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罗大山在睡梦之中,被一股巨力拖拽而出,头撞到了门框,撞醒了,还在懵着,一路被挟到了村外。
等他彻底清醒过来,嘴里塞了一块破布,气味大得差点把他熏晕过去,而手脚已经被藤曼紧紧捆住。
清晨的天光里,他跟前站着二男二女,都是年少模样。站在前方的两人,是最近留宿村里的外来人——据说是私奔出来的,穿绫罗绸缎的那对儿少男少女。
其中的少年男子,就是那长得还有几分模样的小白脸,正拍着手,口中嘀咕:“什么臭袜子,待会得洗手”
而站在他身旁的,赫然是遍寻不见的、蛮儿那野小子!
罗大山目眦欲裂,口中发出野兽般呜呜嗷嗷的声音。
蛮儿被他的狰狞表情吓得退后了一步,头也低了下来。
刘丑啪地拍了一下罗大山的头:“吓唬谁呢?”
一下子打得罗大山眼冒金星,歪倒在地。
她不过寻常拍了一下,刘丑皱眉:“装死?”
姜熊、姜虎怕她下手没轻重,连忙一人一边,拽住她的胳膊:“秀丽!你下手轻点!”
姜熊说:“你这傀儡,本来就是质地坚硬的异木所造。被姨母重新点化后,有了接近化神的修为,媲美个炼精化炁大圆满的修士,这个阶段的修者,力比虎、象。你再用几分力,这罗大山就被你打死了!”
刘丑愣了一下。姜虎赶忙去查看歪倒在地的罗大山。所幸,只是口鼻出了点血,耳朵轰鸣,并无大碍。
等从发昏的状态醒转,罗大山浑身发抖,不敢再对蛮儿做出狰狞的恐吓神态。
姜虎就拿下他嘴里的破布,警告:“不要胡乱叫喊。我们让你说话,你再说话。”
罗大山点头如蒜。
其后,他的眼睛虽然不时瞟向蛮儿,果然把嘴闭得牢牢的。
见他老实了,刘丑问:“说,之前你家的银镯子被偷,是谁拿的?”
罗大山说:“是这浑是蛮儿拿的。”
“胡说!”刘丑上前一步,擡起手,作势欲打。
罗大山看见他擡手,吓得浑身一哆嗦,立即改了口:“是、是我拿的我那天输完了钱,回家到处翻钱,刚好看到珠儿胳膊上的银镯子”
姜熊说:“珠儿就是他的小儿子。蛮儿继母的亲生子。”
听到这句话,蛮儿霍然擡头,小小的孩子,神色如悲似喜,眼中如有泪,又像雾,轻轻眨去,复杂异常。
刘丑放下手,得意洋洋:“你们看,我就说,很好解决吧!这样的家伙,就会拿暴力威胁弱小。但自己也面临暴力的时候,怂得比谁都快!”
这种乡野村夫,确实很好解决。随便恐吓一下,就把并不难猜的真相说出了口。
姜熊叹一口气,说:“既然如此。你向蛮儿道歉。”
罗大山在刘丑的威胁神色里,一点骨气也没有,当即就不住地对蛮儿说:“原谅爹,原谅爹,爹不该冤枉你”
但蛮儿站在原地,仍然眸子雾蒙蒙的。
罗大山重复了七八遍,翻来覆去地说,他才开口,声音很轻:“爹。那你,可以为儿恢复名誉与清白吗?现在,村里人和村长,都认为是我偷了东西”
罗大山见他的态度似乎软化了,立刻腰板硬了几分,到底还是父亲与儿子!害怕个七岁小儿哄不过来?
他说:“多小的一件事,爹都已经认错了,道歉了,为什么非要闹得这么大?你一个七岁的娃儿,要什么名誉、清白这一套套的爹回头把珠儿的糖都分你一半”
蛮儿仍说:“我不要糖。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请您为我恢复名誉,证明我的清白。娘说过,要我这辈子清清白白做人。”
刘丑举拳:“啰嗦!蛮儿要你怎么做,你就去做!”
罗大山说:“好好好!我找村长,村长也是族长,村里最大的,他说了就算,行了吧?”
几人呈包围状,半押着罗大山往村里的砖房大院走,正好遇上村长出来。
村长送走表侄女,看见罗大山,本来脸上有气:“大山,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等走近了一看,见罗大山脸上红红紫紫,又吓得白胡子一颤:“你这是怎么了?”
刘丑用手指很轻地戳了一下罗大山的后背,把他痛得一个激灵,忙说:“表叔,我、我找到蛮儿了!”
“哦?”村长看见他身边的蛮儿,转气为笑,皱纹慈祥地舒展开:“孩子回来了就好。”
罗大山低着头:“表、表叔,是我冤枉了蛮儿,我向他道歉。您跟村里人都说吧那镯子是我自己偷拿出去赌的,都怪罗二狗!他引着我去那个赌场”
谁知道,他话音才落,一向慈祥和气的表叔忽然变了脸。
村长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语气忽然转缓:“我知道,你想把孩子哄回来。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这样一味打糊涂拳,爱子如溺子。蛮儿还小,一时想不开,偷拿了东西。你作为家长,跟他讲明道理,勒令以后不得再犯,原谅他就行了,倒不必说这样的谎。”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罗大山也愣了,他嗫嚅着:“我?我没有说谎啊?”
村长摇摇头,对他很失望的样子,对逐渐围观过来的村民说:“当爹的,这样溺爱孩子。孩子七岁了,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这是要开始明白道理的年纪啊!一味地包庇孩子,以后迟早得把孩子教成个祸害。”
又说:“蛮儿,你偷了家里的东西,本来就应该向你父亲诚挚地认错。却反而私自逃跑。按法律,你父亲本来可以告你忤逆啊!如今他为了你,还要说是自己的过错。这样的慈父,你应当珍惜。”
村民们当中本来有人同情蛮儿,听到村长这么说,也议论纷纷:“有道理。小孩子不懂事,这打骂几句也就是了,挨着。还跑出去野了这么多天,当爹娘的虽然平时苛刻了点,这时候哪有不担心的。”
父母告儿忤逆,无需理由,就可以流放孩子。如果孩子有偷盗的行为,更是当场打死,官府也不追究。
于是,也有人说:“看不出来,这罗大山还有点良心。”
蛮儿的头越来越低,然后,他骤然昂起,说:“您说的不对!我没有!我没有!”
村长的神色更厉:“偷盗家财,忤逆父亲,本就是罪名。我是你父亲的长辈,是族里的族长,自从你祖父去后,我作为族长,代行父职。论起来,称得上是你父的父。你连我也忤逆?”
村民逐渐围了过来,蛮儿双唇发颤,还是坚持说:“我没有。”
一旁的刘丑越听越握紧拳头,却被姜家姐弟死死拉住。
他二人的修为也是炼精化炁,在中阶,又修行别样经典,力气也不小,一起上,果然摁住了她。
刘丑说:“让我上去给这老头一拳!”
姜熊说:“不行!你还控制不好这具身体,罗大山都挨不了你半拳,这老头,沾沾皮就被你打死了!”
村长名唤罗寿,闻言冷笑:“好哇。我说怎么大山这脸上都是伤,原来是这混小子,找了帮凶来欺压、殴伤亲父!”
“你等可知,偷盗家财,不顾父母劝告逃亡,已经足够被告上忤逆,官府可以替父母惩戒。这殴伤父母,更是死罪,按律,尊长一旦告发,即判斩立决。你年已过七岁,已经可以判了。”
村民也都失色,连少数同情的,都开始纷纷谴责蛮儿:“你爹有千百不是,你也不能找人打他啊!”、“这也太不孝!”
也有劝村长、罗大山的:“七、八岁,到底也还小。回家囫囵打一顿就是了,可千万想不开去官府告!”
“是啊,以前村里有人气不过孩子,跑去告发孩子,结果官府捉了孩子要杀头,那人悔了,孩子也救不回来”
刘丑两条胳膊被摁住,梗着脖子反驳:“这畜生,这么多年,每天打得蛮儿身上都是伤,虐待小孩。我替蛮儿打他几拳,又怎么了?”
姜熊连忙用手掩她的嘴,以目示意这莽子少说几句。
这就等于认了。村人都炸了,一个个说:“那怎么一样?当爹娘的打孩子,天经地义!你们反过去殴他亲爹,这是人做的事吗?”
刘丑大怒:“你们才不做人!说的都是屁话,不是人话!”
说着,涨红脸,沉下气,竟然震开了姜家姐弟,上前就揪村长的胡子。
村长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还伸着脖子,说:“你打!你打死了我,你们几个行凶者,真以为我罗家村无人,以为大夏无法?”
村民们一拥而上,目露警惕地围着她和村长。
场面纷乱时,忽然长空一声虎咆,势如惊雷,声波震得四下人都各自退了一步。
一直温和腼腆,清秀眉目的姜虎,脸上隐约现出王字,双目圆睁,隐有细小闪电,噼啪从目中闪过:“都闹够了没有!”
姐弟俩一人一边,把刘丑硬是从人群中拽了回来。尤其是姜虎摁着她的肩头,任她有虎、象之力,一时也挣脱不开。
姜虎说:“村长,虽然你们说的,是大夏如今的道理。但我和阿姊,不认这个道理。”
见他们身化异像,刚才还十分冷硬的村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土地庙,声音平缓许多:“你们不认,不要紧。但蛮儿,是我大夏中人。”
蛮儿站在一边,看着这场纷乱。他又缓缓垂下头了,单薄的小身子晃了几晃,竟然恍惚间有纸人的样子。
见此,村长又看了一眼那毫无动静的土地庙,更缓和了语气,说:“孩子,你也不要说,表叔祖不讲道理。这样罢。你父,只是一家之长,我,也只是一族之长。到底还有君臣在上。你们可以去请示上官。如果上官认为你是受了冤屈。那么,即使只是口信,我和你父,都向你致歉。如何?”
“你们去告官县令、府君或者县城隍、府城隍随意,只要有一位上官的口信,即可。那才是真正为你恢复清白啊。”
他似对蛮儿说,更像是对刘丑、姜熊、姜虎说:“这,就是我们大夏的规矩。”
姜家姐弟对视一眼,都蹙着眉。蛮儿的眉目间却逐渐亮起了一丝希望,身体又从若现纸人的状态逐渐稳定回来。
刘丑看见他眉宇间的这丝希望,松开了攥着的拳,忽然擡起头,对村长说:“告就告,你等着!”又看蛮儿:“小孩,走,我们一定要让你这昏爹坏祖,低下头来给你道歉。”
蛮儿拉住她的衣角,含着泪雾,点了点头。
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罗家村,姜家姐弟这才松开了刘丑。
刘丑揉着被摁疼的胳膊,没好气地说:“你们俩快把我胳膊摁断了!我知道,没想真打那老头!”
姜熊说:“幸好你没想!他是村长,模样这么像土地。按大夏的体系,必定是土地的寄身。你打死了他,就沾了大夏阳世、幽世的双重命案。别说是我们还是凡胎,连凡人里武力厉害的也能打死我们,何况他们的仙朝之中,到时候随便来个炼炁化神——那个庙里的土地就有化神修为。到时候,姨母一时顾不得我们,那才是逃不得性命!”
“走吧。去县城。”
他们带着蛮儿,走向辖管罗家村的县城。
姜熊说:“秀丽,我们路上再来商量一下,你如何控制这具傀儡的力气”
姜虎则在盘算:“从这里到那县城,以我们的脚程,也得走两天,路上找补干粮,可以在前面的村落”
他们三个比比划划。蛮儿牵着刘丑的衣角,往后回看一眼,又黯然回头,看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