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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他连真名都不敢告诉你

    其实杭攸宁一直模模糊糊的知道,她妈后半生是压在她身上的。只是妈妈没说出口,她也没机会说自己愿不愿意。

    当年,她被那对所谓的表叔表婶带走之后,其实又有一个被领养的机会。

    是她姑姑,来凤鸣。

    来凤鸣被带到她家的时候,是个杭寻死的那年冬天,家里已见了颓势,窗户破了一直没修,呼呼地漏风,晚饭张淑芬煮了一锅白菜冻豆腐汤,一点油星不见,只怼了块腐乳进去。

    玉米面饼子五张,两张给回来的杭建设,三张给他带回去。

    母女三人喝昨天剩下来的稀饭。

    杭雅菲本来饭量就少,已经开始注意身材了,吃饱就起身去学英语。

    杭攸宁每天都在饿,稀饭拯救不了她焦灼的胃,一口菜含在嘴里好久舍不得咽下去。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是街道处的庄阿姨,带了一个女人过来。

    庄阿姨道:“这位是江南塑料三厂的厂长,来凤鸣同志,说是来寻亲的。”

    来凤鸣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短发利落,穿了件藏青色的工装,一股飒爽的女领导的味道。

    那双眼睛,仍是像狐貍,第一眼看向的是屋里正中央摆着的黑白照片,她怔了许久,才看向饭桌前的一家人,轻声道:“你是张淑芬同志吧,你好。”

    张淑芬没说话,两个女士就这么对视了半分钟,张淑芬才如梦初醒,摆出一副惊喜的面孔:“你是……老杭的姐姐?这这这做梦也没想到,还有见面的一天。”

    两人当着庄阿姨的面,对了信息,抱头痛哭。

    可是庄阿姨走了之后,两个女人又陷入了沉默。

    张淑芬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失魂落魄的,连杭攸宁偷偷舔碗底也没骂人。

    来凤鸣只是坐在沙发上,握着茶杯一声不吭。

    许久,张淑芬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你早三个月来,正好能看见表弟,你认识的吧?”

    来凤鸣道:“他没有表弟。”

    一屋子人都愣了,张淑芬有点急地解释:“怎么没表弟,建军!小眼睛,厚嘴唇,一口乱牙的那个!”

    来凤鸣低声道:“那人不是他表弟,我也不是他亲姐姐,他无父无母,是被我爸在钱塘江边捡来的,当时大潮马上就来了,所以,我爸给他取名叫来潮。”

    张淑芬手上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

    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夜,她刚刚生下杭攸宁,杭寻意外地欢喜,主动要给孩子取名字。

    ——雅菲和建设的名字,都是她取的,他温厚地笑着,道:“你喜欢的,都好。”

    这一次,他说:“小女儿就叫攸宁,又悠闲,又安宁地过一辈子。”

    张淑芬扑哧笑出来:“啥玩意儿,幽灵?你不如叫杭鬼!”

    杭寻头也没擡,仍然看着婴儿的小脸,笑道:“这是《诗经》里的,哕哕其冥,君子攸宁,我从小就觉得,很适合做女孩的名字。”

    下一秒,屋里就陷入一片死寂,两人之间难得温馨的交流,戛然而止。

    杭寻说他是船工的儿子,后来父母双亡,就去参军,跟着部队辗转,来到了东北娶妻生子。

    他是在部队开蒙认字,可是他自小读过《诗经》,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他说他家里穷,可是他怎么看也不像穷人家出身,随口说明前龙井入口更顺,燕窝与百合同煎,可化痰止咳。

    张淑芬知道他有秘密,她猜不透,在那个年代,她也不敢猜。

    但她从来没想到,他连名字都是假的。

    张淑芬恍惚的时候,杭雅菲已经站起来的,道:“你胡说!我爸是解放军!是警察!你凭什么说我爸不是我爸!”

    来凤鸣道:“我家祖上被称作小燕青,来潮练的就是小燕青拳,应该也传给了你们。”

    杭雅菲一时语塞,杭建设条件反射转头看向杭攸宁,发现她正在伸长脖子努力吃他的饼,连忙把她提起来:“撑死你!”

    来凤鸣了然,笑道:“啊,没全教,只教给他最喜欢的孩子了,是吗?”

    杭雅菲气急败坏道:“你胡说什么!我爸也教给我了!是我不乐意学!”

    来凤鸣继续道:“我们家在江南一个叫蒋家里的小镇上,后来打仗了,我们逃难,结果走散了,这一散,就是三十年。”

    张淑芬道:“他没跟我提过,也没说要回去找……”

    来凤鸣道:“这样的年代,怎么提?他连真名都不敢同你讲。”

    她这话按理说没什么,可张淑芬瞬间涨红了脸。

    结发夫妻,整整三十年,她对他一无所知。

    “他没有表弟,你说的那个人是我爸爸的徒弟,叫蒋来生,是个杀胚,前日过来管我借钱,我才知道你们的地址。”

    张淑芬从怅然中醒转,愕然道:“建军?可他说在北京当工人,还有个老婆……”

    “他有介绍信吗?”

    张淑芬呆住了。

    来凤鸣没掩饰好那种与生俱来的刻薄,道:“你还是好好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东西吧,他是个大烟鬼,急起来亲生儿子都能卖。”

    全家人都不说话了,一致地看向杭攸宁,她正埋头苦吃杭建设碗里的饼。

    来凤鸣这一趟,拿了不少好东西,有江南的莲藕、火腿、龙井茶、一包桂花糖,五块香皂,还有一坛黄酒,两罐上海麦乳精。

    张淑芬一向小气,可这次居然拒绝了,而且拒绝得很强硬:“姐,这年头谁家过得也不容易,这东西我们也吃不惯,你拿回去吧。”

    来凤鸣说:“你踱头踱脑

    不识好歹

    个说何个?我坐了好几天火车,我把伊拉背回去?”

    张淑芬拿出百货商场售货小姐的傲慢,道:“我也没让你带。”

    两个女人都暴露本性,一个刻薄一个泼辣,谁也不让着谁。

    杭攸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随后转头就跑。

    她跑到他妈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抹眼泪。

    她知道这样很没出息,但她太饿了,饿得头昏眼花,饿得恨不得把那些好吃的都塞进嘴里,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要。

    杭雅菲找到她,这一次,姐姐没有骂人,而是给她擦眼泪,哄道:“咱不稀罕,等以后姐姐努力挣钱,给你开个小卖部,咱天天吃糖。”

    杭攸宁抽噎着说:“可是妈妈为什么不要啊?”

    “你想啊,最讨厌的人给你吃的,你能要么?”

    “我要啊!”

    “你就长个吃心眼!”杭雅菲扭了她一把,道:“妈多要脸面啊!”

    杭攸宁还是不明白,这跟要脸面有什么关系,她只是终于意识到,妈妈讨厌姑姑。

    讨厌到了什么地步呢,那时候她们家已经煮不起不掺水的米饭,张淑芬还是让来凤鸣把东西怎么带来的,怎么带回去。

    “我的孩子我自己会养,我张淑芬再没本事,这点骨气还是有!”

    可是一年之后,还是张淑芬,给来凤鸣留下的电话打过去,道:“姐,看在老杭的份上,你救救我们宁宁,行不行。”

    她那时候双眼通红,也不管对方看不见,跪在地上一头接着一个头地磕:“你带她走吧,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