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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三

    恶鬼显形,藏在富贵窝里,正将年轻男子剖腹,尖利如刃的指甲还勾缠着血淋漓的肠子。

    朱公子的母亲见这一幕,发出惨烈尖叫,两眼一翻,晕了。

    屋里屋外的惊叫声里,少年女冠第一个反应过来,暴喝:“孽畜!”拔地而起,执宝剑,刺向黄睛恶鬼。

    白鹤道士离朱公子最近,女冠拔剑的同时,他也极快抽出桃木剑,斩向恶鬼。

    两柄迅疾的剑同时刺中了恶鬼。

    鬼物顷刻作青烟一缕,朝外奔逃。

    女冠、白鹤道士当即如鹞子般,提剑疾行,逐青烟而出。

    连黄鼠狼都跳到地上,疾步追了出去。

    只剩脸色惨白的朱公子躺在室内床上,肚腹完好,丝毫无有被剖的痕迹。

    朱员外冷汗涔涔,快步扑到床边,去按儿子的肚子,小肠对应的位置。喃喃:“还是软的,还是软的”

    “阿弥陀佛,”落后一步的老僧说:“施主,请让一步,贫僧要探一下贵公子的脏腑情况。”

    朱员外已经猜到,这主动请缨的四个人,应该都是真有法力的修行者,连忙让开。

    老僧眉毛雪白,垂至腰间。貌极苍老,老到像一棵枯木,行动都颤颤巍巍。一身缝缝补补的僧袍,手上缠了长串佛珠,材质既像玉石又像檀木。

    蹒跚到床畔,老僧取下一粒佛珠,将其放入朱公子口中,一按他的喉咙,使其吞下。

    甫一吞入,佛珠绽毫光,他的肚腹霎时清透见底,像是琉璃水晶,皮肉之下的五脏六腑,清晰可见。

    众目睽睽,皆见,朱公子的体内,其心脏被替换成了石头,其肺腑是一团黏土,其余脏器非木便石或者泥土,唯一保住的只有小肠。

    怨不得会医的术士,直呼“空皮囊”、“活死人”。脏腑皆石头土木,哪里还像活人?

    偏偏他的胸膛竟还在微微起伏,呼吸仍留一线,又好似生机未曾断绝。

    朱夫人好不容易醒转,见到此情景,又双腿一软,萎顿在地,泪如雨下。

    老僧召回佛珠,面露怜悯:“五脏皆已被替换幸亏来得及时,却还存一线生机。”

    “生机”二字激动了朱氏夫妇。

    朱夫人膝行而前,拉着僧衣,求道:“法师,若能救转我儿,江氏愿供法师生祠,日夜为您祈福!终此一生,不绝佛前香火!”

    朱员外也噗通跪下:“枯松法师,您若能救醒我儿,朱某愿舍一半家产于小金刚寺!”

    法号枯松的老僧扶起二人,说:“令公子确实还有救。他的五脏六腑被掠去,却还存活性,被存于某处,尚未被吞嚼殆尽,其炁尚且与他的肉身相连。固而,他身体内俱是木石泥土,却还能有一丝活气。想来,令公子的脏腑,被鬼物藏在了某处。但凡人不能长久不吃不喝,须得尽快将其脏腑寻回。”

    朱夫人江氏惊得牙齿战战:“可,恶鬼要是已经被斩杀”

    正这时,女冠、白鹤道长陆续提剑而回,黄鼠狼随在其后。

    闻言,女冠说:“放心,我们没杀它。”

    朱家夫妇大喜,像捉到了救命稻草。

    江氏一把捉住女冠手臂,满眼期盼:“道长,恶鬼可是被你们收了?”

    女冠摇摇头,眉头紧皱:“它逃了。”

    白鹤道人说:“我与二位道友一路追出去,开始还有踪迹,但是”

    一个细细尖尖若童子的声音:“但是四面八方都一个味,炁迷成一片,它入此城,像一只鸡进了万鸡丛,哪里轻易去找!”

    朱员外低头一看,说话的是那只黄鼠狼。

    它以后脚人立,盘起尾巴,口吐人言:“进城的时候,就觉得到处有味。只不过你儿子房里格外重。”朱员外小心翼翼:“黄黄大仙,何出此言?”

    黄鼠狼攀着衣服,跳到了农妇的肩头,盘腿坐下:“它这种鬼物独有的臭气弥漫全城,就说明这种鬼物在这里盘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你们这里已经要变成它的巢穴。而且,咔咔,咔咔咔”

    它又忽然不说人话了,松鼠一样叫起来。赶紧用爪子扒了扒农妇的头巾。

    农妇会意,代它说话:“黄仙的喉骨炼化不久,还不能长久说人言。它老人家说,‘而且,你们城里绝对不止一头这样的恶鬼。同类鬼物的气息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就像肥鸡和肥鸡之间也有不同。我乍一嗅,就嗅到了好几道不同的臭气’。”

    白鹤道士也向朱员外拱手:“员外,贫道来省府之前,曾听闻,这几年来,安城人陆续得了怪病。尤其是近几年,益发泛滥,府内其他县也有类似症状出现。得这种病的人,开始是食量骤减,再是绝了胃口,食水不进。到后面,昼夜不眠。最后突然死去。遗骸则沉重若灌沙石,口鼻溢土。天下有名有姓的医生曾咸集安城,都看不出所以然来。最后,来了一位有扁鹊、华佗再世之称的神医,他诊断之后,却说:‘空囊之症,此非医家之事,应召神鬼断之’。”

    “贫道接了请帖来安城,并非贪图金银,正为了此桩奇闻。我看贵公子的症状,与传说中安城的怪病一模一样。”

    朱员外深叹一气:“事到如今,也不瞒诸位。道长,你们入城时,可见了人家门前多悬丧事白幡?那都是因为怪病而死了人的人家。绯儿的病,确实不止他一人染上,也是我城中百姓的一桩心事。这怪病愈演愈烈,致使本乡人心惶惶。年关将至,却殊无喜气,家家户户忧心病魔。实话说,那位神医,正是我出资请的。也是自那之后,我陆续请了些神道之人,都是骗子。但想着广撒网,总能找到一二真法力。这才广发‘英雄帖。”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困扰本乡数年的怪病,竟然当真是鬼神作祟!而且还不止一头!”朱员外忧郁之色更重:“想我安城也是一方大城,省府枢纽之地。竟成了鬼窟魔穴”

    他再次跪倒:“请各位大师为我安城除此大祸!救我儿,也救全城无辜性命!”

    噗通、噗通,朱员外之后,跪倒一片,朱夫人、管家、仆妇、丫鬟齐声道:“请救全城无辜性命!”

    四人一黄鼠狼,只得答应下来,暂住朱府,直到救了朱公子性命,捉拿了城中所有鬼物。

    朱夫人哀求:“道长,法师,恶鬼欲害我儿不得,万一趁不备再来它隐蔽身形,我们肉眼凡胎无法看见”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李秀丽取下簪在道巾旁的艾草,晃一晃,化成一面舒卷的福字旗,递给她:“先借你们用。你把艾旗插在你儿子的房间外,它能昭示祸福,显形邪祟,遮掩气息。恶鬼如果再来,到门前就会露出形容,徘徊无计,找不到你儿子。”

    朱家夫妇千恩万谢。

    朱员外当即遣散了所有其他神道,将几人以贵宾相待,安排在最好的房间,令全府如侍奉主人。

    又请他们齐聚客厅,商量捉鬼事宜。

    枯松老僧在几人中最为年长,见多识广,转着佛珠:“此鬼物,让贫僧依稀想起了年轻时听过的一桩异闻。”

    “传说,有一种鬼物,黑面黄睛,能行妖法,用木、石、沙土来易人心肝,使人暴毙。”

    “此獠唤作地羊鬼。当年我是在西南一代听到的异闻。回忆其所描述,与今日作祟施主家的恶鬼极为相似。”

    白鹤道士说:“地羊鬼我想起来了,我也在南诏听到过类似的传说。据说有鬼害人之后,被害者死在道旁,剖腹,满肚泥沙,原来如此。当地人说,服青衣者,可以躲避此鬼。”

    朱员外听了,立即叫人去准备大量青衣,全府一人一套,先给他朱夫人和“绯儿”换一套。

    忙问:“怎么寻觅捉拿地羊鬼呢?”

    枯松老僧、白鹤道士都沉吟不语。

    黄鼠狼却睁着黑豆眼:“我可以一家一家嗅过去。凡是味道特别浓重的人家,一定藏了,或者至少是近距离接触过鬼物。”

    僧、道都点头:“这也是一种办法。”

    李秀丽也说:“我的蒲剑可以在临近心怀恶意的妖邪时,示警,震慑邪祟,斩伤无形之鬼。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边跟着黄道友挨家去嗅,一边跟着我逐户去找。”

    朱员外大喜:“就按云真子道长说的办!”

    当日黄昏,四人一黄鼠狼就分了两路,黄鼠狼与白鹤道士一起往东走,李秀丽跟枯松老僧往西走,最后汇合于朱家门前。若无所得,沿南北方向,再次分兵。

    朱员外让自家的十几个家丁,也分了两路,拿着刀剑、锣鼓,分别跟着黄鼠狼、“云真子”。

    黄鼠狼不屑一顾,细声细气:“不够给鬼物塞牙缝!”

    朱员外笑道:“几位大师都是外地人,不熟悉我们本城的道路、人家,也听不大懂我们本地口音。他们既可以带路,帮你们沟通,带着锣鼓,一有情况,也可以鸣锣示警”

    却坚持要让家丁跟着。

    但李秀丽一出来就吃了闭门羹。

    她刚敲开一户门前悬白幡的人家,说:“施主,贫道云真子,是受人所托,前来查探安城的怪病。我们已查到,这是鬼物所为,它从朱员外家跑了出来。我们怕它为祸城池,因此冒昧打扰,想在你家找一找”

    开门的是个贫妇,看敲门的是个小道姑,开始还警惕而姑且算有耐心地听着比较陌生的外地口音,听到第二句话,忽然啪地一声把门关了。

    李秀丽差点被夹到手指。

    她身后的朱府家丁却见怪不怪,对她说:“云真子道长,我们城里人受怪病荼毒已久,大家都有点紧张,您不要见怪。”

    说着,上前,用力拍门,拍得那扇木门哐当做响,摇摇欲坠,用带着本地口音的粗嗓子吼道:“开门!我们是朱家的,道长是来救你们命的!你丈夫都被怪病害死了,你女儿说不定也会被盯上,你就不想救她?”

    敲了半天,门才重新打开,贫妇不情不愿,低着头,一声也不吭,闪开让他们进屋了。

    李秀丽提着剑,从这件破败土屋的前屋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后门,家丁们没有跟着她,而是远远站在门边,与贫妇说着什么话。

    宝剑毫无动静,没有任何异常。

    她有些烦躁地用剑敲了敲墙。

    这座城的空气,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似罩在朦朦薄纱中。

    这是临时溢出区的标志。

    所以她一进安城,老早就断定这里必有鬼怪或者超凡现象。

    一无所得,算了,下一家。

    她提剑往回走,刚走到门边,就看到跟家丁说话的贫妇,面色骤变,声音也变大了,偶尔有几个字“饿死也不”“不,不借”

    她手中宝剑,骤然,剧烈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