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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回头(八)

    不要回头(八)

    刘丰盐死了,死在了丞相坟的太师椅上,又委顿着身体滑落在地。麒麟的四蹄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将满地血迹踩入湿泥,又回到了坚硬的山路,继而掉过头,沿着道路狂奔起来。

    刘丰盐的人在码头,在火车站,却没有人看守这条走马的绍兴古道。

    于曼颐不知道自己又耽搁了多久。田埂和水稻消失又出现,天色也明了后又昏暗。她伏在麒麟的身上,有时是清醒的,也有时候只剩下微弱的意识。

    是来路也是归途,麒麟重走了他跟随着马车所走的道路。它替于曼颐接管了她逐渐消逝的意志,不回头地朝着上海的方向狂奔,四蹄终于踏上了象征着现代文明的柏油马路。

    它并不是神迹的马匹,他也只认识这一条道路,但这一条路就够了。于曼颐再次睁眼的时候,眼前已经是宋华章别墅前垮塌的铁栅栏。她甚至没有去处理被撞倒的铁栅栏,那些铁尖上还残留着麒麟划破前胸所留下的血迹。

    它放缓了脚步,从那处倒塌的地方跃过,终于将于曼颐送到了别墅大开的门前。

    它的脚步声惊动了房子里的人,先是管家出来望了一眼,看到它背上昏迷的于曼颐时,便发出了一声惊呼。而后越来越多的人聚拢了过来,每个人的脸色都悲戚中带着震惊——终于,宋华章也步履不稳地跑出来了。

    “曼颐……曼颐!”

    她跌跌撞撞地向她的方向跑,身后出现了姜玉和尤红,过了一会儿,又跟出了方千与卢相沧。于曼颐半醒着看向他们——他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喉咙干得说不出话,嘴唇也都裂开了。她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也不知道从她离开倒现在到底过了几天。她用所有的意志力逼迫自己清醒过来,感到宋华章在伸手扶她。她的四肢已经没有知觉了,但当她从马上落到地上的一瞬,膝盖上的剧痛让她脸色再度煞白,而她也“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曼颐!”

    宋华章靠近她,又跪在地上抱住了她。于曼颐整个人缩在她怀里,嗅到她身上的气味——她身上有和宋麒类似的味道,虽然并不完全相同,但这似乎是一种隶属于基因控制的气味。她是宋麒在这世上最近的血亲,也是于曼颐现在最亲的人。

    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只能攥着她的肩膀将嘴唇贴近她。她太久没说话,一开口,声音嘶哑又微弱:“姑妈,姑妈……”

    “哎,姑妈在,姑妈在呢。是不是刘丰盐?是不是你们家那些王八蛋!”

    “快去救……”她茫然地说,“快去救宋麒,快去……剧场……”

    宋华章忽然不再说话。

    重复他的名字给了于曼颐力量,她挣扎起来,身体反应逐渐激烈:“姑妈,你快去救他!他去救人了,他又去救人了,只有你能救他!”

    “姑妈你去救他啊!”

    她挣扎得愈发剧烈,可院子里那么多人,却都是沉默的。长途跋涉和重伤让于曼颐逐渐失去了理智,只是陷入崩溃一般重复着相同而无人回应的话——

    终于,在某个到达顶点的时刻,她感到身体上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与此同时,她听见自己大脑里的一根弦也发出了崩断的声音。

    她的世界再度陷入了黑暗。

    *

    梦里是走不到头的黑暗。

    身旁的声音很怪,咿咿呀呀,叽叽喳喳。于曼颐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行走,逐渐意识到,她似乎是身在一个戏园里——一个关着门,关着窗的戏园里。

    眼前偶尔会亮起一道聚光灯,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没头没尾的戏。戏台上的人穿着古老的戏服,画着看不清面容的戏妆。于曼颐觉得他们很面熟,就像是她从小看到大的熟人,但是她又一个都说不出名字。

    她有时在突然亮起的戏台前停留,有时觉得那些唱腔索然无畏,便转身离开。有人试图来捉她回去继续做观众,但于曼颐在这一刻变得脾气很差,脾气很差且无法忍受,于是她在漆黑中擡枪——

    “砰”的一声枪响,血溅了一地的声音。

    然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来抓她了。

    但很奇怪的是,于曼颐并不觉得自己手里握着一把枪。她完全是发自本能地擡起了手。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你不需要真正拥有任何东西,重要的是,你心中要知道,你有驾驭那些东西的能力。

    当然,最关键的是,她现在什么都不怕。那些台上唱念做打的演员,台下张牙舞爪的家丁,都只是皮影人罢了。

    于曼颐继续在黑暗里走。

    她越走越焦急。她想出去,想冲开这戏园子,但她根本无法在黑暗中视物,也找不到正确的道路。她开始奔跑,哪怕地上乱摆的桌椅撞得她不停跌倒,又将她浑身磕得青肿。然而在某一个时刻,她忽然感到脚腕一紧——

    于曼颐惊叫一声,而后就在黑暗里被拽得滚下去了。

    她在黑暗里一直滚,滚了好几圈,再睁开眼时,天忽然亮了。她被突如其来的白光刺得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发现另一双眼睛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这个人,于曼颐就更面熟了,可她还是想不起他是谁。

    他与她对视着,脸上全是血污。于曼颐与他躺在一起,感到他的体温很低,呼吸也很微弱。她试图从他的钳制中逃脱,但他的手紧攥着她的手腕,将她的皮肤都捏青了。

    她开始大喊:“你放开我!你放开——你放开我!宋麒,你放开我!”

    她在这一刻忽然认出这个将她从黑暗里拖下田埂的人是谁了。

    然后她就醒过来了。

    病房里安静得不正常。

    她此前也来过医院,这是一个嘈杂吵闹的地方,走廊里永远有人窃窃私语,房间里也充斥着争执和哭泣。可是这个病房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像是从医院里拆分出一块独立的空间,安静到连时间的流逝也不复存在了。

    于曼颐身上不疼了。她微微转动脖颈,而后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病床旁边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攥着她的手腕,微笑地看着她。但是他这次一点也不用力,也没有像之前每次攥着她时弄疼她。他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又任凭于曼颐从病床上弹坐起来,扑过去抱住他。

    她的情绪在一瞬间很激动,所有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头。她开始向宋麒告状,就像她之前每次向他告状一样。她说三叔的傻,说刘丰盐的坏,说齐叔的洞若观火,也说麒麟的通人性。她还说了那绳结多绕了两圈的解法,又说自己擡枪杀人时,听到他在她身后的呼吸声,就像是他在指导她打靶。

    她说了那么多,可是宋麒一直不说话。

    他只是抱着她,等她在自己怀里哭完了,又把眼泪都擦到他肩膀的衣服上。他用手慢慢的抚摸她的头发,又轻拍她的后背,让于曼颐倾诉了这一程所有的委屈和疼痛。

    于曼颐觉得这个世界太安静了,只有她在喋喋不休。而且她觉得奇怪,因为宋麒衣服上熟悉的味道消失了,连他以前偶尔被她发现的烟味也没有了。

    她在这种不正常的安静中感到了忐忑和恐惧,又在宋麒怀里将头擡了起来。他还是那样看着她,垂着眼睛,又温柔又包容。

    他好奇怪啊,他居然穿着那身黑色的学生服……这都是多久以前的衣服了。

    于曼颐慢慢撤开了身子,开始打量他。她发现宋麒的五官似乎回到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比现在更年轻一些,也更干净一些,没有了后来的深沉和疲惫。他左手轻轻握着她的手,又擡起另一只,替她将最后的泪痕也擦拭干净。

    于曼颐开始觉得焦急——他为什么不说话?他不是最爱说话的吗?伤成那个样子还要说她补服成精,指着她的旅舍质问“这也是人住的地方”——他怎么能忍住这么久不说话?

    她意识到,或许是自己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她光顾着自己倾诉了,于是她不再叙说什么,转而问到:“你今天会一直陪着我吧?”

    她这个尝试是正确的,宋麒的嘴唇终于动了。但是他的声音也不像是从他身体里传来的,而是直接从于曼颐耳朵里响起来。

    “曼颐,不行了,我很快就要走了。”

    于曼颐一愣,心里涌起一股怪异感。她为了压制那种奇怪的感觉,立刻开始发脾气:“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陪着我,你要去哪里!”

    她以往不开心,宋麒嘴上说着不行,其实很快就会顺着她的意思来。可这一次他好像没什么办法,他叹了口气,还是攥着她的手,轻声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

    “今天……今天是我把你拉到田埂下面的那一天。三年过去了,我又回到了同一天。”

    于曼颐面露不解:“你在说什么呢?”

    “我很难和你解释,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曼颐,有个人告诉我,我那天……本来是应该死的。”

    “荒郊野外,田埂下面,受了那么重的伤,也没有吃喝,我很快就要死了。那个人都在领我离开的路上了,结果等他一到,他发现,我不见了。”

    “他气急了,是谁在和他抢人?他怎么也没想到,是一个困在戏园子里的小封建,把我抢走了,把我藏在地窖里,害得他找不着我了。”

    于曼颐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说这些话,眼泪开始控制不住地下落——宋麒是最讨厌封建糟粕的,他连于曼颐去给游筱青上坟的说辞都很不认同。他现在在这里说什么?

    “可惜现在三年过去了,他又想起了我。等他再一回来,发现真是了不得,那个小封建变成了这么厉害的女人,会用枪,会骑马,还做了好些厉害的事。他觉得这三年的阴差阳错倒也不算白错,只是……我的事情,不能再耽搁了。”

    于曼颐流着眼泪去抓宋麒的袖子,发现已经抓不实了,抓不住了。

    “那天的确是贺处长把消息泄露了。有人看到我们开始疏散学生和工人,剧场外就开始扫射……我这回没逃过。这个在田埂底下把我漏掉的人,这回终于抓着我了……不过我和他说了好长时间,你也知道,我是最会诡辩的。终于,他答应让我再和你见一面——还好有这一面,不然你受了这些委屈,再去找谁哄你呢?现在应当不委屈了吧。”

    “委屈的,我还是委屈的,我还得哄好长时间才能哄好。”于曼颐固执地说。

    宋麒的神色里露出了一些内疚:“还是委屈么?可是我时间不够了。我还有话想和你说,如果再哄你,我就说不完了……”

    “不行,我还是得说我要说的事,总不能什么都由着你性子来。”

    他的衣服变得更浅了,浑身上下,只有肩膀和胸口的地方还有实感,于曼颐就只能紧紧抓着那些地方。但很快,那些地方也开始握不住了。

    “第一件事,”宋麒神色变得有些严肃,“我那天说,你要只喜欢我。我想了一下,改主意了。曼颐,你可以喜欢别人,可以喜欢任何人。你是彻底自由的,你不属于于家,也不属于我……你想做什么事,想爱什么人,都是自由的。”

    “谁说我要喜欢别人了!”于曼颐一边哭一边坚定地否认,“我就是喜欢你,我最喜欢你,只喜欢你,我怎么会喜欢别人呢?你不许这么说,你还是要说,我必须只能喜欢你!”

    然而宋麒甚至没有时间再和于曼颐辩驳。

    他继续说:“我走以后,你得好好吃饭,睡觉,买衣服,骑马,画画,重视自己的天赋,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是我见过最勇敢也最有才华的人,你以后会比我做更多事,取得比我大得多的成就。”

    “你不在我一个人怎么做啊!”于曼颐大哭着问。

    “你当然可以做,”宋麒这回多说了一句,“刘丰盐不就是你一个人杀的吗?我把该教的都教给你了,只要别怕,你什么都能做成。”

    宋麒想了想,又擡起头,最后嘱咐道:“最后一件,你还是得多陪陪我姑妈……她不会因为我不在了就不认你,所以你也不能不再联系她。不然以后,就没人叫她姑妈了。”

    这寂静的地方终于传来了除了他们说话外的别的声音,于曼颐循声望出去,看到一只黑色的飞鸟落在窗外,正扑腾着翅膀。

    “你也会变成那个吗?”于曼颐控制不住地开始哭。

    宋麒却开始笑:“我是人,我怎么会变成飞鸟?”

    “我以为你会变成飞鸟,你变成飞鸟还能来看我。”

    “我确实会回来看你,我要检查你有没有做到答应我的这些事。你或许会有一些感觉,但你恐怕看不到我。”

    “那我以后都看不到你了吗?”

    宋麒想了想,回答她:“在尽头吧。在尽头的时候,你应当能看到我。”

    “那我可以提前去尽头,我明天就可以去尽头。”

    “不行,”宋麒脸色微变,这句话说得很严格,“我帮你问了,你很长寿,你能活很久。你必须活到真正的尽头,我才会去见你。你要是提前来了,我就不见你了。”

    “真的吗?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是不是又在骗人?”

    “我没有骗人,”宋麒举起手和她发誓,“这不是骗人的话,这是承诺。我做过承诺的事,有一件没有做到的吗?”

    这承诺显得如此不切实际,但是这承诺是宋麒许下的,因此又变得十分可信而可以兑现。

    那只黑色的大鸟在窗外愈发急迫,宋麒把于曼颐往怀里最后揽了一把,也将她最后的眼泪擦干净。

    “不哭了。”

    于曼颐都觉得很奇怪,这样简单的三个字,她居然真的停下了。她终于能说出完整的话,她尽力平静地说:“那我,就等到尽头,再去见你吧。”

    “好,那我们尽头见。”

    “再见。”她说。

    病房里重归寂静,黑色的大鸟和宋麒都消失了,于曼颐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留下。她没有继续哭,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病床上。

    她觉得事情很紧迫,她得快点回到那个现实的病房里,这世上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做。她得好好地吃饭,睡觉,买衣服,骑马,画画,陪伴宋华章。她得好好表现,以免宋麒回来检查的时候,因为她表现太差而不在尽头与她相见。

    但是有一件事,于曼颐觉得自己恐怕很难做到了。

    她的只和最,都已经给了一个人了。无论这一刻距离那个尽头还有多遥远,她也无法在半路上多看一眼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