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挽狂澜(七)
编译所的几位男同事月薪最低也有六十,高者可达一百多,在同年龄的工薪阶层里实属富裕,因此每到周五下班便会出门,要么去舞厅,要么去约会,总之很少回宿舍消磨时间。
于曼颐回宿舍时,他们果然一个都不在,全都出去过周末了。哪怕是临时被于曼颐放鸽子的路人甲也不在,恐怕是迅速找到了备选。
一楼除了他们的房间和吃饭的客厅,还有一处角落放了一张给大家喝茶看报用的沙发。于曼颐带着宋麒过去坐下,又拿了两份报纸给他,说:
“你就在这里看报坐着吧,等天黑了再离开,我要上楼了。”
“你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
于曼颐:“……你这叫什么话?你一个大男人自己在楼下看看报纸,还委屈你了?”
“这是你的地盘,你当然不觉得怪异。留我一个人在这儿,一会儿你同事回来,见我一张生面孔,我如何介绍自己?”
于曼颐站着想了一会儿,又给自己拿了一份报纸,没好气地坐到了他身旁那张与他呈直角摆放的沙发上。
报纸上在说工人罢工,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于曼颐现在已经可以读进去一些这样的严肃报道了,她翻了一页报纸,余光忽然瞧见身旁多了张纸。
她侧过头,看见那张因为吵架拍在桌子上的欠条又被宋麒放在了沙发扶手上,用胳膊推了回来。
于曼颐觉得他们二人好无聊,一张随手撕的纸,随手写的欠条,这半年来来回回的拉锯,都皱得要被揉破了。
“我不要了,”于曼颐道,“你这人没什么信用,欠条也没信用。”
“拿回去吧,我给你欠了新东西。”
他又欠她东西了,这欠条竟还有高利贷的作用,一翻二,二翻三。
她将欠条拿过来,瞧见那个空着的写欠款的地方,先被宋麒用笔画出两行来供她日后填写,后面又自己写了一行:
“又欠皮包一件,伤愈兑现。”
……
他记住了她说他的公文包丑陋。
于曼颐压了片刻嘴角,心中也出现了个模糊的念头。她没再反驳,将那欠条好生折起,又放到自己手心,再开口时,语气稍缓。
“光将欠条还我也没用,”她说,“你那些骗我的事,一个都没告诉我。”
谁知宋麒又不顺着她说了:“那你烧了于家,倒是也没告诉我。”
“这怎么好比?”
“这当然好比,都是与家里的事,都是叫外人听了觉得大逆不道的事。你不告诉我,是怕我觉得你纵火伤人……”
“那你当真这样觉得么?”
“当然不,我觉得烧得好。人有胆量与生养自己的地方一刀两断,又全盘否决旧日所见,在新世界中将自己重塑,是很值得佩服的事。”
“那我自然也不会觉得你所做的事,算什么大逆不道,”于曼颐说,“我去给徐先生抄资料,也是因为我觉得,只要是你做的事,都是有道理的事。”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宋麒竟然破天荒的将与于曼颐对视的视线移开了。
“你也不必这样相信我,”他说,“总有一日,你要自己去听,去看,再做自己的判断,而不是借我的判断去判断。这样即便哪天我不在你身边……”
“你不要转移话题。”
宋麒被她打断,也没有再深入说什么。他又低头翻了一会儿报纸,余光见着于曼颐仍然执着地望着自己,只能叹了口气,将报纸合上。
“我家境的确不错,”他说,“但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那些钱是靠吃人换来的。”
于曼颐又有些不懂。她目前也只是能看懂报纸上的严肃新闻,至多看一些时政,财经版仍是直接翻过去的。
“我是我爷爷和姑妈抚养大的,”宋麒道,“清朝未灭时,我爷爷有官职,眼见着一朝崩塌,想救国而不得,告老还乡,一生郁郁无为。”
“我父亲或许想,既然我爷爷从政无法救国,那他便从商,然而这就走上了歧路。商业只是救国手段,商业极为重要,但人若是被商业支配,那便会逐渐冷血残酷,成为资本的傀儡……而资本从诞生的那一天,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最后这句话于曼颐竟然看到过,是她在看宋麒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时,后面的“主义”里引用过的一句话。
“我也走上了歧路,”宋麒苦笑一声,“我想既然商业救不得,那实业是否能救得?所以我没有遵从他的意思学商,而是学了工程。然而就我这些年所见……实业也救不得。”
“那到底什么能救?”
于曼颐忽然反应过来:“那台无线电发报机……”
宋麒冲她微点了下头:“我想试一试。”
“你父亲入狱,你不担心么?”
“我和他没什么感情,彼此仇恨,我反倒觉得他入狱是罪有应得。”宋麒道。
“那你母亲?”
“很早就去世了,若是我母亲还在,他应当不至如此不近人情。”
“那你姑妈……”
“她是个神奇的女人,”宋麒说了半天家里的事,到这里终于有了些笑意,“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拜访她。她性格很好,只是为人上……”
于曼颐眨了眨眼。
“花心且滥情,”宋麒道,“她是靠写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名声在外,与家世倒没什么关系。”
“所以你用齐颂写的连载是……”
“只学她一点皮毛,还差得远呢。”
“你真是好神奇的出身和家庭。”
“我也这样觉得。”
他瞒了她这样久的事,今日一并说出来,竟然也没那么复杂。于曼颐思考片刻,觉得宋麒这出身真是越想越有趣,尤其是和他这人平日行事联想到一起,简直有趣极了。
“你笑什么?”他果然问。
“我觉得你好好玩。”于曼颐笑着说。
“我也觉得你好玩,”宋麒立刻回敬,“一个地主家的小姐,不在阁楼里好好养着,却跑去田埂上放风筝,还把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带回家,到底是哪来的胆子?”
“明明是你先把我拖下去的。”
“你不是跑了么?怎么晚上又回来了?”
“我听他们说你是为了游家的姨太太才被抓的,”于曼颐说,“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是啊,多奇怪,”宋麒放下报纸,“于家上上下下一群皮影人,教你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为什么你的脑袋就与她们不同,觉得被关进阁楼的姨太太可怜,又觉得救姨太太的人才是好人?”
于曼颐被问住了。
是啊,到底是谁给她放进去的思想呢?
“因此我觉得,你能走到今日,是因为你生来就是今日这样的人,”宋麒饶有兴趣,看来他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你生来就知道,自己要像今日这般自由自在地活着,只是投胎时阴差阳错,将你送到了一个锁了门窗的戏院里。”
“若是旁人,生在戏院里,自小看那些皮影人演戏,便认下了,相信戏里的东西就是真的,等自己长大了,也只能去台上有样学样。然而你不一样。”
“我不但跑出来了,还将戏院都烧了,”于曼颐道,“好幸运,我那天将你捡回来了。”
“我说过了,”宋麒笑着摇摇头,“和我没关系,是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若是你那天没捡着我,你捡着一个王麒,赵麒,孙麒,哪怕你谁都不捡……结果也是一样的。你总是会走到这一步的,只是时间早晚,方式不同罢了。”
于曼颐伸出胳膊放到她和宋麒相邻的沙发扶手上,又把头枕上去。她又嗅见了宋麒身上淡淡的机油气味,或许是这几日他没帮着动手组装,那味道只剩下很淡的一层了。
“但是,你还是很重要的,”于曼颐固执道,“如果不是你,事情还是会有很多不一样的。”
于曼颐说着说着,心里忽然很难过,是一种无法控制地难过。宋麒不回答她了,她猛然擡头,发现宋麒已经不在了,她身旁的沙发上空空荡荡。于曼颐心里猛然一沉,在这一刻突然感到了世界被剧烈地摇晃,然后彻底坍塌下去,仿佛这座宿舍也只是一个有如于家一般的戏园子……再睁开眼的时候,她躺在沙发扶手上,眼前是尤红惊讶的神情。
“曼颐,”她说,“你怎么睡在这里了?”
她坐正身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和宋麒聊着天,就睡着了。梦里他的消失太过突然,于曼颐手忙脚乱地摸衣服,直到找出那张欠条,看到他切实的笔迹时,才松下一口气。
“你回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么?”于曼颐问。
“对呀,我刚回来,有同事说你自己睡在这里,叫我过来找你……这是谁的衣服呀?”
于曼颐一愣,感觉肩上有些沉。她把那件衣服拿下来,轻轻一抖,又是那种已经被洗衣粉稀释过的机油的气息。
“朋友的,”她说,“我抽空还给他吧。”
她抱着衣服起身,和尤红一道往宿舍的楼上走。某一个时刻,于曼颐忽然产生了回头的想法,于是她再次回头。
客厅的窗户不知被谁打开了,窗外飞进来只黑色的鸟,收拢翅膀落到沙发上,啄食着扶手。它跳了一会儿,又从窗户飞走了。
自由自在,翺翔人间。
*
不需要抄书的日子变得有规律起来。于曼颐下定决心帮尤红通过考试,避免去售货的命运,因此每晚和她早回一会儿宿舍,帮她将那些文字和数字念出声,辅助她理解。
她果然只是读写有问题,理解上并没有问题,在于曼颐的帮助下,这两门要命的学科成绩竟然很快提升起来了。
解决了自己的卖货危机,尤红也开始帮着于曼颐指点绘画。她这复印机的毛病比尤红读写障碍还难改,被她骂了好几次:
“你总复制别人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画出自己的东西!你最初到底是为了什么画画的?”
“为了给人画包装纸,”于曼颐在尤红面前倒是很诚恳,“那时候临摹包装纸,画得越像越好。”
“请你有一些野心和出息!”尤红气极,语气酷似苏老师当时的恨铁不成钢。
经过天才终日耳提面命,于曼颐终于在某一天,突然突破了这个照抄笔触的关卡,画出了一张风格迥异的图画来。又因为她临摹过太多名家笔法,这一开窍,画工就开始指数级上升。
到这一个月的测评时,她和尤红双双晋升到班内的四和七名,彻底摆脱了去当售货员和排版工人的危机。
而这个月薪水的发放也让于曼颐彻底摆脱赤贫状态。她将入职后四个月的薪水统一点数,在那个快用完的纺织厂本子上写:
抛却下月生活费用,存钱余款:40元。
还宋麒裙子:18元。
还平姨赊欠房租:5元。
还剩:17元。
于曼颐放下笔,盯着本子看了看,心道:
算了,仍然是赤贫状态。
但她看了一会儿,还是拿起笔,在本子上继续算:
给宋麒的礼物:7元。
还剩:10元。
“啊啊啊!”
写完这一行,于曼颐忽然坐在宿舍里仰天喊了一声,将尤红吓了一跳。
“怎么了?”她问。
“我好穷啊!”于曼颐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姜老师一样有钱!”
姜玉每周来上课衣服都是新的,她都没见她穿重样过。于曼颐低头狂翻笔记本,翻到很早之前一页,拿给尤红看。
“我听说顶级的月份牌稿酬,一张就有四百块,”她语气严肃而憧憬,“我一年才一百八……加一点补助,二百块,只有人家一张画稿酬的一半。”
“四百块是最顶级的,”尤红清醒道,“你去捡垃圾,最顶级的一个月也不少赚。做什么做到顶级,都是又赚又难。”
“走吧,我不是答应今天请你吃饭?”
“你为什么看起来比较有钱。”于曼颐嘀咕。
尤红走过来,将她的笔记本又翻回最新一页。
“因为我没有欠人家的房租和衣服钱,也不用给男人买礼物,”她说,“这是上次那个cheapman?怎么送你礼物你还要还,你还要再给人家买?你真cheap到极点。”
“……不是这样的。”于曼颐一时有口难言。
两个人换了衣服,一道从宿舍出门了。
她们刚发了薪水,尤红特意带她去了一家稍高档的餐厅,桌上刀叉银光闪闪,台上还有乐队助兴。于曼颐和她吃了一会儿,忽然感到尤红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自己。
她擡头,尤红一脸紧张道:“那边那桌人,怎么一直在看我们?”
看我们?
于曼颐毫无防备地回头,眉毛被吓得一跳。距离她们不远处的靠窗座位上,坐了四个男人,其中三个她都认识——
徐先生,大磊,宋麒。
还有个没见过的男人背对着她,穿一身不起眼的灰色西装,年龄似乎稍长,戴着一顶帽子,不吃饭,只偶尔喝一口杯中酒水。
于曼颐回头时,宋麒和大磊正望向她这一侧。她甚至听到那个陌生男人询问:“怎么了?”
“哦,认识的朋友。”大磊立刻露出笑容。
“你的朋友?”
“宋麒的……朋友。”
这朋友二字说得真是用尽全力。
那年长的轻笑一声,说:“那就去打招呼,别在意我。”
“他过来了!”尤红又踢于曼颐。
Cheapman近在眼前,于曼颐生怕尤红说出什么话叫她那天对宋麒的抹黑露馅,立刻站起身,大步朝饭店门外走去。
宋麒脚步一顿,果然也调转方向,在她出门后跟了过去。
两人前后脚离开餐厅。上海市民生逢此刻竟然也如此注重周末生活,门外车水马龙,有西装革履的男人拎着新鲜小菜闲庭信步,有女人穿一身旗袍窈窕地走,怀中抱着用牛皮纸包起的鲜花。
送信的邮差结束工作,骑着自行车一路飞驰,速度赛过被人流阻挡的汽车,车铃声一响一路,后面紧跟一位同样汽车的巡捕:
“你超速了!”那巡捕喊。
于曼颐被人往后拽了一把,堪堪躲过那高速的自行车追逐赛。
“你看起来好慌啊。”宋麒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来。
“哪有?没有!完全不!”于曼颐道,余光已经看见被留在室内的尤红一脸狐疑地向外张望。
镇定了几秒,于曼颐倒打一耙:“是你们几个一直偷看我们,把我室友都吓着了!”
“是么?”宋麒扬眉,“那我一会儿去和她道歉?”
“不必了!”
宋麒耸了下肩膀,这事算了结。
“你们怎么出来吃饭了?”于曼颐问,“四个大男人,好显眼。”
“毕竟是人,”宋麒道,“机器完成了,喝一点。”
他“一点”二字咬得很重,看来真是很一点。于曼颐又从橱窗里看过去,看那位陌生男人低头坐着,帽子遮着脸,比宋麒他们三人更谨慎。从露出的一点面部线条看,是上了一些年龄的瘦削。
“那蛮好的,”于曼颐收回视线,语气轻松,“我们也考核通过了,不用担心被派去做售货员。”
“这么巧,”宋麒道,忽然倒退两步,“等我一下。”
他迅速地撤回店里,低头从桌子底下拿东西,又迅速地回到于曼颐面前。她接过他递来的纸袋,刚准备伸手,就被宋麒止住。
“回去看,”他说,“看完了把欠条给我划掉。”
啊……是伤愈兑现的包。
看来他伤也好了。
于曼颐又压了片刻嘴角,也从衣服里掏了个较小的盒子出来。因为没有宋麒的大,所以直接揣在了外套口袋里。
宋麒这份不需要回去拆,他用指节卡着包装,将盒子里面的皮夹拆了出来。黑色牛皮上面钉着金属方格,简单又高级。
他将皮夹打开,哭笑不得:“还放了钱啊?”
“还你的衣服。”于曼颐道。
“不用了,”他试图拿出,“莫非那包你也要折现给我吗?”
“那倒不用,”于曼颐说,“这钱是要告诉你……我愿意收你礼物,是你的荣幸。”
“那我未免太荣幸了。”
她说这样的话,宋麒只能把皮夹合上,揣进西装外套。他终于换回了他本来的尺寸,不必再穿那些大一些的衣服,用来避开伤口。于曼颐希望他以后都不需要穿那种衣服了。
他们近来见得很少,但两人都有朋友在室内等着,能说的也很有限。然而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街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哨。
呼哨声音尖利,叫餐厅里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室外,于曼颐侧过头,发现那位和宋麒他们坐在一起的陌生人也擡起头,露出了藏在帽檐下的眼睛。
她这下知道对方为什么戴着帽子了,他的目光比鹰隼还锋利,看一眼就知道不是常人。于曼颐迅速收回视线,站到宋麒身旁,顺着人群的目光往街上望去。
一个庞大的队伍缓缓移动了过来,沸腾汹涌的人流,将市民们的日常生活冲得避往街道两侧。
“这是……”
“工人在闹罢工,”宋麒简短道,仿佛并不意外这个场面。他将于曼颐往后拽了一下,提醒道,“这几日不大太平,你除了上班少出门吧。”
“只这几日吗?”于曼颐追问,“我还想考完了试,去找你……”
“别去找我,我会找你。”宋麒再次重复。
她的话被堵回来,但她已经知道宋麒是出于好意。于曼颐摇摇头,再次擡起视线,向沸腾的街道望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了……”她语气茫然。
“有人贪欲旺盛,种下恶因,自然结了恶果。”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于曼颐惊讶地回头,发现那个和宋麒他们坐在一起的男人竟然出来了。
他站在她身后,打量了片刻宋麒与于曼颐,又将帽子按低了。
“这世道,还有的乱呢。”
那道沸腾的队伍已经走到餐厅门前,于曼颐被再次逼得后退,退回了餐厅里面,宋麒也没有让她出门的意思。
而那戴帽子的中年男人却只是擡头看了看,与宋麒语调轻松地说了声“再会”,便迈步出去,汇入了上海滩此刻的滚滚洪流。
有人投身,有人观望。而于曼颐只是一脸好奇地站在宋麒身后,也站在那个将被洪流冲开的河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