
他想起前几天撞上他们的奔驰后吓得面色刷白的文具店职员。虽然只有五十几岁,看上去却像已经退休的老人,还是个毫不通融的顽固分子。或许因为平时就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遇到行为野蛮的沟口二人反而怕得不行,对他们唯命是从。跟他同乘一辆车的女人也并非对其怀有爱意,只是习惯跟他待在一起,让沟口不禁想,这两个人虽然在偷情,但看起来也没啥活力。这样的权藤,居然还有事情让他十分上心,真是让人惊讶不已。
“冈田啊,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爱管闲事的男人。”沟口欢快地说。
冈田耸耸肩,其实他自己也十分意外。
“我小时候还真挺爱管闲事的。”
“骗人,你这种家伙小时候肯定也是个闷罐子。”
“冈田先生,我弄好了,你看怎么样,很不错吧?”
面前的权藤向他出示了一张纸。权藤长着一张四方脸,带着一副眼镜。头一次见面,以及之后在店里见到他时,都觉得他像个走在人生下坡路上、毫无生气的男人。而现在,他却像个为去游泳而兴奋不已的小学生一样,眼睛熠熠生光。
他们在冈田的公寓里。这里四壁都是裸露的水泥墙,几乎没什么家具,甚至连桌子都没有。墙边放着一张床,剩下的,就是角落里的一堆鞋盒了。
权藤在冰冷的床上,不用冈田吩咐,已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
冈田看了一眼权藤递过来的纸片。一张是A4纸黑白印刷,上面用蹩脚的小作坊风格字体写着“关于早前的爆炸声及可疑人员”这个标题。大小正是冈田指明的能夹进镇内传阅板里的那种。
纸上的内容如下:
三天前的深夜,从已经关闭的超市(宫田)店中传出小规模的爆炸声。原因不明。事后检查店内的损坏情况,确认店中发生了一场小型爆炸,在爆炸声响起的同时,附近居民还目击到一名全裸的男性。该名裸男的行踪目前尚不明,也未发现有群众受伤。现在警方已经介入调查,希望镇内居民外出时提高警戒。
“不过,把这种东西夹到传阅板里,那位父亲真的会看吗?”权藤疑惑地问。其实他挺担心自己的杰作会就此埋没。
“雄大说过,他老爸看传阅板似乎挺积极的。当然,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每次都会看。”
“虐待自己儿子的人,会那么认真地阅读镇上的传阅板吗?”权藤更加怀疑了,“他不是才三十出头嘛,怎么会对镇里的居民协会那么关心。”
“不,其实正相反。”冈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正因为对自己的虐待行为十分敏感,所以才会关注镇上的风声吧。”
“什么意思?”
“街坊邻居家有没有被揭发出虐待行为啊,政府和儿童救助机构有没有发出新的通知啊,老婆儿子有没有到外面乱说啊,之类的。他应该很关心这些。”
“真的吗?”
“嗯,其实就算他没看到也无所谓。虽然那样很对不起这么努力的权藤先生,但我的目的就是利用各种方式把他引到一个方向上去。”
“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啊。”
权藤从包里掏出的另外一张纸,是一份报纸。正确来说,是一份伪造得十分逼真的报纸。权藤店里的机器好像能做出这种东西来。
“不错啊,像真报纸一样。”
“这份报纸的做工可不赖哦。”权藤骄傲地鼻孔都撑了起来,“我扫描了今早的报纸,然后换掉了一篇报道,再印刷出来的。”
拜托权藤捏造的报道内容如下,是一整版“加速器发现超光速粒子”的报道。这样写道:
高速粒子研究机构(茨城县筑波市)等国际共同研究团体“GOND”五日在美国高能量物理学国际会议上发表声明,称已发现疑似由四个夸克(组成自然界物质的粒子)构成的超光速粒子,亦即快子。夸克无法单独存在,三个夸克可以组成质子和中子,两个夸克可以组成介子。研究团体去年就发现了很可能由四个夸克组成的粒子,而在最近的研究中,这种发现连续出现,因此一种名为超光速粒子的物质存在新形态变得愈发明确了。从理论上讲,还能利用快子构成超越光速的物质,在十年内实现时间穿越也不无可能。
这是冈田编造的文章,但也是有依据的。他在网络上搜索“新粒子发现”,找到了二〇〇八年八月五日,刊载在《共同通信》上、名为“加速器发现三种由四个夸克组成的粒子”的文章,然后略加改动,弄成了这篇报道。当然,动笔修改的冈田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写什么东西,他只是将文章中的各种关键词机械地置换成“超光速粒子”而已。恐怕多数人看到这些文字会一头雾水吧,但冈田认为,最重要的不是具体的内容,而是像模像样。至于团体名称,他只是从“权藤”里面抽出了“GOND”这几个字母而已。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权藤只是按照冈田的吩咐伪造了这份报纸,他自己也看不太懂那篇文章的意思。
“唉,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冈田老实地回答,“不过我觉得,越是难懂越好。只要让他觉得,一帮看起来很深奥的学者发现了一种叫快子的玩意儿,这样就可以了。”
“快子到底是什么啊?”
“那是我看漫画时看到的。关于时间机器和时间旅行的漫画,上面说,要是有本身速度就大于光速的快子,就完全有可能穿越到过去。”
“真的吗?”
“嗯,不过那好像只是理论上的说法。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一放到理论上就都行得通了。”
“那妨碍了理论的东西是什么呢?”
“会不会是感情啊。”冈田马上说。
“要是说‘虫洞’我倒是听说过,就像黑洞那样的东西。”
“虫洞有入口和出口,穿过扭曲时空的虫洞,就能回到过去。漫画上也是这么说的。不过那个有点明显了。”
“什么明显?”
“明显是编造的。人们在日常对话中听到虫洞这个词,很可能会联想到漫画或电影吧?快子却不像虫洞那样被人熟知。”
权藤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那么,快子的事情让那家伙听到了吗?”他说。
“大约一周前,在咖啡厅,我安排人在那家伙旁边一本正经地提了这个东西。当时我让两个人装成教授和学生,谈论了快子和时间机器的事情。我在后面观察来着,那男人听得很入神呢。”
教授和学生都是冈田找熟人帮忙演的。
沟口和冈田搞的非法工作,有一大半都是一个叫毒岛的人给的单子。换句话说,冈田等人只是负责执行的,类似现场作业人员的角色。因此他们也与其余的现场执行人员有点来往,有时还会彼此协助。虽然正常人少有如此健全的精神,但给活干,完事能领钱,这样的关系还是很值得信赖的。
“这次我也是找了那样两个熟人,告诉他们‘在咖啡厅进行一些莫名其妙的对话就能拿到报酬’。虽然他们很惊讶,但似乎并不讨厌,替我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本来那帮人就是靠吓唬人为生的,这点小把戏根本难不倒他们。
“那接下来,只要你指定一个报纸发行日期,我就一大早去弄份早报,把这份假报道加进去。只要一份就够了吗?”
“嗯,只要放到雄大家去就好了。”我打算用加工过的假报纸替换掉他们家邮箱里的报纸,为的就是让雄大老爸读到“发现快子”的报道。
“我还想请权藤先生在行动之前再帮我做件事。”
“啊,我想起来了。今天来就是为了那个吧?”权藤说完,掏出镜子观察自己的脸,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张男人的照片,那是从雄大手上弄来的他父亲的照片。不过好像是几年前拍的。
“权藤先生恰好跟他长得很像,真是太巧了。你们身高差不多,又都戴着眼镜。”
冈田几天前在咖啡厅见过雄大的父亲,他中等身材。要是他个子很高,就得把权藤的鞋子加工一下了,不过看来并没有这个必要。只是权藤先生的眉毛比目标要浓密一些,不过他并没有反对刮眉毛的提议。“可以啊,反正要做就要彻底嘛。我会彻底变成他的。”然后又说,“只是,我想在开始行动前先看看他本人。”
“这个主意不错呢,我之前都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想来,权藤先生要是在他家附近晃来晃去,对你即将要扮演的角色也很有帮助呢。因为那样就更逼真了,你还可以敲开街坊邻居的门去访问哦。”
“让本人隐隐约约感觉到某种气息吗?”权藤先生脸上已经露出身负重任的特务般的表情。“很好啊,我感觉自己成了大间谍呢。”
冈田愣了一下。
权藤问:“你怎么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说:“我以前有个同学。”
“同学?”
“他父亲就是个间谍。”冈田并不打算细说,只是轻轻耸了耸肩膀。
随后冈田站在房间中央,盯着三脚架上的相机,拍了拍手。“我们来拍照吧。”说着,他脱掉了衬衫。或许是重新拾回了肌肉训练时的感觉,他很自然地握紧拳头,做出击打沙包的动作。
“喂,麻烦你温柔一点儿。”
“我不会真的对你拳打脚踢,放心吧。只要能拍到好照片就行。”
“你背上的伤疤可真不错。”权藤眼尖地发现了冈田背后的新装饰。
“这个做得很逼真吧。其实就是条胶带。”冈田对着墙上的镜子观察自己后背。其实能制作这种小道具的人到处都是。
“右边的痣也是。”他指了指右肩附近的一颗圆形黑点,“离近了看一下就露馅了,不过在照片上看应该很逼真。”
“那孩子身上有这种特征吗?”
“嗯,有的。”
“那最好从能够看清那道伤疤和黑痣的角度拍照呢。”权藤开始检查他们的站位。
“我打算拍一段视频,然后挑几个有那种感觉的画面弄成照片。”
“你净说些类似啊、有那种感觉啊的话。”
“要骗人,讲究的不是真相或事实,而是逼真度。”冈田点点头。他有过无数次坑蒙拐骗的经历,所以很肯定。
那天,坂本岳夫一早起床就没看到老婆跟儿子雄大。他霎时感到怒火传遍全身,我这个一家之主睡着的时候,他们怎么敢胡乱外出?但看到餐桌上的留言,他又平静了。今天虽然是周六,小学却有活动,学校还鼓励孩子家长也来参加。他想起来,早在一个月前,妻子就曾找过他。“不如你也来参加吧。”坂本岳夫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休息日本来就该用来舒缓平时工作中积累的疲惫,凭什么要屁颠屁颠地跑去参加小孩子的活动,浪费能量呢。反正你平时也是在家里待着,干脆你去吧。结果那女人竟敢还口,说:“我是肯定要去的,不过如果你也能来,雄大一定会很高兴。”气得他一把抓起床边的绳子。那是末端打了个结、训诫用的绳子。他只是拿在手里,就让妻子闭上了嘴。于是他又想,果然万事都离不开调教啊。
妻子和儿子好像去学校了,早饭已经做好放在桌上。他们一定觉得反正把我叫醒了也只会挨骂吧。的确如此,很聪明。可是,他绝不想承认她聪明。或许等他们回来后,我该把那女人大骂一通,说:“为什么不把我叫醒?”
坂本岳夫今年三十一岁,妻子与他同岁。按理说,他们所处的时代已经有了很深刻的男女平等意识,男人帮忙做家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但坂本岳夫却一直认为,这种无聊的平等简直是不成体统。被禁止体罚的教师开始遭到学生的侮蔑;太过温柔的男人只会遭到女人利用。只有让别人彻底意识到究竟谁是最强者,才能维持秩序。这是他小时候从父亲的一举一动中学到的道理。
餐桌上还放着传阅板。他坐下来,浏览了一遍。里面夹着镇内清扫的日程表和面向老年人的诊疗预定。但最吸引他目光的,只有“关于早前的爆炸声及可疑人员”这一张。坂本岳夫并不知道,附近那家倒闭的超市里发生了小规模爆炸。但他想起前几天上班时,发现店里乱得一塌糊涂。他本来还以为是几个不良少年半夜溜进去搞破坏,现在想来很可能就是所谓的爆炸残留。上面还说在事发地附近目击到一名裸体男子。
是变态吗……
然而,这一刻,坂本岳夫脑中猛地闪过前几天在家看的电影。儿子雄大战战兢兢地走过来说:“我想看这个。”递过来一张DVD。一开始他本想毫无理由地一口回绝,但儿子罕见地十分执着。坂本岳夫并不讨厌看电影,就答应了他。
那是部科幻电影,一开场就有个男人伴随着一场类似小型爆炸的动静从未来穿越而来。还是个没穿衣服、肌肉发达的男人,全裸着蹲在地上。
这时刚好有客人来,按响了门铃。他看看对讲器,屏幕上映着一个白发男子,看起来有五十多岁,戴着眼镜,低着头。那人说:“请问坂本岳夫先生在家吗?”
应该是上门推销的吧,坂本岳夫一言不发地挂掉了对讲器。门铃又响了一次,他直接无视了。
一小时后,坂本岳夫见到了那个男人。
他吃完早饭,穿上外出服,到院子里准备洗车,结果那男人还站在玄关外,露出一脸笑容,向他走来。
“哼。”坂本岳夫露骨地表现出心中的不快,正要转过脸去,那男人却抢先说:“请你听我说。”
“那啥,你在这里妨碍我做事了,能走开吗?”坂本岳夫挥挥手。
可是,那男人却爽朗地说:“哎呀,真是太让人怀念了。”
坂本岳夫吃了一惊,走到男人身边。
“怀念?你认识我吗?”
“说认识也算是吧。不,我只是很怀念你刚才那个反应。那辆车也很让我怀念呢。这时候应该还没坏掉吧。”
“坏掉?你到底在说什么?”坂本岳夫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也变得越来越强硬。
“那家伙很快就要被一个新手驾驶员追尾了。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那啥,大叔,你再跟我开玩笑我就报警了。”
“现在是公元多少年?”听到男人的问题,坂本岳夫满心惊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场事故应该会在明年发生吧。在去商场的路上,等红灯的时候,被后面一辆小车砰地撞上来。虽然人没受伤,车子却被拖进了修理厂。”
“喂,你这老头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你应该不会相信,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听我说。”
“我很冷静。”
“我是二十年后的你。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要好好相处哦。”男人说。
听到这些意义不明的话,坂本岳夫皱起了眉头。然后,他想起最近听说有个男人在附近到处打听自己的消息。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什么机构来调查自己对妻子和儿子的暴力行径,现在想想,搞不好就是这个男人在打听自己。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荧光色的疑似钱包的玩意儿,从里面抽出一张卡,递了过来。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驾照。可马上又产生了“这真是驾照吗”的疑问。那张卡片确实很像驾照,但总有些奇怪的感觉。不仅大小有些微妙的不同,连色泽也跟自己的驾照不大一样。他正惊奇的时候,却见上面赫然写着“坂本岳夫”的名字,不禁吓了一跳。再仔细看,照片上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他不仅名字跟自己一样,连出生年月日也一致,只有地址与自己现在住的地方稍有不同。更奇怪的是,上面注明的更新期限竟然是个他闻所未闻的年号。
虽然又惊又疑,坂本岳夫却依旧嗤笑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小孩子的玩具吗?”几乎就在同时,那个男人也说:“这是什么玩意儿,小孩子的玩具吗?”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这么说了。
“刚才我说过了,我就是二十年后的你。”男人说。
坂本岳夫扫兴地想,这下被一个怪人缠住了。他想离得远远的,男人却叫住他。“你最好还是听我说说,毕竟这是你的未来。”然后又说,“换句话说,跟我也有关系。”
“我说,你到底在讲什么呢,什么未来啊?”坂本岳夫恶狠狠地说。可是此时,他猛地想起几天前的一篇报道。那是占据了报纸一整个版面的,关于什么新粒子的报道。上面说,如果这种粒子真的存在,穿越时空就会成为可能。这些线索在他脑中不断冒泡,再一个接一个地炸裂开来。
不会吧,他想。
“我想请你看看这个。只看一眼,不会让你有损失的。我既不想卖东西给你,也不想劝你加入什么组织。这只是一个忠告。我是为了我自己才来对你发出忠告的。我不会叫你给钱,你听听不会有损失的。应该说,如果你不听,将来一定会后悔。就像我现在为二十年前的那件事而后悔一样。”
男人说着,拿出来几张照片。这些照片跟一般的照片不同,尺寸比明信片还要大上一圈。照片上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人裸露着上半身,他瞬间以为是什么淫秽照片。但仔细一看,站在前面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而且,他正在对另一个男人施暴。虽然身体弯曲着,看不太清楚,但正遭受攻击的明显就是坂本岳夫眼前的这个男人。应该是连续摄影拍出来的照片,看着那二十几张照片,他仿佛觉得一场拳打脚踢的暴力影片在自己眼前放了一遍。
“这是?”
“是我正在挨揍。而施加暴力的那个人,你看,能认出来吗?”男人绷紧面孔,指了指照片上那个年轻人的背。
坂本岳夫凝神注视,随后心生疑惑。他从未见过这个男人,想到这里不禁觉得十分怪异,但心中的一团黑云里仿佛伸出了一根长钩,直入脑中,从记忆深处钩出了一样东西。“雄大?他是雄大?”他脱口而出。那人的背部右上方有个一角硬币大小的黑痣,坂本岳夫十分眼熟,再看其背上斜刺的那道伤疤,跟自己用绳子抽儿子时制造的伤痕十分相似。当然,二者的体格和年龄都相差千里。
“那是二十年后的雄大。”男人推了推眼镜。不知为何,那副眼镜看起来似乎极不合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是我在房间里摆上照相机,拍下来的照片。为的是制造证据。当然不是给警察和政府看,而是给我自己看的。给二十年前的我,也就是,你。”
“怎么可能!”坂本岳夫露出扭曲的笑容。但他冷静的头脑却将各种模糊的线索集中到了一起。比如倒闭的超市里一塌糊涂的破坏痕迹、某段从未听过的科学探讨,以及眼前这个男人给自己看的照片。二十年后,自己真的会变成这个男人?变成这个又老又邋遢的男人?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脚仿佛踩在云彩上。
“我长期对儿子施加暴力,对妻子也是。这你应该很清楚吧?因为我就是你。”男人皱起眉头,紧抿着嘴。既像在告白自己的罪状,又像在炫耀蛮勇。“用绳子抽他们。还以为只要说成管教训诫,就没有问题了。不过再过二十年看看,儿子雄大长大了。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却从未想过这一点。儿子不会一直维持小孩子的模样,他会长大,会变强壮,这就是问题所在。现在,换成他每天对我施加暴力了。你看看照片吧。这对我来说就像一日三餐一样平常。我骨折过,也被烧伤过。真的,已经到极限了。”
“极限?”
“我觉得活着简直就是折磨。”男人露出悲哀的表情,坂本岳夫似乎与那种悲哀产生了共鸣,感到胸中一阵苦闷。
“这么严重吗?”
“就是这么严重,所以我才来向你发出忠告。现在还来得及,不要再对家人施暴了,至少收敛一点。照这样下去,二十年后你肯定会变成我的。因为儿子的暴力,每天如同生活在炼狱之中。”男人说着挽起袖子,向他展示左手腕上的伤疤。“我无数次想去死,但每次都被雄大救了回来。他好像并不打算让我轻易死掉,因为他的怨恨还没发泄完。”
坂本岳夫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男人。他根本无法想象,雄大竟会变成那个样子。他现在不就是个瘦弱的小学生吗?可是,一想到儿子将来会变成暴力的化身,他确实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啊,你啊,不对,应该是我。”男人挠挠头,似乎有些话难以说出口,“你该不会在想,那干脆比以前更加严厉地教训雄大吧。你肯定这样想了吧。我明白的,因为我就是你。在自己被反噬前,先把那个潜在的危险火苗给掐灭,之类的。”
“怎么可能……”坂本岳夫马上否定。施加暴力和要了儿子的性命,这根本是两码事。只是,被眼前这个男人一说,他顿时又觉得自己无法否认。
“听好了,你要是敢这么做,将来就会面对更加痛苦的地狱。要是你把儿子杀了,二十年后就会变成这个样子。”男人说着,又拿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与刚才那些不同,看上去脏兮兮的,四个角都有点破损,颜色也褪得厉害。照片的背景是一个不知名的河岸,河边只有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
“这是?”
“这张照片啊,是我二十年前得到的。”
“从谁那里?”
“从我。”男人笑了,“我三十出头那年,二十年后的我也来找我了。当时的我就像照片上那样,又瘦又小,破破烂烂的。”
“那也是我吗?”
“没错,那既是你,也是我。那个我对儿子过度施暴,最后把他打死了。虽然本人坚称只是个意外,但谁知道呢。你应该懂的吧?我们搞的那些暴力,不,管教,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那几乎都不能称为意外了。结果,他在人生路上越走越糟,最后变成了照片上的那个样子。后来因为杀人的嫌疑遭到逮捕,丢掉了工作,家人也离他而去,最后就是这样。所以,那个我最后也使用了时间机器,回来劝告我要好好对待儿子。”
“然后呢?”
“唉,我当时只是半信半疑,现在的你一定也一样吧?人家说他是从未来过来的,我同样不可能一下子就全盘接受。不过那个忠告我倒是一直记在了心里,将暴力控制在一定的程度内,时刻注意别要了儿子的性命。多亏了这样,我才没有变成那张照片里的我。”紧接着,男人又拿起刚才那些照片,“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个。我现在每天被儿子拳打脚踢,每天都生活在地狱中。我只想说,对家人施暴,根本就是在糟蹋自己的人生。”
坂本眨了好几下眼睛。他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反驳,揭穿这种无聊的恶作剧,但却有一部分自己隐隐约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在他寻找应对之词时,眼前的男人又递过来一张照片。背上有伤疤的年轻人——根据男人的说明,这是未来的雄大——正对这个男人,也就是未来的自己大打出手。“你拿着这个,不要忘了。为了我,也就是为了未来的你自己,从头开始吧。不能把儿子打死,也不能对他施加你自以为程度有限的暴力。接下来能够尝试的,就只有终止暴力了。你只有这个选择。”
从头开始,他这么说。坂本岳夫感到迷茫不已,只能盯着手上的照片发愣。
冈田与权藤走进快餐店。
“权藤先生,你真是太完美了。我在旁边听着,都开始觉得你真是来自未来的人了。”冈田说着,摸了摸手边的收信机。
权藤从夹克衫的领子里拿出微型麦克风,放在桌子上,也坐了下来。
“好久没这么高兴了。不过,你真觉得事情会顺利吗?那个男人真的会终止暴力吗?”
“不知道。”冈田十分干脆地耸耸肩,“我其实也没太乐观。不过,既然发生了那么荒唐无稽的事情,他一定想忘都忘不掉吧?搞不好会在适当的时候收敛自己的行为。毕竟未来的事情,不到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而人生只有一次,如果可以的话,谁都想过得好一些,不是吗?”
“我看有关时间旅行的电影时,每次看到一个人回到过去见到自己,都觉得其实是很有问题的。还总有这样的说法,无论过去怎么折腾,都无法改变未来。”
冈田用吸管搅动杯子里的冰块。“真正的时间旅行可能是那样的吧,但我们的这个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未来能够改变吗?”
“别说改变不改变了,毕竟现在还不是未来。只是……”
“只是?”
“沟口先生说过,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只会关心自己,因为他根本看不起别人,所以也听不进别人的忠告。他只看得起自己,也就是说,他只会听自己的话。”
随后,冈田又对权藤说:“谢谢你帮我搞这出恶作剧,我会跟沟口先生说,让权藤先生只赔偿上次的汽车修理费就好了。”
“那个,你能对我老婆隐瞒车上那个女人的事情吗?”
“没问题。不过,权藤先生也挺能干的呢,竟然能找到那么年轻的女孩子。”
“那是我用仅有的那点零用钱去酒吧把到的女孩子。不过啊,这次的事情比跟年轻女孩子出去兜风刺激多了。”
冈田大笑道:“权藤先生真淘气。”
“不知为何,我都搞不清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毕竟我不像饮料那样,贴着草莓味或柠檬味的标签。”冈田苦笑了一下,又说,“啊,对了,权藤先生……”他咬住吸管,黑色的液体在细长的半透明管子中上升。
“怎么了?”
“刚才你编的那个故事,说被儿子烧伤了,有点夸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