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遍体生羽,色泽漆黑。头骨变形,脸颊凹陷,嘴部如喙。孔侍卫躺在那的,根本不像人,更接近一大只怪鸟。
可偏偏。人是他们亲手从街上擡回来的。擡回来时,尚且有个囫囵模样,等到了吴家,已经变形成了这样。
护卫们个个是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面对此情此景,也六神无主。
有的人揪着一个家丁的衣领,怒喝:“明明就是你带着孔兄出去的,也是你来报信,让我们去擡人的,你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也有气势汹汹问吴员外的:“你是不是故意知情不报!”
还有关系好的,竟然抹眼泪:“我这怎么跟嫂子交代”
还有许多人正在大声抱怨,说就不该进这个镇子,现在应该快点走。
看见小黄带着张白过来,他们也都听过“鱼仙”的名字,亲眼目睹过春来县的奇景,登时都说:“张先生,还请鱼仙救救孔兄弟!”
吴员外和其家丁也告饶:“小黄公,我等当真没有暗害之心啊!与我等无关”
有“鱼仙”背书,小黄底气也足了不少。
刚刚匆匆一看怪模样,他吓得连滚带爬踉踉跄跄跑去院子里请救兵,现在定了神,板着张脸,说:“都撇撇,都撇撇!一个一个说!你先来!你是跟孔侍卫一起出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指着家丁。
家丁哭丧着脸:“小人与孔侍卫同行,疾步而往,不敢耽搁。路上,见天色欲雨,我数次催促孔侍卫,他却不以为然,只顾着打量鹊仙镇风物,渐渐落后。等小人跑到药店,回顾时,不知何时,已不见他的踪影,天上下起大雨”
“我心知不妙,向店家借了伞,赶回报信”
一侍卫怒容满面:“这只是你一面之词!”
咄咄逼问:“不过是一场雨,你为什么‘心知不妙’?”
家丁自我辩解:“这是我们鹊仙镇,人人都知道的一件事,下雨绝不能留在户外。因为风雨中,常常往来”
他未说完,就被吴员外惊惶打断,朝天一指:“住口,雨未停!”
家丁的声音戛然而止,也朝天一望,顿时成了个哑巴。
其他人闻言,却不肯放过他们。尤其对是出言制止的吴员外。
小黄神色不善:“老东西!你最好说清楚!看来你确实知道些什么,却不告诉我们?”
吴员外叹了口气:“我们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但若说我有意害人,小老儿也早已提醒过,天将雨,不能行。各位根本不信罢了。倒不是老儿不肯全盘托出,只是各位,你们听,看啊!雨中,还有什么声音?还有什么东西?”
他遂闭口不言,只以手相指。
雨声哗哗,天色晦暗,世界茫茫。
众人迷惘而望,却忽然一个激灵。
即使雨幕如倾,天地一片模糊。但大雨中,鹊仙镇上方,在这一瞬间,仍隐约可见,有成群的巨大色块,滑翔而过,颜色比黯淡的天空更深。
雨声中,隐隐有振翅声。
一道闪电滑过,微亮其真面目。
这些在上空翺翔的“色块”,因隔得太远,还有重重雨幕,只能大约看到,竟然都是些长着苍白人面的怪鸟,展翅就有七八米,羽毛墨黑如夜。
它们甚至不畏惧闪电,反而争相追逐,借光亮而寻找冒雨出行的猎物。
这些生物以风雨为嬉戏,绕闪电而飞,以鹊仙镇为乐园,在天空肆意来去。
小黄喃喃:“这是什么?鸟?”
吴员外满脸畏惧,压低声音:“嘘这就是,袭击孔侍卫的它们最厌生人人行夜雨,往往会被它们所袭,而且,在风雨之中,它们更是呼名而有神应”
果然,他话音刚落,就有人面怪鸟,似乎往这个方向回首。
小黄啪地捂住了嘴。
堂上,众人亲眼目睹,也都一时说不出话,惊怖不已。
唯张白笑道:“既然如此,何不散去风雨,驱逐鬼神?”便大步而前,将陶罐随手抛给小黄,自己痛饮了一口酒,忽然拔剑!
噗——酒喷剑上。以剑蘸酒,张白凭剑而舞,衣袖在雨风里翻飞。
锈剑若浮紫雾,破衣翻作波涛。龙魂虎魄之气,交游北斗之逸。
即使是如此境地,懂武艺的侍卫们也纷纷叫好:“绝妙剑术!”
小黄不懂武艺,说:“张白先生是在跳剑舞祈收雨吗?这把锈剑会不会不太尊重上天?”
李秀丽用鱼鳍作托腮状,趴在罐口,却看得出神。
她既没有看到绝佳的剑术,也没有看到生锈的剑身。
相反,她看到,张白正持笔而书,正作一首诗。
笔画的走向,勾连雨汽,似搅弄风云。诗文的具体内容,她看不懂,似是另一种语言。却偏偏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在斥江河湖海,降下淫雨霏霏。
他在喝漫天的乌云,为魑魅遮羞。
他在笑自由人间的风,竟为魍魉低头。
他命令天上的雷霆,不应与邪祟相舞!
于是,雨水渐少,江河掩面;乌云渐散,知惭而去;风澜渐弱,风伯还身。雷霆含耻,猛地回身将天上怪鸟一劈!
剑落。
张白又喝一口酒。
诗成。
风雨顿止,乌云烟消。夕阳踊跃而出,小镇顷刻复明,被拢在金红的光线里。
夕阳重显时,翺翔鹊仙镇上空的人面怪鸟,一时无影无踪。
被夕阳照在脸上时,所有人都傻住了。
小黄、侍卫们由痴呆般的震惊逐渐到了狂喜。吴员外、家丁由震惊逐渐到了面面相觑。
吴员外的眉低了一瞬,又重新高起,喜笑颜开:“雨这就停了!以前,可都要下足一整夜的!原来,天使的队伍中,竟有如此高人,如此高人啊!”
小黄箭步而前,一把抓住张白的袖子,眼睛放光:“张先生,您救了我们啊!”
侍卫们也反应了过来,敬畏地看向张白。其中,领头的那个,姓马,马校尉,讲义气,上前一拜,恳切地指着地上还是人鸟模样的孔侍卫:“先生!您能不能再救救孔老弟?”
张白说:“喏,已经醒了。”
随着雨停天晴,躺在地上的孔侍卫也发出一声吟哦,他身上的羽毛逐渐缩短,褪去。嘴脸慢慢平复,茫然地睁开眼。
张白收了锈剑,用手一弹,把银白小鱼弹回罐中,袖子一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马校尉很高兴,立刻解下衣服,给孔侍卫囫囵套上:“老弟,你醒了?你这是遭遇了什么?”
孔侍卫眼前先是一空,慢慢扫过马校尉、小黄、吴员外、家丁等人,终于反映了过来:“我活了?我还活着?”
马校尉说:“是张先生救了你。”
孔侍卫的眼神慢慢移到张白身上,他忽然清醒了过来。一把抓住马校尉的手,叫道:“大哥,我、我遇到了一个黑衣女人是只鸟,是怪鸟!”
“我们都知道了。你慢慢说。”
孔侍卫羞愧地告诉众人,他在躲雨之时,遇到一个黑衣女人相招,其甚妩媚。他以为对方是暗娼,就尾随而去。谁知那竟是人面鸟身的怪鸟,才一近身,他就天旋地转,晕了过去,人事不知到如今。
马校尉大骂:“糊涂虫,糊涂虫!在京师,你就整日出入烟花之地。我早就告诫过你,你再这样,迟早载在这上面!却不想应验于此!”
吴员外闻言也说:“此怪最厌生人,时常幻化为凡人贪好之事物,以此引诱。一旦靠近,就会横遭不测,孔侍卫此遭,只是变了形容,没有被害性命,已然万幸”
小黄说:“老东西,我们还没问你的知情不报之罪呢!你不是说下雨的时候不能说出这东西的名称来历?现在雨停了,可以讲了!”
堂上正闹腾着,却听一人说:“啊——沉沉睡了一觉,咳嗽好了许多,连头也不怎么晕了。倒是腹中空虚。”
黄内侍伸展懒腰,打着呵欠,从主院走了出来。他精神好转,竟然一副病愈模样。
一看,大堂上,众人齐聚,连张白和鱼仙都在。
他奇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黄发儿?”
小黄因家贫亲败,自幼被卖入宫,而无大名。因其发稀疏褐黄,人们给他取了个小名儿唤着,就叫做“黄发儿”。
小黄说:“师父,您老人家总算醒了。”他忙把前因俱告诉。
黄内侍听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往张白身边站近了,不敢置信:“这小镇之中,竟有如此邪祟?”
马校尉等侍从都说确实亲眼所见,连张白都点了点头。
黄内侍半信半疑。孔侍卫,这不看着好好的吗?天也晴了,夕阳挂在天边,小镇清幽。哪来的人面怪鸟?
马校尉急急近前,对他说:“黄公,我曾建言,这镇子隐没深山,明明如此繁华,却连当地常来常往的人,都没有进来过,恐怕不详。如今看来,这里确实有邪祟。现在雨停了,我们快快离开吧。从现在开始赶路,天黑透的时候,大约能回返官道。”
孔侍卫亲自站出来证明。
小黄也一起相劝师父。
黄内侍被劝得有些动摇。罢了,走就走罢。
话未开口,肚子又咕咕作响。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肚子在叫。
众人从到了鹊仙镇开始,除了黄内侍休息了大半天,其他人都饱受惊吓,哪里还记得饮食?
吴员外十分有眼色,见缝插针,赔笑:“各位要出镇,距离官道,又要再走十里。等那时候,都已经夜深了。腹中饥饿,如何忍耐?冷水冷食的,也不好下咽。小老儿已经备好宴席,上使酒足饭饱,再行出发,也不算迟。我将与众镇民,持火把一路相送。”
“宴席上,我再向天使赔罪,与各位尽叙隐瞒之衷情。那鬼鸟的来历,一一陈来。”
黄内侍本来就半信半疑,他又不是个会虐待自己的人,更不肯饿着肚子赶路。说:“你倒识相。”就做主,应了宴。
小黄、马校尉很想马上从这个鬼镇子跑出去。但黄内侍应下,他们也不敢很劝。无奈何,想示意张白去劝说。
毕竟这位是黄内侍很尊重的高人。
谁知张白又打了个酒嗝,晃晃酒壶,叹:“一滴都没有了。”竟一句劝阻的言语都没有,仿佛就等着宴席上大喝一顿。
是夜,吴府灯火通明。
酒宴从内院一进一进往外摆。吴员外果然下足了本钱,比自己做大寿还上心,各种珍馐佳肴美酒,流水一样擡上来。
黄内侍被簇拥着坐到最上方的主座,小黄、马校尉、吴员外陪坐。
至于张白,他不肯入座,却独自坐在一旁的地上,身边摆着陶罐,正翘着脚,拍着锈剑,哼唱着什么。
无论黄内侍怎么相请上坐,张白都不理睬。
吴员外也来请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
黄内侍只得说:“鱼仙与张先生非是凡俗,自有一番脾性。不得再打扰。”
但吴员外也不敢怠慢。尤其是他见了张白的剑舞。就让下人将酒菜置于小几上,放在张白面前。
等众人坐齐,作为主家,吴员外率先站起,捧着一杯酒,噗通一声,竟向客人们跪下了:“小老儿有罪!”
“我们镇上出了鬼鸟,却没有及时通传官府。这是我作为镇长的失职!遭逢诡异,却因恐惧,没有及时告知客人缘由,这是我作为主人家的罪过!”
“二十年前,我们镇上因养殖狐貍而逐渐富裕。谁知道,却遭遇了狐貍的报复,引来了鬼鸟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