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再会(三)
找工作不成,但听到了宋麒的消息,然而也不是什么叫人欢喜的消息。于曼颐这一天过得疲惫无比,比先前半个月东奔西走地找工作还要疲惫。
回到旅社的时候,老板很热情地询问于曼颐找工作的情况,毕竟她今早看起来比平日都斗志昂扬。然而她只是摇摇头,询问他自己是否可以使用门边的那张桌子。
她租住的那间屋子里并没有桌子,和她一起租住的几位女客人似乎也不需要桌子。然而于曼颐发现自己是那种一定要有一张桌子的人,她前几日在这桌子上给自己写了一份简历,画了几张样画,还要剪裁报纸上的招工广告。
老板点头,她在桌子旁坐定,而后便按照霍时雯给她写的地址,在刚刚摊开的地图上寻找起来。
宋麒的新住处不在里弄了,他搬去了一处公寓,也在法租界里面,距离于曼颐所住的旅社走过去大约半小时。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其实一直没有很遥远,于曼颐之前就有类似的感觉,如今被验证了。
她在地图上圈了个圈,而后将自己订在一起的招聘剪报翻到姜玉画师那页,用铅笔打了个叉——姜玉和陆校长到底有什么过节呢?她不知道,那面试的老师说“上海绘画界”,而于曼颐初来乍到,也没人引荐过。
她后悔刚才光顾着哭,没有问霍时雯是否有过耳闻。
新订的工作又都黄了,她还得再去买一份《申报》。于曼颐将那份地图摞到上面,盯了宋麒所在的那个小点看了好久,终于擡头看向一直在抽烟的旅店老板。
“老板,”于曼颐说,“我想问你一件男人的事。”
“……”老板灭了烟,被于曼颐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有些无措。
“就是……”于曼颐看着老板,听说他岁数不小但至今未婚,她看他面相和绍兴的布店老板娘还蛮匹配。于曼颐这样想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对给人拉郎配对过于执着了,她一个逃了婚的人,看见单身男女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搞配平。
但这并不怪她,她那件少女心事是去咨询的布店老板娘,如今她对一些年轻男性的心理产生疑问,她来问面前这位,这很难不让她把这两人联想到一起。
“你们男人若是日子碰到难处,”于曼颐继续说,“你还会愿意见到,以前认识的人吗?”
原来是这个问题。旅店老板立刻又点上一支烟,回答她:“这要看你说的这位是什么样的品行。”
“他很好。”于曼颐说。
“那应当不大愿意,”老板说,“像我们这样有品位的男人,遇见低谷向来都是要自己慢慢挨过去,很不愿意旁人来插手。另外还要看他这难处的大小,在上海滩混,的确有这规矩——不要被旁人连累,也不要连累旁人。”
老板说完这话就走掉了,而于曼颐一个人趴在桌子上,想起霍时雯在咖啡厅说“他现在对谁都很淡”,还说“他不愿连累旁人”,这话竟和老板刚刚说的后半句重合了。
宋麒……
她轻轻转过头,枕在了胳膊上。
他的确是一个很不喜欢连累别人的人,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偏偏就在于这相互的连累。于曼颐侧着头将那张地图拿起来在眼前晃了晃,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
她为这忽然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想法而恍惚。她以前要面对宋麒的时候,总是很被动,生气也总出自他的逗弄。但那把火烧过之后,她做事的时候总是不像以前了。
或许那场火烧的不止是于家,也烧了于曼颐心外的一层魔障。一个新的自己,从她心里慢慢醒过来了。
于曼颐隔天又跑去见了两场面试,当然没有入选,但她已经习惯了。旅店老板见她匆匆回来,再出门时却把百褶裙换了那身紫色袄裙,头发也从新潮的散发梳回旧样子,活像他家中那位从镇江接来的六旬老姨母。
“怎么突然弄得这样土?”老板皱眉道。
“就是要土一些。”于曼颐说,说着还从地上抓起一些土,特意拍打到衣服上,搞得自己尘土飞扬。老板更看不懂她了——哎,现在世道太难,年轻人找不到工作,个个都在发疯。
她土起来也不难看,眼睛亮晶晶的,神态很机敏,并非月份牌上那些鬼气森森的旧式女人,倒像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现代人被裹进一层旧日的壳,每一步都雀跃着要把那外壳挣开。果然是人穿衣裳而非衣裳穿人,她只来了上海一个月,同一件衣服穿上去,样子就不一样了。
她临走前又对着地图辨认一番,记下路线,便跑出门了。
她白天去面试,走在路上已经接近傍晚。租界里面的民宅仍是一扇又一扇的石库门,延伸进去,是比外街更热闹的里弄。
走过了几条街,沿路的房子逐渐高起来,终于从三四层的小楼到了一片公寓区。于曼颐按照门牌找到霍时雯给她写的那个,擡起头,是一栋浅绿色的六层公寓,样子很时髦,家家户户窗外面挂了花。
一楼靠门处有一扇窗户,但窗户里面没人,这让于曼颐深感这世上所有门房都是齐叔。她四顾一圈不见有人拦她,便拎着裙子,一步两阶的爬到了宋麒所住的四楼。
一层两户,宋麒在东侧。于曼颐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番,没声音,也意味着家里没人。门口放了个废弃但洗净了的花盆,于曼颐把那花盆倒扣过来,正襟危坐地坐了上去。
裙角拖在地面上,宽大的袖子又罩住腿。她用双手抱着膝盖,将一侧的脸贴在膝上,半闭着眼睛等宋麒回来。
*
哪怕是上海,这时候的穿衣风格也是很混乱的一段时日。一条大街,左边是洋行,右边就是当铺。
倒也不是洋行里的人就穿西服,当铺里的人就穿长袍。人们的区分仿佛并不严格,三人并肩而行,长衫、西服、中山装,后面或许还有一位,穿着马褂戴着墨镜和一顶瓜皮帽,实在是……很混乱的场景。
譬如眼前这二位就很混乱,混乱到穿一身洋装长裙的方千抱着手臂出言讥讽:
“卢先生,你纵然是去中药房里做了账房,也没必要把自己打扮成刚从乡下过来的样子。你这幅样子,我很不愿承认你是和我们一道在学校里上过课的。请你下次买衣服务必来咨询我和小黎的意见,你现在让我觉得在陪我太爷出门。”
“中药房别的先生都穿成这样。”卢相沧已经不像四不像了,短暂的几月工作,叫他看起来比方千大了一轮,老老实实穿着长袍马褂。
“我还在实习,当然是不能太出挑。方千,你这样的大小姐,不懂我们这些外来人想留在上海就得忍气吞声,照章办事……宋麒,宋麒回来了!”
时值在学校的第四个年头,课程已经很少了,几个学生都在为了前途奔波。方千在一家洋行里做了翻译,卢相沧则是为了不回老家找了一个账房。至于宋麒,关了报纸之后也去了一家机械厂做工程师——他以前就不打算接他父亲的生意,如今更不能接了。
“宋麒!”方千从自家车窗里探身出去喊了一声。
下班时分,人潮汹涌。人群里一道身影听见这声喊,短暂地停顿了一瞬,而后便加快脚步,试图重新混入人流。
然而混入人流这事也不是主观想混就能混进去的,宋麒个子太高,又穿一身暗纹的深色宽领西装,因着气温渐热而没有系扣,实在是稳中带骚得太过显眼。
“我不大习惯他不穿那套旧学生装,”方千推开车门,一边追一边和卢相沧道,“他稍微换件衣服,一身资产阶级的狼狗味就藏不住。他们经商起家的与我们这种从政的真不同。”
“听说他工作的那机械厂里有许多英国工程师,”卢相沧说,“他也是入乡随俗,我也是入乡随俗,大家都在适应工作环境。”
“不要碰瓷了。”
街上人多得行走不便,然而方千和卢相沧还是迅速跟上了他的步伐,终于在他进公寓大门前将他捉拿。
“停下停下停下……宋麒!”方千少被人这么甩脱,追得一肚子恼火。卢相沧怕她当街发作,立刻替她指责道:“宋麒,你没必要总这样躲着我们!”
“躲着”这两个词不好听,宋麒终于放缓了步伐,回头看向他们。仍然是一双漆黑的眼睛,但神情比先前稳重了太多,也带了一些冷漠。
“我真受够了,”方千按耐不住地发作到,“你现在犯得着和我们这样划清界限吗?好歹做了四年同学,也一起办过报……”
“别提报……”身旁的卢相沧小声提醒,方千才适时闭上嘴。
那份报纸可真是一切的源头。他救游家的姨太太被抓是为报筹款,带于家的二小姐扫盲是凭报插画。到去年锒铛入狱,也是因为在这报上登了不该登的内容。
孟老师先前就说了,宋麒这无法无天的性格,早晚摔个大跟头,到最后还真因为这报纸摔了一跤。当时除了他之外,几个报社的学生都被巡捕房带走审问,好在大家都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只有宋麒因为他爸那位商界对头推波助澜,受了一个月的牢狱之灾。
宋麒并没有对他们提起狱里的事,事实上,他出来之后,就没有和他们提起过任何事,他尽量避开和他们更多的交集,以免有警察来搜查他时,再度将这些以前的朋友卷进去。
“我们不就是进去几天吗?”方千说,“就算你内疚,也没必要……”
“我不是内疚。”
太久没听见宋麒的声音,他忽然一张口,倒是吓了方千一跳。她擡起头,看见宋麒垂着视线打量片刻她与卢相沧,继续语调平稳地说:“你们没必要知道,回去吧,别再来找我,也别叫人看见你们来找我。”
“哎……哎!”方千跺脚。她看宋麒没有回头的意思,只能不管不顾地喊:“游家那位姨太……和我说,她厂里最近有绍兴来的女工,和她提起游家上个月夜里起火……”
宋麒终于在公寓门前顿住脚步。
“于家像是也出了事,但毕竟不是同一个乡里的,她知道的就不清楚,”方千说,“曼颐会不会有事?”
她说别的宋麒都不停,只有说于曼颐的时候,他好像能听进去一些。方千和卢相沧对视一眼,继续说:
“我们洋行里有一些回国的留学生,都是毕业就和家里毁了婚约,想在上海找受过教育的学生做妻子。我总想,曼颐那位表哥会不会也做这种事?我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她有联系过你吗?”
“听她描述,她那表哥人品尚可,应当不会像你同事。”
宋麒愿意和她多说话,方千已经很欣慰,尽管他这话每个字都在把对话导向结束。三个人又沉默着对峙了片刻,宋麒终于回头道:“我会写一封信去镇上邮局向那位小邮差询问,你们快走吧,不要在我这儿多留了。”
“你怎么总赶我们?”方千刚看到一点曙光,又受到了宋麒的驱赶,她何时被男人如此驱赶,都是男人上赶着她的,“要是曼颐真碰到难处来找你,你莫非也要这样赶走她?”
“照赶不误,”宋麒这样说着,语气已经缓和了,“快走吧,我收到回信会告诉你们。”
方千家里的汽车经过不少拥堵,总算在这时赶上了他们三个路人的速度,停在了公寓楼门口。方千抱怨着和卢相沧回身上了车,公寓楼前终于只剩下了宋麒一人。
他目送那辆轿车离开,转向门前一位坐在窗户后面的老人,问:“今日有警察来找我吗?”
“没有的,宋先生,”那老人立刻说,速度快得像在掩饰什么,“没有警察来找你,没有任何人找你,我一直在这门口,我都盯着的。”
宋麒看起来松了口气。电梯这几日坏了,又一直没人修好,他只能脱了外套又挂在手臂上,沿着楼梯一层层地爬上去。
爬到第二层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到了第三层这种感觉更甚。宋麒站定脚步往楼上看,嗅见封闭的楼梯里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这到底是什么现世的报应,比雷劈都要快。在一楼说着“照赶不误”的宋麒,三步一转弯,就看见蹲在自己家门口的那个紫色补服精。
至于于曼颐,于曼颐本是对这场重逢有一番出于理智的计划,她计划中的自己接下来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演技,她甚至为自己无法召之即来的眼泪而苦恼了一会儿。
但当宋麒出现在她面前的一瞬间,她忽然控制不住地眼窝一酸,迅速积蓄的眼泪没有半分虚假,比直接落下来还让人心酸。
宋麒一脸意外地在她面前站定,因为事发突然甚至显出一些无措。而于曼颐咬了半天嘴唇,终于在对方蹲下身与她平视时,把那句本打算靠演技说出来的台词,每一个咬字都灌了厚重的情绪。
“宋麒……”
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好像又看到了那场烧毁一切的火,姑娘坟上浓重的雾,冥钱燃起的青色的烟,还有运河上空看不到尽头的星河。
“宋麒,”她忽然伸出手臂扑了过去,“我受了,好多好多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