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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外国 > 在人间 > 五

  她用她那不知道疲倦的舌头,把外祖母狠狠地奚落了一大顿。我听着她的恶毒的话,又伤心,又奇怪,外祖母怎么忍受得住。在这种时候,我就不喜欢她。

  年轻的主妇从屋子里出来,客气地向外祖母点头:

  "请到餐室里来,不要紧,请进来吧!"

  姨姥姥望着外祖母的背影嚷道:

  "把鞋底擦擦干净,乡下佬就是拖泥带水的!"主人很高兴地接待外祖母:

  "啊,聪明的阿库林娜,日子过得怎么样?卡希林他老人家好吗?"

  外祖母露出由衷的微笑。

  "你还是勤勤恳恳在干活?"

  "嗳,老这么干着,跟囚徒一样!"

  外祖母同他谈得很亲热,很投机,同时又不失长辈的风度。谈话中,他也提起我的母亲:"是啊,瓦尔瓦拉·瓦西里耶芙娜……是个多么好的女子——真有点男子汉气魄呀!"

  他的女人就对外祖母打岔儿说:

  "你还记得吗,我送过她一件斗篷,黑绸子镶珠边的?"

  "怎么不记得……"

  "那件斗篷还完全是新的……"

  "对啊,"主人嘟哝着。"什么斗篷、短衬衫,生活啊——可真伤脑筋!"

  "你说什么?"她犯疑地问他。

  "我吗?没说什么……好日子容易过,好人容易死……"

  "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主妇不安起来了。后来,她带外祖母去瞅刚出生的孩子。我把桌上使过的茶具收拾下去。主人沉思着低声地对我说:

  "你的外婆真是个好婆婆呀!……"

  我深深感激他这句话。但等我单独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时候,我很痛心地对她说:

  "你干吗上这儿来,干吗来呀?你明明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唉,阿廖沙,我全知道,"她那非常好看的脸上显出和蔼的笑容,瞅着我答道。这样一来,我觉得不好意思了。当然她什么都看得出来,什么都明白,甚至也知道我心里现在想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一眼是不是有人来,然后搂住了我,亲切地说:

  "你要是不在,我是不会上这儿来的,我干吗找他们?再说,你外公病了,我侍候他,没有干活,家里没有钱了……还有,我儿子米哈伊尔把萨沙赶出来了,要管他的吃喝。这儿答应每年给你六个卢布,因此我想,你在这儿已经半年,少说也能给一个卢布吧?……"她把嘴凑到我耳边轻轻说:"他们叫我教训你,骂你一顿,他们说你谁的话也不听。我的心肝宝贝,你要在这儿呆着,再忍两年,直到你能站得住脚,你要忍受,好吗?"

  我答应忍受,这实在是很难的;为了餬口,我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这种叫化子一样的枯燥无味的生活压迫着我,象做梦一样。

  有时我想:应该逃跑!可是当时正是该死的冬天。每天晚上,暴风雪吼叫,风在阁楼上打回旋,房梁冻得紧缩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能逃到哪儿去呢?他们不许我出去游逛,我也没有游逛的工夫。冬季里短短的白天,飞快地、不知不觉地消磨在忙碌的家务事中。可是教堂是必须要去的,我每逢星期六要去做彻夜弥撒,逢节日要去行晚祷。

  我很愿意上教堂。我爱站在一个宽宽的黑角落里,远远望着圣像壁。它好象在烛光中溶化,变成一条金黄色的小河,流到灰色的石坛上。圣像的黑影轻轻地摇晃着,圣幛中门的金黄色的花边快活地颤动着,烛光象金色的蜜蜂,在青霭的空气里飘悠,妇人们和姑娘们的脑袋,象花朵一般。

  周围的一切与唱诗班的歌声很调和地融合着,一切都象童话一般的奇怪,整个教堂跟摇床一般,在焦油一样的黑漆的空虚中摇晃。

  有时我觉得教堂好象沉到深深的湖底里去了,为了去过一种特别的、什么也不能比拟的生活,它从地上消失了。我的这种感觉,大概是由于外祖母讲的基捷日城的故事而来的。我常常同周围的人一起迷迷糊糊地摇摆着身子,被唱诗班的歌声、祷告声和人们的叹息声引入梦境,背诵着一首情调悲伤的故事歌:

  当复活节晨祷的时候,

  一队可诅咒的鞑靼人,

  象一大群凶恶的狗

  拥进了基捷日城里……啊,上帝,啊,我的主,大慈大悲的圣母呀!

  保佑您的奴隶吧,

  让我们听完这早晨的圣书,

  让我们平平安安做完祷告!不要让那些鞑靼人玷污神圣的宫殿,奸淫我们的妻子和闺女,折磨我们幼小的儿童,虐杀我们年老的公公!

  我的主!你请听呀!

  圣母呀!你请听呀!

  听我们的祷告,

  听我们的哀求。

  万王之王发了命令,

  召米哈伊尔,神的差人:"去,米哈伊尔,到地上去,

  到基捷日附近去掀起地震,

  让整个城市沉入湖底;

  于是,既不休息,也不疲劳,

  从晨祷到彻夜祷告,

  教堂的神圣礼拜仪式样样做到

  永生永世、永世永生!"

  在那些年代,我的脑袋装满了外祖母的故事歌,正如蜂房装满了蜜。好象我连想事也按照她的诗歌的格调似的。

  我在教堂里从不做祷告。——在外祖母的上帝的面前,不好意思学外祖父念那种怒气冲冲的祷词和带哭声的圣诗。我相信外祖母的上帝不会喜欢这个,正如我自己不喜欢它一样。而且,这些东西都是印在书本上的,这就是说,上帝也跟一切识字的人一样早已记住了。

  因此我在教堂里,当胸头有一种快适的哀感,或是过去一天的零星的屈辱刺痛我、扰乱我的时候,我就苦心构思自己的祷告词。只要想起自己不好的命运,不用费多大气力,就能使那些诉苦的言语,自然而然地变成诗歌的形式:

  天哪天哪,我再也不能忍耐,

  赶快赶快,让我变成一个大人!

  要不然,我实在不好受,

  这样活着不如上吊——上帝,你饶恕吧!

  要学是什么也学不到。

  那个鬼老婆子马特廖娜,

  象狼一样地对我咆哮,

  再活下去也没有意思了!

  直到现在,我脑子里还记着这一类的"祷告诗",儿童时代从自己脑子里想出来的东西,变成一条条深深的伤痕,刻在心里,一辈子也不能忘掉。

  在教堂很好,我在那里跟在森林和旷野一样得到休息。已经尝过多少悲哀、被恶毒和粗暴的生活所玷污了的这颗小小的心,在这蒙眬的热烈的梦想中被洗干净了。

  可是,只有在那种时候——天气酷寒,或是风雪在街头狂吹,似乎整个天空都冻结了,被风卷进雪云里,大地也在积雪底下冻住,好象永远不会重新苏生的时候,我才上教堂去。

  我最喜欢静悄悄的晚上,在城里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或是走进僻静的小角落里。有时候跑着跑着,好象背上长了翅膀飞腾起来。只有孤零零独自一个,跟天上的月儿一样。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眼前爬动着,遮住了雪上的闪光,可笑地碰着了柱石和栅栏。更夫在街心走着,手里拿着拍板,身上裹着又厚又长的大衣,身边还有一条狗,抖着身子。

  这个笨拙的人象一座狗舍。这狗舍从院子里出来,在街头无目的地走着,无可奈何的狗,跟在它的后面。

  有时候,碰到快乐的小姐和少爷,我想他们大概是从做夜弥撒的教堂里溜出来的。

  有时,从光亮的窗子上的通气口,流出一种特别的香味,流到外边新鲜的空气里来。这是一种很好闻的、不熟悉的气味,使我想起我所不知道的一种异样的生活。我便在窗底下停下来,抽着鼻子,尖着耳朵这样那样地推测: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这房子里住着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教堂里在做夜弥撒,他们还闹得那么欢,弹着一种特别的吉他。沉重的铜弦声从通气口流出来。

  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冷落的吉洪诺夫街跟马尔丁诺夫街的拐角上那座矮小的平房。我第一次看见它是在谢肉节周之前的一个化雪的月明的夜晚,从窗户上方形的气窗中向街头流出一股温暖的蒸气和一种不寻常的音响,好象有一个强壮善良的人正闭着嘴唇哼曲子,歌词虽然听不清,调子倒好象挺熟悉挺好懂的。可是侧着耳朵听去,却被恼人的弦声遮住,再也听不明白了。我坐在阶沿石上,心里想这一定是一种有魅力的提琴声,因为听起来心里很不好受。这乐器有时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把整个房子都震动起来,玻璃沙沙地响。房檐上滴下檐溜,我的眼里也掉下了眼泪。

  更夫悄然地走到我的身边,把我从阶沿上推下,问道:

  "呆在这儿干吗?"

  "听音乐呀,"我说道。

  "管不得那么多,快滚开……"

  我赶忙绕着这段街跑了一个圈儿,又走回原地方的窗子底下,可是奏乐已经停止了,从气窗传出来一阵阵的欢笑声。这声音和悲哀的乐声相差太远了,使我以为刚才是在做梦。

  差不多每星期六晚上我都走到那座房子跟前去,可是只有一次,在春天,才第二次听到大提琴的声音。那一次,几乎一直奏到半夜,我回去时挨了一顿揍。

  披着冬夜的星星,在冷静的街头散步,使我增长了不少的见识。我特别挑选了离中心区比较远的市梢,中心区街上灯光多,我怕碰到主人的相识,被主人发觉我没有去做夜弥撒,却在街头游荡。最碍事的是醉鬼、警察和妓女们。但在市梢头,只要下层屋子的窗户没有冻得很厉害,并且窗内没有放下窗帘,就可以往里边张望。

  这些窗户,在我的眼前呈现着五光十色的景象。我瞅见有些人在做祷告,有些人在接吻,有些人在打架,有些人在打牌,也有些人在不安地、悄然无声地交谈着。无声的,鱼一样的生活,象西洋镜一般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瞅见一个地下室的桌子边,有两个女人,一个很年轻,一个比较大一点。在她们对面,坐着一个长头发的中学生,一边挥动着一只手,一边朗诵着一本书给她们听。年轻的那个,严厉地蹙着眉头,靠在椅子背上听着,那个大一点的、瘦瘦的、头发蓬松的女人,突然两手掩住脸,抽搐着肩头。中学生把书扔开了。不一会儿,年轻的那个站起身来跑出去了,他就跪在头发蓬松的那个女人的面前,开始吻她的双手。

  再张望另外一个窗户,瞧见一个蓄着大胡子的高个子男人,把一个穿红色短衫的女人放在膝上,象哄孩子似地把她摇着。他瞪着眼,张着大嘴,样子大概是在唱着什么。那女的笑得浑身抖动,背向后仰,两脚乱蹬。然后,他又把女的身子弄正,重新再唱,女的又狂笑了。我瞧了他们好半天,直到明白他们是准备这样玩一个通夜时,我才走了。

  这种景象,有不少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时常因为望出了神,回家迟了,引起了主人们的怀疑,他们便向我盘问:"你去了哪个教堂?是哪位神父司会的?"

  全城的神父他们都认识,而且什么时候该念什么经,也都知道,我撒谎是容易被他们抓住的。

  婆媳俩所礼拜的上帝,就是我外祖父的那位脾气很大的上帝,这位上帝,要人们在他的跟前心怀恐惧。她们的嘴上,老挂着这位上帝的名字,甚至在吵嘴的时候,也彼此吓唬:"瞧着吧,上帝会报应的,他会叫你成罗锅儿,下贱东西……"

  大斋节第一周的星期日,老婆子做煎油饼,都煎焦了,她那张被火烤红的脸,满含怒气,大声吼叫道:

  "唉,你们都给我见鬼去吧……"

  忽然,她又嗅了一嗅煎锅,把脸一沉,把锅把往地上一扔,哭了起来:

  "啊唷,锅子里有肉味,该死该死,星期一吃素的那天,我没有把它烧干净,啊唷,上帝呀!"

  她跪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祷告起来:

  "上帝,上帝,饶恕我这个该死的老婆子,为了耶稣基督的受难饶恕我吧!上帝,不要惩罚我这个老混蛋吧……"

  她把煎好的油饼都喂了狗,把煎锅重新烧干净,可是儿媳妇跟她吵嘴的时候,还拿这件事来责备她:

  "你连吃斋的时候,也拿荤油锅子烧东西……"

  她们把自己的上帝拉进一切家务之中,拉进自己的渺小的生活的一切角落里。因此,贫乏的生活,表面上看去也好象有了意义和重要性,象是时刻在为最高权力者服务。这种把上帝拉进一切鸡零狗碎的生活中的做法,使我感到透不过气来。我好象暗中被人监视着,常常不自觉地向各角落张望。到了晚上,有一种恐怖象冰凉的云层一样把我包围起来。这种恐怖的发源地,便是点着长明灯供着黑色圣像的厨房里的一个角落。

  橱架边有一扇大窗子,正中一条支柱把窗棂分隔开来。深沉无底的蔚蓝的天空,向窗里张望。我觉得房子、厨房、我——一切都好象挂在天空上,如果发生一阵剧烈的震动,一切东西都会落向这个冰凉的、蔚蓝色的大窟窿中;擦过星辰的旁边,无声地落进死的静寂,好象一块石头沉进水里。我一动不动地躺着,连翻一个身也不敢,等待着可怕的末日。

  我已经记不得这恐怖是怎样治好的,但我很快把它治好了,当然是得到了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的保佑。我想,我那时候已经体会到一种简单的真理:我没有干过任何坏事,我没有犯过罪,我就不应该受罚,而对于别人的罪孽,我是没有责任的。

  白天去做礼拜的时候,我也溜出去闲逛,尤其是春天,一种遏制不住的力量坚决不放我上教堂去。如果他们给我两个戈比做蜡钱,那就算害了我。我买了一副羊趾骨,做礼拜的时间尽在外边玩,老是把回家的时间弄晚了。有一次,我把追念亡灵和买圣饼的十个戈比全输光了。我没有办法,趁管教堂的端着盘子从祭坛下来的时候,我偷了别人的圣饼。

  我一心只想玩,玩得简直发了狂。我玩得很巧妙,很快就成了这一带街上玩羊拐、玩球、玩打棒子游戏的名手。

  大斋节的时候,他们逼迫我去斋戒。于是,我到邻居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父那里去受忏悔礼。我认为他是一个很严厉的人,而且我对他犯过好些罪,我扔石头打毁他园里的亭子,我又常常跟他家的那些孩子打架。总之,他可能向我提起我干的许多使他不痛快的事来。因此我心里很不安,我走到那座简陋的教堂里,等候轮到我忏悔,我心头怦怦地发跳。

  可是多里梅东特神父发出和蔼的、责备似的叹声迎接我。"啊,邻居,好,跪在这儿!你犯过什么罪?"

  他把一块厚丝绒布覆盖在我的头上,蜜蜡和乳香的气味扼住我的呼吸,说话很吃力,而且我也不想说话。

  "你听大人的话吗?"

  "不听。"

  "你说:我有罪!"

  我不觉冲口说出来:

  "我偷过圣饼。"

  "为什么,在哪里偷的?"神父想了一望,缓缓地说。

  "三圣教堂、圣母教堂、尼古拉教堂都偷过……"

  "啊-啊,所有的教堂都偷过,孩子,这可不好,这是犯罪呀,你懂吗?"

  "懂。"

  "你说:我有罪!不象话。你是偷来吃的吗?"

  "有时候吃,有时候赌羊拐把钱输光了,没有圣饼带回家去,因此我就偷……"

  多里梅东特神父嘴里开始呜哩呜噜念起来。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忽然很严厉地问:

  "你看过禁书没有?"

  当然,我不懂这个问题,我便反问:

  "什么?"

  "你看过不准看的书吗?"

  "不,什么也没有看过……"

  "饶恕你的罪……起来吧!"

  我惊异地瞧着他的脸,那张脸似乎是深思而和善的。我不好意思,我觉得害臊:当我来做忏悔的时候,主人对我说,无论什么事都得老老实实一丝不漏地说出来,使我对忏悔感到害怕和恐惧。

  "我向你家的亭子扔过石头,"我坦白了。

  神父抬起头来说:

  "这也是不好的,走吧!"

  "我还向狗扔过……"

  "下一个!"多里梅东特神父连看都不看我,径直叫我后面的人。

  我走出来,觉得受骗了,心里很委屈:我以为忏悔有多么可怕,我心里是那么紧张,哪里知道一点可怕的地方也没有,而且很无聊!有一件使我感到兴味的,便是问了我所不知道的书。我想起了,在那家地下室里把书读给两位姑娘听的中学生,我也想起了那位"好事情"——他也有许多黑皮的、厚厚的、带着莫名其妙的插图的书。

  第二天,主人家给了我十五个戈比,让我去领圣餐。今年的复活节很晚,雪早已融化,街面也已经干燥,路上弥漫着尘埃,是一个晴朗、愉快的日子。

  教堂栅栏边,有一群工人正在狂热地玩羊拐子,我想:领圣餐还有些时候,便对那些赌徒说:

  "让我加入吧!"

  "加入费一戈比。"一个有麻子的红脸汉子傲然地说。

  我也同样傲然地说:

  "好,左边第二对上,押三戈比。"

  "把钱押出来!"

  于是,赌博开始了!

  我把十五戈比换开,拿三戈比押在一对羊趾骨下边,谁打掉这对羊趾骨,谁就把钱拿去。如果打不着,他就得赔我三戈比。我走了运:两个人瞄准了我的注打,都没有打中,我从两个中年人手里赢了六戈比,我的兴头来了……

  可是有一个赌徒说:

  "当心这小鬼,别让他赢了钱溜走……"

  我生气了,象打鼓一样激烈地说:

  "在左首边上那对,押九戈比!"

  可是这没有引起那些赌徒的注意,只有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警告着说:

  "小心呀!这家伙正走着运呢。他是星街绘图师家里的徒弟,我认识他!"

  一个瘦小的工匠,按他身上的气味是毛皮匠,他挖苦地说:

  "小鬼吗?好……"

  他用灌上铅的羊趾骨瞄准着,准确地打掉了我的注,俯下身来向我问道:

  "你哭吗?"

  我回答道:

  "在右首边上押三戈比!"

  "我也会打掉的,"毛皮匠吹着牛,可是他输了。

  做庄以三次为限,现在挨到我来打人家的注了。我又赢了四戈比和一堆羊趾骨。可是,再轮到我做庄时,三次都输了,把钱全部输光。正在这时候,白天的礼拜完了,钟声响着,人们从教堂里走出来。

  "家里有老婆吗?"毛皮匠这么问着,伸手来抓我的头发,可是,我把身子一缩就溜跑了。我赶上一个服装漂亮的年轻小伙子,客气地问:

  "你领了圣餐吗?"

  "领了又怎样?"他怀疑地望一望我,反问了。

  我求他告诉我,圣餐是怎样领的,神父在那时讲了什么,领圣餐的人该做什么。

  那家伙严厉地板起面孔,用吓唬的声音向我吆喝:

  "不去领圣餐,偷着玩儿,是不是邪教徒?唔,我不告诉你,叫你老子剥你的皮!"

  我跑回家去,准备他们盘问我,识破我没有去领圣餐的事儿。

  可是老婆子却替我祝了福,然后,只问了一句:

  "你给了管教堂的多少蜡烛钱?"

  "五戈比,"我胡乱说。

  "给他三戈比就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剩两戈比给自己呀,傻瓜!"

  春天,每天都换着新装,一天比一天绚丽动人,嫩草给白桦的新绿,散发出醉人的芳香。我很想跑到旷野去,仰面躺在和暖的土地上,听云雀的叫声。可是我忙着刷拭冬衣,装进衣箱里去;切烟叶;拿拂尘拂拭家具;一天到晚,尽跟那些对自己完全没有必要的、不痛快的东西周旋。

  闲下来,完全没有什么可做。我们这条街又窄又湿,也没有一个行人。要跑远一些是不许可的。院子里只有一些脾气很坏的、疲劳的土工和头发蓬乱的厨娘和洗衣妇,每晚上,他们举行狗一样的结婚。这真是叫人讨厌、受辱,简直想使自己变成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才舒服。

  我拿了剪子和花纸,跑到顶楼剪了各式各样的纸花,装饰在屋椽子上,这到底也只是无聊中的消遣。我心里惶惑着,想跑到一个什么地方去,那里,人们不这么贪睡,不这么爱吵闹,不这么爱向上帝诉苦,不这么爱责备别人、侮辱别人。……复活节的星期六,弗拉基米尔圣母显圣的圣像,从奥兰斯基修道院迎接到城里来。这圣像要在城里停留到六月中旬,在各教区举行挨户的访问。

  圣像到我主人家里来,是在一个不是星期天的早晨。我在厨房里擦铜器,年轻的主妇在屋子里慌张地叫嚷起来:"快去开外边的大门,奥兰斯基圣母抬到我们家里来了!"我就这么肮肮脏脏的,两手满是擦铜油和砖头粉,跑出去开了大门。年轻的修道士,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拿着香炉,瞧见我就低声地嘟哝着:

  "你在睡觉吗?来,帮着扶一把……"

  两个普通人扛了沉重的神龛,走上狭窄的楼梯。我在神龛的一边,用脏手和肩头,帮他们扶着。后边一群身子沉重的修道士,踏着脚跟了上来,一面用低沉的声音懒洋洋地唱着:

  "至高无上的圣母呀,请替我们祈祷上帝……"

  我带着感伤的信心想:

  "我这么脏,去扛圣像,圣母一定会罚我,我的两只手一定会干瘪掉的……"

  圣像放在屋子上首角落的两张用干净被单铺着的椅子上。神龛两边站着两个修道士,用手扶着神龛。这两个人都年轻貌美,象一对天使,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笑嘻嘻的,披着蓬松的头发。

  祷告举行了。

  "啊,至高无上的圣母呀!"大个子神父大声唱着,他用红红的指头不断地去摸被蓬松的头发遮掩着的胖耳朵。

  "至高无上的圣母大慈大悲,"修道士懒洋洋地唱着。

  我非常喜欢圣母。据外祖母说,圣母在地上种了一切花,一切欢乐、一切善良美丽的东西,安慰那些可怜的人们。于是,当轮到我去吻她的手时,我没有看见大人们是怎样吻的,只是战战兢兢地在圣像的脸上和嘴上吻了吻。

  不知是谁,使劲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到屋角门槛边。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修道士已扛着圣像回去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坐在地板上,主人们围着我,怀着极大的恐惧和忧虑,互相谈论着:这孩子会怎么样呢?

  "得去跟神父谈一谈,他是什么都懂的,"主人说着,然后不怀恶意地骂我:

  "真不懂事,不可以亲嘴的,难道这点都不知道?……还进过学校呢……"

  整整几天,我毫无办法地等待着,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用脏手扶了神龛,不知分寸地亲了她,这可是饶不了我,饶不了我!

  可是圣母好象已经宽恕了我的出于真诚的无心的罪过,也许是她的责罚很轻,使我在那些好人给我的大量责罚中,完全觉不出来。

  有时我故意向老婆子挑衅,打击她说:

  "圣母大概忘记责罚我了……"

  "你等着,"老婆子阴险地说。"等着瞧吧……"

  ……当我拿桃红色茶叶包纸剪成的图样、锡纸、树叶等等装饰顶楼椽子的时候,就用教堂赞美诗的调子编起歌来,想到什么就唱什么,象加尔梅克人在路上边走边唱的一样:

  手拿一把剪,

  坐在顶楼边。

  把纸儿剪剪……

  我心里烦厌,蠢汉!

  如果我是一条狗——

  随便哪里都可走,

  可怜枉为一个人,

  一天到晚听骂声:

  规矩些,别作声,你这小畜生,

  若是不老成,要了你的命!

  老婆子望望我的手工,不住地摇头,不住地笑:

  "你要是把厨房装饰成这样多好呀……"

  有一天,主人跑上顶楼来,见了我的手艺,感叹道:"彼什科夫,你这小伙子真有趣,活见鬼……你想当变戏法的吗?我可猜不透你……"

  他给了我一个尼古拉一世时代的五戈比大银币。

  我用细铁丝做了络子,把这个银币挂在五颜六色的装饰品中最显眼的地方,象一枚奖章。

  可是过了一天,那银币跟铁丝络子都不见了。我相信一定是老婆子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