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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客上门(三)

    眼睛。

    于曼颐并不习惯直视三妈的眼睛,她已经习惯了低着眉眼,在斥责来临的第一秒下跪。她知道自己接下来应当做出什么样的动作,例如展开掌心,颤着声音在戒尺落下来时计数。这场景在她还是个稚童时时常发生,以至于留下了条件反射一般的身体反应。

    但或许是因为从和表哥订婚那日起她就没有再挨过打,又或者是因为某种她目前还没有察觉到的原因,于曼颐并没有跪下,也没有伸出手,她甚至没有低头垂眼,而是微微扬起下巴,和于沈氏对上了目光。

    她如此反应,反倒让气势汹汹的三妈脸上浮现一瞬的不知所措。随之而来的,是恼羞成怒以至于改变了声调的尖叫。

    “于曼颐!”她不顾下人们惊恐的目光,朝自己过继的女儿撕心裂肺地喊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

    她知道,但她已经不认为那是“应当”。她被冲过来的三妈推搡着身体,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腿上绑的报纸散落一地。于沈氏从地上将报纸捡起来,又尖声叫人送过一叠从她房间里翻出来的报纸,然后一张一张,一张一张地,摔到她正在发抖的脸上,肩膀上,胸前,腹部。

    于曼颐怕极了,可她就是不低头,就是要用她年轻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于沈氏,理直气壮到就像那个做了错事的人是对方,而不是她自己。三妈摔完了报纸,又擡起手上的戒尺往她身上抽。那根象征着权威的戒尺挟风而至,眼看就要在她脸上像此前千百次一般敲出血痕。而于曼颐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闭眼,而是一把攥住了那把抽向她的戒尺,让于沈氏没办法向前哪怕一步。

    “于曼颐,”三妈的语气是如此的不敢相信,“你是不是疯了?”

    “你终日在于家的宅院大喊大叫,”于曼颐语气冷静,“你才是疯了。”

    “你看清楚我是谁!”

    “你问这做什么?”于曼颐死死攥着那戒尺,一字一顿地提醒,“沈映梅,你是忘了自己的名字么?”

    于沈氏在她被直呼其名的那个瞬间陷入了彻底的疯狂。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戒尺从于曼颐手中一把抽出。金属的边沿太过锋利,于曼颐只觉得一阵深及骨髓的刺痛,眼神望过去,只看见掌纹断裂,一道血痕出现在掌心正中。

    “好,好,于曼颐,”三妈用戒尺拄在地上,闭了半晌眼睛,终于慢慢睁开,语气愈发的怨恨,“你现在不愿意跪下,那你就给我站在这里——”

    她环顾四周,围观的下人纷纷收回目光,无一人如于曼颐一般敢与她对视。

    “——站到你愿意跪为止!”

    她擡起戒尺指着于曼颐的眼睛:“谁也不许给她水,不许给她吃的,不许放她进门!于曼颐,你如今好有骨气,那我就看看你有多硬的骨气!”

    她说完了,便回过头,迈过二进院子的门槛,等几个下人跟在她身后进门,便将那大门“咣当”一声关上。

    最近县里有事,家中除了二妈三妈,别的人全都被召去商议,要过几日才能回来。二妈自然拗不过三妈的泼辣,于曼颐闭了会儿眼,心中知道,这扇门,明日之前是不会打开了。

    她意识到自己被留在了一个缝隙之间。一进的大门在她进来的时候就被锁上了,二进的门也插上了门栓。她回不去守旧的于家大宅,又去不成门外的自由天地。她被扔在这旧与新的缝隙之间,没有人管她,没有人要她,就如同她出生时父母也弃她而去一般。

    她掌心好痛,血染脏了衣袖,痛得她嘴唇发白,腿脚发软。可她偏偏又不想坐下,她在此刻只想这样站着,只愿这样站着,仿佛不倒下就意味着她心中的不妥协。她身上流血的地方也不止这一处,于曼颐闭上眼,竭力放大掌心的疼痛,用以掩盖小腹里面的刺痛。

    就如同齐颂笔下最为狗血的剧情一般,那日午夜,绍兴迎来了夏日的第一场大雨,于曼颐在雨中站了一夜,终于在日头升起前一头昏倒在地上了。

    …

    养病的几日,三妈没有再来房间里追究于曼颐,又或者是她也不想看见于曼颐的那双眼睛。

    老幺和下人来给她送过吃的和药,和她说于老爷和几个少爷参加过县里的商议,和其他大户一道回来了。似乎又有什么新的政策被颁布,而于曼颐大病初愈,并没有精力去关心。她窝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地睡着又醒来,心想倒是也好,她再也不用拧着鼻子给表哥写那些违心的家书了。只是可惜,她也再买不到宋麒他们出的报纸了。

    又养了几日,她也可以坐起身子,自己把头发梳好,在房间里走一走。她忽然发现这一病,自己好像长高了一点,不再是以前的小孩身形,倒有点像个大人了。于曼颐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胸口,想到自己已经十七岁了。

    还差一点点就能痊愈的那天,忽然有下人来敲于曼颐的房门,叫她去一趟堂厅,于老爷和客人要见她。

    “谁?”于曼颐忍不住反问。

    “客人,一个戴眼镜的老人,看起来很有学问,”下人也替她猜测,“还有些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来拜访于老爷,然后就要见你了。”

    于曼颐沉默片刻,问:“我三妈在么?”

    “也在的,”下人说,“几个少爷夫人,都在的。”

    她叹了口气,很不愿意去,可也知道她不能在房间里躲一辈子。她让下人转达自己大病初愈,仪容不整,要等会儿才能到堂厅,烦请多等一会儿,然后就坐到梳妆台前,把睡得凌乱的头发一根根梳通。原来人病了头发也会干枯,她将失去光泽的长发藏到发髻里,戴了对儿蝴蝶样子的耳环提起精神,最后换衣服。她以前将不同的报纸藏在一件件的衣服里,于沈氏找出来的时候全给她用剪子绞了,剩下的最体面不过那件被宋麒嘲笑过的紫鸳鸯袄裙。于曼颐不情不愿地穿上,心想,要是给他看见,又要笑话她了。

    一套妆成,她又是绍兴于家体面的女儿。于曼颐扶着扶手下楼梯,木质梯子踩上去吱呀作响,她觉得自己摇摇欲坠,眼前发晕,尚未痊愈的身体简直要出现幻觉了。

    这如梦似幻的心境延续到了她抵达堂屋,拿着帕子给于家的长辈和客人问好。礼仪教她见着外人不能直视,只能微微垂着眼,用余光看。于曼颐用余光一张张扫过去,先扫过长辈们熟悉的脸,而后是一个戴着眼睛的很有学问的老人,以及几个年轻的……

    于曼颐定在了原地。

    还是那套黑色的学生装,还是那张脸。她不敢擡起头,只当是病未好全,看人花眼。偏偏对方抱着手臂,从人群中站出一步,微微歪头望向她,神情竟似昨日还在地窖中相见。

    她本就大病初愈,耳垂在瞬间发红,简直怀疑自己又烧了起来。而宋麒只是冲她轻轻笑了一声,便回头和那位老者介绍:“老师,这应当就是我那份报纸的读者于小姐了。”

    于曼颐这下倒是猛地把头擡起来了。

    这一擡头,她看清了所有人,也看清了于老爷慈祥的神色。她在转瞬间明白,宋麒这说法很聪明——他不能说她曾背着于家人把他藏进地窖,对她这种宅院里的小姐而言,这行为简直算得上大逆不道。但给报纸寄信则是温和的,不甚逾越的。尤其是在这个情况下——于曼颐敏锐地察觉到这名老者和学生是于老爷的贵客——甚至是可以拉近于家和客人们的关系的。

    他用一句话光明正大地认识了她。

    她愣愣地看着宋麒,他也微笑着看着她。意识到于曼颐长大了一些,他的眉头微微上挑了一下,而后很快恢复了平常。于老爷让她坐下,于曼颐走了两步,发现自己的椅子紧邻着三妈,而后者正目光冰冷地望着她。她顿住步子,继而听到宋麒说:“我这边有个空位,于小姐可以坐过来。”

    然而他身边并没有空位,只有一名表情茫然的学生。于曼颐不知所措地站着,然后宋麒说:“快给你的临摹老师让座,你这只会画四不像的庸才。”

    几个学生哈哈大笑,于老爷也笑了,他们都知道了于曼颐给报纸寄过插图小样的事,这让于老爷脸上有光。那位学生果然立刻起身给于曼颐让座,还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这下她不坐也不行了。

    坐到椅子上的时候,于曼颐听到宋麒微微侧身,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有话和你说。”

    但是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于曼颐猜测他是一会儿要带她出去。

    初见宋麒站在面前的心跳平缓了,于曼颐坐在他身旁,用余光观察他的举止。他坐姿算不上端正,身子往她的一侧偏,左胳膊撑着扶手,右手放在膝盖上,指尖一下下地弹。她很艰难地控制着自己不要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宋麒身上,而去听那位老者和于老爷正在交谈的事情。

    原来是上面又下达了新政,县里想了办法,而后又下到了乡里,最后是于家和游家这些大户家里。新政要基层政府扫盲,还派了上海的老师和学生下到乡里的学堂。宋麒这一支人本来不是要来于家所在的乡里,但他用一番演说感动了老师,他说自己那十日和这片土地结下了深厚的缘分,他所救走的那位姨太也让他觉得当地的现代意识仍是不足。总之经过他天花乱坠的演讲,他们这支就被换过来了。

    于曼颐不知道宋麒是不是为了自己特意换过来的,或许他一会儿会说。他目前只是斜着坐在她右手的椅子上,时不时打个哈欠,在两个老头儿客套的寒暄中困得头一点一点。

    于老爷话题一转,继续和宋麒老师的对谈。原来他们这一支师生下到于家的乡里,于家就得负责他们的食宿问题。这事并不难,于家宅院这样大,后面还有许多空房。宋麒听到此处忽然将手举起来,他说自己毛病多,睡眠质量不好,对房间很挑剔,能否几位同学老师先聊,他跟着于小姐去后面看一看房子,把自己的定下来,省得晚些耽误同学时间。

    他老师对他吹胡子瞪眼,无奈宋麒此人从不在意别人的胡子和眼。而于老爷作为主人自然要尊重客人的意见,挥挥手,便让于曼颐带宋麒出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迈出门槛,宋麒在前,于曼颐在后。走过一段路后,堂屋里的对话声彻底消失,他们也到了可以开口的时候。宋麒听长辈谈话听得犯困,狠狠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才将身子转回去,看向出门后一直没有开口的于曼颐。

    然后他的神色微微凝固,刚刚放松下的身体再次紧绷起来。

    于曼颐低着眼睛,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但已经把脸哭花了。她用手背擦拭了一瞬眼泪,宋麒的眼神控制不住地落在她的掌心,看到了那道刚刚愈合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