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绮离开公司的时候,异常狼狈。
她是周五上午直接来交的辞职信。
康杰签字,程奕签字,人事部门全部手续通过,到中午下班就已完成流程。
连工作交接也是直接与康杰对接的,之后人事主管陪同她回到座位,简单收拾了个人物品,只抱着两只大纸袋,就走出公司大门。
在电梯口,一只纸袋掉在地上,东西散落一地……只有傅小然一个人上前帮她收拾,三十六层的其他人,那些共事时久的同事们,没有一个人对她的离开有所表现,全都保持距离,在一旁漠然看着,甚至没人对她说句再见。
这一幕也正是小然后来告诉我的。
当时我一无所知,正在从机场返回公司的路上。
纪远尧提早启程,原本下周一才回总部述职,却悄然提前到周五一早飞赴香港。
他没有让我通知总部的接待人员,只告知不用接机。
我也没多问,猜想他周末提早出发,多半有私人安排——这也正常,谁没有访友晤旧的时候呢,假行程之便,和公事并不冲突。他低调不声张,酒店也是以私人名义订的。
一早和老范送他去机场,路上他还在一气不停地安排离开期间工作,我一一应声记录。
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最是繁琐,全年的工作要收尾,来年的计划要搬上来,大小琐事总爆发,还有最头疼的资金计划……我只庆幸,遇到一个逻辑极强,有条不紊的上司真是幸运,在他大脑中,像安装着一个强大的处理系统,指派下来的每件事都已分好条理,从不会将一团乱麻不负责任地丢给我。
要到下周四纪远尧才回来,这期间的日常事务,他指定程奕全权决定。
好在这周也没有太重要的事,只是营销部门比较忙,他们要确定年终客户答谢方案。
我试探问,营销这边具体的事儿,还是徐青负责吗。
纪远尧的目光斜了过来,嘴角一勾。
以前我最怕被他这样看着,像在照x光,无处遁形。
习以为常之后,我笑了笑,与他心照不宣。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我是问,穆彦是不是还要继续休假。
“徐青也就再顶两天吧。”纪远尧不紧不慢回答。
这么说穆彦快要回来了。
意料之中的窃喜。
我想淡定平稳一点,可笑容已经自己爬到脸上来。
“笑什么?”纪远尧明知故问。
“没笑,没笑。”我装出一本正经。
他半侧了脸,瞅着我,眉间舒展。
他的喜怒起伏,没有人比我站在旁边看得更清楚了。
低气压笼罩的这些天里,他比任何时候都淡定自若,喜怒不惊,不管是邱景国的施压、穆彦的暂离,还是程奕的得意,仿佛都吹不起他这里一点波纹。
但这平静之下,压抑着多少情绪,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只知道,他已很久没这么轻松的说说笑笑。
然而今天的纪远尧,似乎有哪里不同,话明显比平日多了,语速也快,像有某种情绪不自觉地流露——直觉告诉我,并不是坏情绪。
到了机场,他总算交代完繁琐的工作,舒了口气,抬腕看看时间,“你们回去吧。”
人来人往的候机厅门口,遥远含糊的播音在一遍遍重复着。
要有好几天见不到他。
望着他的脸,想说声旅途顺利,我却不由自主问,“还有别的事吗?”
他温和地笑笑,“别的都不要紧,让程奕安排就是……有事我会给你电话。”
“好。”我点头,别无话说。
“那我走了。”他却没有转身,仍静静看着我。
该说再见了,张了嘴,声音却不知忘在哪里。
我就这么怔住。
他笑了,近前轻轻给了我一个告别的拥抱,拍了拍我的后背。
只是礼节性地告别,可当他衣襟上透来的独特气息扑入鼻端,混杂了男性的体温与衣服上的清新味道,我竟紧张到窒息,僵硬地无法作出反应。
迷怔里,他放开我,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机场匆匆碌碌的人丛里。
一个短暂的拥抱,像梦里才有的场景,在眼前回放又回放。
回到公司,毫无征兆,没有来由,就得知孟绮辞职的消息。
程奕将我叫进他办公室,将他代替纪远尧在总经理签名栏上签字生效的人事文件递来。
我问了个明知故问的蠢问题,“纪总知道?”
程奕点头。
纪远尧在机场说,“别的也不要紧,让程奕安排”——现在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孟绮的突然辞职,对他和程奕而言,一点也不突然。
就在程奕为她举行所谓的庆功会时,已经准备好亲自对她宣布这决定。
公司希望由她自己提出辞职,不用公开原因,不使双方撕破脸,走得太难看。
理由很简单,向来精明谨慎的孟绮,触犯了雷打不动的一条禁令:越级上报。
——她越过顶头上司,也越过纪远尧,向前来视察的财务官evan报告了营销总监穆彦的经费支出问题,并提供和冯海峰相关的证据,指出最初br篡改报告的行为,是出自穆彦的授意。
穆彦有没有过失,有没有做过那些事,现在并不重要了。
孟绮的辞职,意味对穆彦的调查还没有开始,结果已经注定。
纪远尧不会允许那样严重的过失发生在穆彦身上,否则一损俱损,穆彦倒下去的时候,必将动摇他的地位。所以,错的只能是孟绮,只能是她作出了错误的行为。
大多公司都有明文或非明文的禁忌,其中之一就是越级上报。
这是对管理秩序与职场规则的挑衅,一旦开禁,多米诺骨牌般的恶果必然随之而来。
没有哪个公司会鼓励这种行为,哪怕是出于善意,也不被原谅。即使上司犯有严重过失,也自有更上一级来监督,被自己下属越级告上去,高层往往会先选择充耳不闻的庇护,随后再来清理门户——那个越级上报的人,通常不会有好果子吃。
程奕说出这原由的时候,神色严肃,目光冷静,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流露。
就像这一切,统统与他无关。
就像孟绮一个人做尽所有的坏事,出卖一手将她带出来的穆彦。
精于算计的孟绮,一定没有想到,在她正春风得意的时候,已被人当做攀上袖子的小甲虫,轻轻抖一抖袖子,就摔开了。
我望着眼前这人,在这张毫无侵略感的阳光面孔上,看到一个彻底陌生的程奕。
现在的他,终于也是一个标准的职业人了。
离开程奕办公室,我回到自己座位,平静刻板地处理工作。
一直忙到眼睛干涩,心里堵着沉甸甸的铅块。
抬起头,突然很想呼吸一口寒冷新鲜的空气。
推开三十五层天台的门。
我站在穆彦以往伫立的围栏后面,裹紧大衣,裙下丝袜挡不住刺骨的风。
那只“烟灰缸”还在,落满厚厚灰尘,里面烟头像陈年古董。
抽出瑟缩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将烟头倒出来,摊开在掌心看。
杯子都脏了,忍不住,抽出纸巾一点点将它擦干净。
风吹得两手冰冷,满眼望出去,灰蒙蒙的天际线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如金属般坚硬。
每一栋金属堡垒般的大楼里,又有多少如我,如孟绮,如穆彦,如纪远尧一样蚂蚁般渺小的人,在看不见的财富和资本之网里碌碌穿梭……有的蚂蚁小,有的蚂蚁大,差别仅此而已。
我的手指有点发僵,按了两次才拨出穆彦的电话。
听见他声音的一瞬,心底五味俱全,说不出话来。
“安澜?”他压低了语声,电话那边很安静,没有一点杂音。
我问,“你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沉默片刻,“你是要告诉我,孟绮辞职的事?”
我默然,当然,他当然不会像我一样蒙在鼓里。
我感到陷落,正在陷落,落进一个巨大的失望之中。
却仍不甘心地问,“你早知道会这样?”
电话里,他只说了平静的一句,“我明天回来,到时再跟你说。”
“明天?”我喃喃重复。
“老大已经出发了吧?”他不答反问。
“是,他提早了行程。”
穆彦笑了下,“那就好。”
我如释重负,也茫然若失。
晚上和方方聊起孟绮,不约而同想到她以后的去向,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她毫无准备,狠狠一个跟头栽下去,以后要怎么办,再从哪里站起来……想着这些,心里不是滋味。
针锋相对了这么久,一夜之间,这个人就被公司抹去,抹得不留痕迹。
我难以理解,孟绮怎会犯这么低级的错,又有什么理由不择手段攻击穆彦。
方方坚信她是受了程奕的利用,现在被程奕当弃子甩开。
真是这样吗?
我站得离他们那么近,却一直看得云山雾罩,慢慢发觉,一系列起伏转折的背后,程奕才是最关键的环节——他究竟在纪远尧与邱景国这场杀人不见血的争斗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又在穆彦,在孟绮身后演出了什么戏份?
无法深想,越想越心凉。
也不用深想,我知道,摊牌的时候就要到了。
到底朋友一场,方方惦记着孟绮,终于说,“打个电话给她吧。”
不知道这个时候她会不会乐意听到我的问候。
方方想了想,自己拨了孟绮的号码。
电话接通之后,方方表情诧异,把手机递到我耳边——里面传来很high的音乐声,男男女女的尖笑声震耳掀天。
孟绮大着嗓子边说边笑,明显已经喝高了,在那环境里,根本听不清我们在说什么。
方方尴尬无语,没说几句,那边匆匆就挂了。
“好像用不着我们操心,她也不愁再找份工作。”方方叹口气,“这方面,我挺佩服她的。”
我不知说什么好,倒觉得,宁可听见孟绮在哭,也比听到刚才电话里的笑声更好。
她笑得那么张扬,张扬得近乎空洞。
“明知道周围人都不喜欢自己,还是活得漂漂亮亮,我行我素,这一点她比我们都强。”方方感慨,“她是自私,但谁又不自私呢?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别人怎么评价完全不管。做到她这种程度,也是人才,这个社会可能更喜欢这样的人。”
“她舍得付出代价。”我并不赞同方方的最后一句话,却也不想反驳。
想起那天晚上,在会所露台,孟绮的茫然表情,不知道那样的代价对她来说,是不是真的值得,但愿她拥有外表所示的坚强。这次苦头吃足,对她应该会是一个新的起点,要说有多同情,也谈不上……只希望她能过得好吧。
今天疲乏又低落,早早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脑子里满是不同的面孔、奇奇怪怪的对话和景象,像在快镜头放映电影……神智有些迷糊,我闭着眼睛,放任思绪漂浮……穆彦明天要回来了,这个时候是在收拾行装吧;纪远尧又在哪里呢,是一个人在酒店看书,还是拜访朋友,把酒言欢。
两个人的身影,在脑海中交剪而过,淡淡笔触勾勒出的影廓,一晃就不见了。
半梦半醒的意识里,掠过机场那个告别的拥抱。
那一刻,为什么我会僵硬不安,身体本能的退缩。
距离明明近了,却像与那个人更加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