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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八

    何宅的主人果然没有露面,但除此之外,招待十分周到。

    前厅宽绰,座椅上放了软垫,茶水点心应有尽有,连客商的那头驴,都被牵去吃草料豆子了。

    “这茶,清冽,凉了暑气。”书生品了茶,赞不绝口。

    众人里,数他累得最快,吃喝得最多。谨慎的客商、寡言的镖师吃得最少。

    “差不多了。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客商说:“我们得出发了,再耽误,天色就暗了。夜里的山路不好走。”

    正说着话,何府的侍女又端了面果子上来,炸得金黄酥脆,香气扑鼻。

    书生是个老饕,馋了嘴,忙摆摆手:“一会就走,一会就走!”

    侍女一蹦一跳地,还没到近前,差点把面果子全倒出去。走回去时,也蹦蹦跳跳,颠得头顶荷叶一晃又一晃。

    书生见了,摇摇头。何宅的主人,不但有恶趣味,让家人个个戴着荷叶,而且,太宽纵了。这些仆人一个赛一个的不稳重,均走路蹦跳如蛙。

    谁知,他们刚吃完面果子,头上叮叮,外面哗啦啦,又下起雨来。

    而且是瓢泼大雨,甚急。

    书生面露喜色:“这么大的雨,莫不是娘娘又除了一大魃?一日二雨,大德!”

    其他人却有些发愁。

    客商说:“山路本就泥泞。雨如倾,走不得了。如果下得久点,说不定还得在这过夜。”

    一语成箴。

    大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时辰多,都没有停的意思。

    眼看天黑如墨,山野乌压压地,雨幕茫茫,不辨人间。

    众人都发了愁。

    书生对何府的侍女说:“劳烦转告小姐,我等冒昧,能否在贵府借宿一晚?我们决不乱走乱看。等到天亮,不管雨停不停,即刻启程。”

    过了一会,侍女告诉他们:“宅子小,因过去没有什么往来客人,所以没什么客房。女郎说对不住,如果各位不介意,可以在前厅对付一夜。我家还有些新的褥子被子,替各位铺好。”

    果然,领了崭新的席子、被子等,分发给众人。

    客商、书生等人忙相谢:“我们在山间走,有时候碰不到借宿的地方,枕天席地、与野兽为伍也是家常便饭。厅堂敞亮,卒可遮风避雨,挡去野兽虫豸,一夜安眠。小姐太客气,我等愧领了!”

    雨果然没停,一直下到了入夜时分。山间安静,客商、书生、农夫、镖师几人实在无聊,听着雨声,就解了沾湿的鞋袜,在席子上盘腿闲聊。天南海北,轶事随口胡侃。

    正说得起兴时,那厢忽然多站个戴荷叶的影子。

    原是今天引他们上山的何府家丁。他站在前厅的门后,悄悄地听他们胡侃,听得津津有味。

    书生看见,笑着向他招手:“来,来,请过来。你叫什么?”

    那人走过来,嫩生生的嗓子说:“我叫菱角。”

    “嚯,名儿与你的荷叶都属水生,甚配。你有什么事啊?”

    “你们说的故事,都是真、真的吗?”

    几人都笑了。菱角长得丑,但声音、举止都像个孩子。他们招呼他坐下:“你问的是哪个故事?”

    “就是你们刚刚说的,人。”菱角的手掌绞在一起,觑他们,但因为长得太怪,看不出他的表情。

    书生道:“我觉得是真的。凡是举城投了财神爷的,比如安广县,大虫出没的消息,就比以往多得多。整个风州府,这几日,都大兴起人的故事。忽然兴起这样大规模的传言,就必有个根由。总不能一州的人,都胡说八道罢?”

    菱角听了,问:“那,你们还有其他故事吗?我家女郎一个人住在阁楼上,她也想听。但不能出来。你们说给我听,我回去告诉小红,小红再告诉女郎。”

    书生说:“还有很多故事,也不止人,天南海北的都有。你,嗯,何三小姐想听什么故事?”

    “我什么都好。”菱角说:“女郎更想听像人这样神怪故事,尤其是附近州府的,比如,云州的。你们都是云州人吧?”

    客商说:“我是风州人,只是途经安广县,去云州贩货。”

    农夫憨憨一笑:“我是玉州的,到云州探亲。”

    镖师说:“押镖回程,路过云州。”

    书生笑道:“小生倒是云州文县人。此去省府赶考,绕道山脉,下了山,就与这几位分道而行。”

    菱角有些失望:“你们当中只有一个云州人啊。”

    客商道:“我们虽不是云州人,但也都是临近几府的,常来常往云州,多说都听说过一些奇闻异事。不若,我们一人说一桩?”

    书生笑道:“我是云州人,合该我起头。”

    “先讲几个最时兴,最近的吧。”

    “自从上天示警,万姓同梦,众神一同苏醒,为江左各省的黎民百姓,指点生路,消除旱魃。但人有高低,神有强弱,仙家也有偏私。这段时日来,渐渐地,各州府都有了自己的主供神祗。其中,法力最深广,仁德最泽被的,无非二尊神。一者,是财神。二者,送子娘娘。”

    “就像,风州供奉了财神爷。云州选了送子娘娘,不,应该说,是娘娘选了云州。”

    书生说:“神的秉性就如人的秉性,也各自不同。娘娘慈悯,与众神都不同。其他地方,你们都听说了罢?被拔除了旱魃的人家,自家的炁与运,也一道衰微。多有家破人亡的。可是,娘娘的云州呢?自从祂老人家庇佑了云州,旱魃被不断消灭,云州降雨量维持得最好。更令人钦佩的是,云州被拔除了旱魃的人家,无一伤亡。损失的财物,也都被娘娘补偿了回去。所以,云州人一点儿也不畏惧除魃,争着供奉娘娘。”

    “听说财神座下,其虔诚供奉者,往往变作人,宛如大虫。”

    “娘娘的善信,却从来没有这样过,手脚俱全。恶人信了娘娘,就性情温良。善人信了娘娘,更如圣贤。苦人信了娘娘,消灾解难。”

    菱角想起张家村的惨剧,他年纪小,不由十分动容:“当真?”

    书生说:“当真!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有三桩异事。”

    他十分笃定,款款道来。

    “我县中,有一对塾师夫妇,家境清贫,年迈无子,时常为此哭泣。为了稍解寂寞,他们养了一条大黄狗,爱护非常,几乎是看作儿女前些日子,送子娘娘庇佑云州,这对老夫妇也上了供,聊怀一线希望,对娘娘祈祷,说:希望能得一子或一女,聊慰晚年。”

    “谁知,当夜,他们就得了娘娘灵应”

    深夜里,塾师夫妇正在休息,忽然听到家养的黄狗狂吠不止。

    老夫妇推门举烛而出,查看是否有贼人。

    谁知,竟然见到黄狗人立而起,对他们夫妇三拜,口吐人言:

    蒙五年抚育恩德,我虽兽类,亦知感恩,苦无报答处。今受送子娘娘点拨,百里之外有神水,妖蛇守之。百年老妇服此神水,亦可诞育婴儿。小犬此去,必为恩主取得神水,解百年之虑!

    天明即返。

    黄狗遂去。

    一夜之后,黎明才返。浑身浴血,倒在老夫妇门前,伤重难治,口中却衔一竹筒,筒中一泓清泉。

    老妇饮之,顷刻,无痛无难,诞一婴儿。

    黄狗死后,老夫妇痛哭,为其立碑,曰义犬墓。

    “而那婴儿,为了纪念黄狗,也被命名为‘犬生’。”

    菱角听得感动:“好义犬!”

    客商说:“‘送子’,这也是送子娘娘的职能之内,倒不算稀奇。”

    书生说:“那请听第二桩。这可大显娘娘恩德。”

    “我们文县,还算富裕。但我们隔壁的燕城,则是出了名的穷僻地方,山高石多土少,不宜耕种。不要说大旱,平时燕城百姓就多有流离他乡,或者举家饿死者。”

    “而就在前些日子,燕城,变了,全变了。

    那一日,燕城的县太爷到各做庙宇请示神灵如何除魃。到了送子娘娘庙外时,县令看到了因饥饿而卖儿鬻女的百姓,于是,到庙宇内,不禁感慨:‘送子娘娘庙内送子,五脏庙外百姓卖子。您送来的孩子,又被他们卖出去了!倘使天下百姓不再因饥饿而出卖至亲,老来尚且能食肉,又何须娘娘送子?’”

    “娘娘听其言,被燕城百姓的惨状打动,当即全城降灵应,托梦县令。”

    第二日,燕城的土地里长得那点贫瘠庄稼,全枯死了。薄土开裂,风一吹,露出一块块颜色奇怪的大石头来。

    有农夫掘出了那“石头”,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这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块块粉白相间、触感柔软、干净异常、肥瘦合宜的肉!

    一时轰动燕城,人们跑到地里拼命地挖,果然,挖出来一块又一块的肉。困扰了燕城人不知多少年的,贫瘠的薄土下,取代了原先石头的,是挖之不尽的“肉矿”!

    有饿极了的贫民,也不管这是什么肉,当即将肉煮了下锅,甚至还有生啃的。

    这肉美味极了,不似猪肉骚臭,没有羊肉腥儃,也不像牛肉梗牙,入口生香,滑嫩异常,还有淡淡清香与咸香。

    不需要放盐,只要简单地用水一煮,就是贵人们也吃不到的上等佳肴。

    县令出来公布:娘娘托梦,她被送子庙外的惨状触动,怜悯燕城百姓,所以请求了天上的星官,从银河畜牧的星星上割下了肉来,以飨人间。

    星星浩如烟海,每颗星子都在不断赘生肉瘤,肉瘤太多,便自行脱落,分裂繁衍成新的星子。

    每一颗星星,都在每天繁衍出无数新的星星。从银河蔓延到了无穷,成了漫天星斗。

    数量之多,令星官都常常苦恼放牧不及。

    其肉瘤割不绝,亦不知痛。

    割一肉,投之土,即成肉矿。凡人食之,可强身健体,解饥饿。

    人们不知道星子的肉应该怎么称呼。于是,也有的人,管这些星星的肉,叫做,太岁肉。

    从此,燕城当真八十老人也得以食肉。再无因饥饿在送子庙外卖儿卖女的百姓。

    “燕城得食太岁肉,对娘娘感激涕零,因此,全城的人,一起投信了娘娘。如今都是娘娘座下的善信。”

    书生说罢,双手合十一礼,对送子娘娘的善行显然十分尊敬。

    镖师说:“星星肉,太岁肉的这个传说,我也听过。听说,有很多人在向燕城人购食这种肉,想尝鲜。你们谁吃过了?”

    书生笑道:“我吃过了。确实神异而美味。现在也不贵。你们有机会也可以尝一尝。”

    “这就是前两桩异事了。第三桩,则是云州府一个出名的大劣绅,在娘娘的指引下,改邪归正之事。”书生正要继续说,忽然面色一变,捂住肚子,额头冒出冷汗:“哎哟,哎哟——”他一把抓住菱角:“贵府、贵府的茅厕在哪我肚子疼得慌”

    菱角眨了眨眼,不知道这个书生是吃了他们用树叶幻化的点心吃坏了肚子,还是吃冰凉的山泉吃坏了肚子,好心地为他指了一个方向:“那边走。”

    书生捂着肚子,双腿打颤,立刻跑出前厅,朝那个方向冲了出去。

    菱角可惜道:“也不知道他几时能回来,我还想听剩下的第三个故事。”

    客商扯了扯唇角:“其实,第三个故事我也知道。我可以替他讲。”

    “真的?”菱角十分惊喜:“快讲吧!”

    客商说:“在讲第三个故事前,我要告诉大家。其实,书生说的前两个故事,我也在其他地方听过。只不过,我听到的,跟他说的,有些不大一样。”

    “哦?”大家都提起了兴致:“哪里不一样?”

    “云州的那位送子娘娘,绝非什么温良慈悯的女神。”

    客商说:“义犬的故事里,那个孩子,确实叫犬生。但这婴儿,之所以叫犬生,并非塾师夫妇为了纪念黄狗舍命夺来神水的义举。”

    “神水确实有,却是送子娘娘亲手赐下。”

    在客商口中,说出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塾师夫妇因为无子,而向送子娘娘祈祷。

    送子娘娘向他们赐下了神水,却送给了他们家的那条黄狗喝。

    “然后,当夜,黄狗的肚子就鼓起来了,如人怀胎十月。”

    “挣扎半夜之后,黄狗的肚子裂开了,五脏流出,当即气绝。从黄狗的肚子里,爬出了一个人类婴儿。”

    “禽兽生人子,塾师夫妇遂将此子命名为‘犬生’。”

    众人听得悚然。

    客商说:“而第二个故事里的‘星星肉’、‘太岁肉’,也确实存在。我曾亲眼看到过那种肉。我听到的故事的大体经过,和书生的没什么区别。”

    “只是他没有讲一些细节。这肉的来历,实在可疑。

    “当初县太爷的感慨是:‘您送来的孩子,又被他们卖出去了!倘使天下百姓不再因饥饿而出卖至亲,老来尚且能食肉,又何须娘娘送子?’”

    “就在这种肉养活了现存的燕城人之后,”客商的眼睛似乎在厅堂内的烛火映射下,闪了一闪,他勾起一个似嘲讽的笑:“燕城,再也没有正常的新生儿出生。”

    “肉矿从燕城地里长出的当天,所有燕城孕妇肚子里不足十个月的婴儿,都忽然一齐凭空消失了,肚子瘪了下去。”

    “送子娘娘的信徒,称这种肉是星星们被割下的肉瘤。

    可是,他们的故事里,星星们被割下的肉瘤,正是星子们繁衍的后代啊!”

    读懂了客商意思的众人大骇。

    农夫咽下一口唾沫:“没有正常的新生儿出生的意思,是再没有孩子了吗”

    “可我的姐姐和姐夫——噢,我的姐姐嫁到了云州的燕城。我姐姐前天刚来信,说她生了一对双胞胎,非常可爱”

    客商冷笑:“我说的是,再没有‘正常’的新生儿。云州境内,目前新增的‘婴儿’数量可比以前多多了。禽兽都能生人子了,云州还会少新生儿吗?送子娘娘的神水,可是也已经远近闻名!”

    看众人都听得面色大变,客商满意地点点头,说:“那么,就由我来告诉诸位,关于云州的第三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与我们这里的一位同伴,也大有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