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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四

    彭生的这位亲戚,是他表哥家。

    他表哥比他大了二十多岁,姓唐。

    表哥之子,即那位纳妾的当事人,几乎同他一样年龄。

    自从疯三死二,各方僧道、术士都不敢登门。唐家人尝试过搬家,却仍然鸡犬不宁。

    得知有一位货真价实的“高人”愿意帮他们家,唐家喜极而泣。扶老携幼,举家出门相迎。

    一直等到日上中天,年纪小的都撑不住了。

    唐老爷等得嘴唇冒泡,不停地让家人出巷过街去看:“那位红衣女侠怎么还不来?”

    唐夫人拭汗:“莫不是彭家表弟说错了约定的时间?”

    他家的幼子,十二三岁的唐六少爷则等得无聊,心不在焉,一会踢着柳树根,一会去揪柳叶,还被他姨娘打了一下肩膀,示意他庄重一些。

    那位高人,听说能以蒲为剑,折艾作旗,飞剑飞天,定是个英姿飒爽,肃杀端正的女剑仙。这样的人,就算不能相交,也万不能给她留下坏印象。

    唐六无聊之余,却见巷子的另一边,烟柳杏树边,一户人家的墙上,竟翻上来个人。是个没比他大几岁的纤细少女,站在墙头,斜倚烟柳,伸手去攀杏花。

    她梳着鸦羽般漆黑的双寰鬓,穿一身竹绿半袖,雪白纱衣作内衬,藤黄的裙儿散开,嫩生生脸颊,像柔得欲滴的清新春天,竟比花色淡洁。

    见少年人不眨眼地盯着她,她若有所感,看过来,瞪他一眼。杏眼儿却胜春波动。

    墙下有犬吠声,还隐隐有人叫唤:“唉,小姑娘,你怎么爬我家的墙,攀我家的花?”

    她就回过头去,捡一颗石子砸中吠叫的狗儿,对说话的人做个鬼脸。竟然踮着脚,提着裙子,踏着细细的墙头快步跑开。小鞋子踩出的步伐,比猫儿更灵敏平稳,不带半点摇晃。

    这女孩儿跳下墙头,一手折着柳,一手撕着杏花瓣,斜脚还踢小石子,报复性地打在不远处的狗儿黑鼻子上,她就咯咯直笑。实在没一刻稳重端庄。但俏生生的,叫年长的夫人们看见,都觉得极爱这青春灼人,不忍苛责。

    唐六这眼巴巴的、痴痴的神态,引得姨娘狠掐了他几把,也引起了唐府中人的注意,往那侧看去。

    唐夫人道:“这是哪来的小姑娘?不是叫人嘱咐过,今日不准闲人进巷子里。”

    这女娃娃嫩得像朵花,一看就是家里宠大的,要是出了什么事,也是可惜了。

    就叫下人们去驱赶她,又有些怜爱,便嘱咐:“好声劝她走,不要粗声恶气的吓人。”

    谁知,这少女不但不走,竟单手推开身强力壮的婆子,走到跟前,一把柔润的嗓子,问:“你们就是唐家?”

    唐夫人看了看她手里的杏花,说:“姑娘,巷子里杏花开得好。你是来折花的吧?可是今日不巧,杏花是不能折了。我们早就通知邻里街坊,不能靠近我家,你快快走罢。”

    少女疑惑道:“可是不靠近你家,怎么捉鬼?”

    唐家人顿时都回头看她。

    这柔嫩得比春波欲滴的女孩儿,吹掉手心最后被强行撕出来的半朵花,喃喃:“单数。我今天一定能捉到鬼。”

    她仰起脸,一点儿也没有唐家人想象中肃杀英姿的红衣剑仙模样,不高兴的时候就微微嘟着唇,想了想,已经先收了人家的银子了,还是解释一下:

    “吴嫂子非说我的红裙子脏了,一定要给我换身衣服。她好像以为我出去游春,挑挑拣拣半日。所以来迟了。”

    唐家人盯着她,瞠目结舌。

    表弟/表叔介绍来的“侠女”、“女剑仙”,竟是个参差二八之龄,还会被家里人以为要去游春的小姑娘!

    他们心里的怀疑之色几乎表露在脸上。

    唐老爷回过神,忙挤出笑脸,凑到近前:“刘女侠,快请进!表弟早就同我说过,您年少有为,法术高强,那个、额”他看着小姑娘的嫩脸,也卡了一下词,“那个青春常驻!”谁知道这是真小姑娘,还是童颜不老的那种?

    什么怪词?李秀丽迷惑地看他一眼,并不知道自己被彭生背地里吹嘘成了什么高大形象。她心里惦记着唐府的厉鬼,快步而进。

    一过唐府门扉,此时本是青天白日,春风熏熏,忽然四周的光线就黯了许多,吹来的风也带着森冷的寒气,透过骨髓。

    唐家的房子像是被永久地笼罩在了某种阴天乌云之中。李秀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冰冻凝滞的炁遍布在周遭的空气中。连院子里的树,叶子都是枯黄的。枝头光秃秃的,仿佛时光冻结在萧瑟之季。

    而就一墙之隔,唐家所在的街巷上,柳树成烟,杏花尤带勃勃之炁,凝着春日性质活泼的雨露。

    她取出腰后别着的菖蒲、艾草,一晃,草叶化作明耀宝剑,被她拿在手中,颤个不停。

    果然有厉鬼存在其中。唐家的范围之内,已经变成了微型的临时溢出区。

    举目再看缩着脖子的唐家人,他们无论男女老幼,个个眼睛下挂着黑眼圈,脸色憔悴蜡黄,时不时还打个哈欠,没精打采。

    他们身上与外界正在发散交互的生人之炁里,“融”进了很多凝滞不散的冰冷鬼炁。

    这些凝滞的鬼炁不断蚕食着他们的炁,将其转换为自己的力量。

    人之元炁,与人命运相连,与身体五脏、健康密切相关。

    一旦唐家人的炁被周身缠绕的鬼炁转换殆尽,他们将会暴毙当场。

    而这些鬼炁既然已经融入,就算他们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跟这个溢出区连着,继续受鬼物折磨。

    姓彭的说他们“折磨欲死”、“命在旦夕”,竟然不是夸大之言。

    其中年龄最小的两个。

    一个刚满几个月的小儿被抱在其母手中,本应丰润的脸颊,竟然凹陷下去,也有黄黑之色。把头靠在其母怀里,连哭声都没有,只昏昏沉沉,出气多吸气少。

    另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也是病如骷髅,脚步沉沉,一点力气也没有,几乎站不住脚。

    就算鬼物疑似是复仇,但这样的小儿,又有什么天大的过错?

    李秀丽顿住步,忽然说:“喂,把你家十岁以下的小孩都抱过来。”

    唐老爷夫妇闻言楞了一下。唐夫人赶紧嘱咐家族里的妇女,把十岁以下的孩子都抱了出来,连婴孩都摇摇晃晃地被放下。

    李秀丽让孩子们站成一排,举起艾旗,摇旗招福。

    下一刻,唐家人大大小小都惊呼出声。

    孩子们更是吓得哇哇大哭。

    他们身上的鬼炁,竟然具象化了。浮现出了一只又一只惨白的、缠满黑色“水藻”的鬼手,从冥冥中伸出,死死地拉住其手、脚、胸口,仿佛要将他们都拉入幽深的地底。

    有妇人激起孤勇,想扯开锢着她孩子脖颈的鬼手。

    但那只惨白发胀的手,不仅没被扯开,还缩紧了一圈,发青手指上的黑“水藻”不断往孩童的鼻孔、耳朵、嘴巴里钻。

    不,那不是“水藻”,而是黏腻湿滑的头发。

    孩童觉得耳朵剧痛,喉咙堵塞,脸色一下子胀紫了。

    李秀丽见此,一把拽住那只鬼手。

    她白皙纤细的手,用力,凝聚着元炁的血液上涌,让其微微泛粉。

    嘎吱,竟生生扯断其惨白手臂,一根根折断发青手指,孩童的脖颈终于被松开了。

    她又将坚韧异常的黏腻发藻从孩童的七窍里扯出,用蒲剑割断。

    终于,孩童得以解脱,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甚至这段时日沉重异常的身体,也好像忽然轻盈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躲到了母亲怀中。

    见此,唐家人怀疑大褪,眸子亮了,满怀期冀。

    李秀丽如法炮制,逐一扯开困锁在孩子们身上的鬼手,割断缠绕他们的黑藻,徒手捏爆凝滞的冰冷鬼炁。

    这也使得她洁白额头,一点一点挂上了汗。

    最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脱困了。唐家人中有不少人当场落泪,几乎要对她下拜,感激涕零。

    唐老爷希冀地看向她:“女侠,我家的其他人”

    李秀丽举袖要擦汗,忽然,一张手帕轻轻地为她拭去了汗。她擡头一看,是一个怯生生的唐家妇人,搂着自己六岁的女儿,对她讨好地笑着。

    那张手帕上还绣着稚嫩还歪曲的小黄鸭,正是小女孩递给母亲的。

    少女顿了顿,面对这笑脸,还是回答了唐老爷:“其他人,等我除了这鬼,再论鬼炁。”

    她要留下大部分的炁,以有余力与厉鬼斗。

    唐家人早在看到第一个孩子脱困时,就已经全然信任了这个看似青春不稳重的妙龄少女,忙不叠地道谢。

    李秀丽问:“事主是哪个?就是纳了厉鬼生前为妾的。”

    闻言,唐老爷沉默了片刻,面露凄苦之色:“女侠,前面就是我家的主院。我的长子、长媳就在其中”

    前面的院子?李秀丽擡起头,果然看到前方有一座大院子,院门大开,挂着白色出殡用的纸灯笼,垂着白幔。像是有丧事的样子。院子里摆了七八张圆桌、凳子,上面还有空荡荡的碟子、筷子,像是酒席用的。

    正对着主屋和圆桌,有一个搭起来的台子。似乎是新婚时戏班子用的。此时,台上拄着一根又一根的哭丧棒。

    院子的一角,有口井,井旁是颗大槐树。

    此时,春来槐树未新绿,反而满地是枯黄叶。树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铜钱夹纸钱。

    树下的井口,则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实。上面密密麻麻地贴满黄符,黑色蝌蚪文写满一张又一张。

    而且石头还在微微抖动着,连带黄符上的蝌蚪文都在流动扭转,似乎有人声嘶力竭地念着经文,镇住石下的东西。

    “你儿子和儿媳在哪里?”李秀丽侧过身,要问唐老爷、唐夫人:“在屋子里?”

    没有人。

    就在她观察院子的那几息功夫,唐老爷和唐夫人以及一干缩头缩脑恐惧万分的唐家族人,都消失不见了。

    她独自一人站在这间主院前。

    而就在她侧头又转回的那一瞬间,整个院子的装饰全变了。

    原来的白布白灯笼等,全部换成了红色的。

    院子里披红挂彩,贴满囍字的鲜血般的灯笼,轻轻在檐下摇晃。

    大槐树上缠满喜布,井口也没有石头压着。

    院子中的七八张圆桌畔,坐满了各色客人,都背对着她,专心致志地看向戏台上。

    戏台上,正一个油彩涂面的戏班子,粉墨登场,咿呀咿呀唱着一出不知什么戏。

    似乎是一出送嫁的戏,非常应景。其中一个青衣扮演新嫁娘。

    在她踏上门槛的那一霎,所有客人将头扭了一百八十度,一双双没有瞳孔的黑睛,对准她的方向。

    戏班子仍唱着他们的戏,只是,那个扮演新嫁娘的青衣,衣襟是左衽。

    左衽,是寿衣的款式。

    近在咫尺,一口阴冷的气吹在她脖子上,冷意激起鸡皮疙瘩。

    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说:“客人,您来吃酒席,怎么不入座?”

    她回过头,一张惨白的脸,两颊涂着胭脂。

    一个纸人作管家打扮,僵硬地在趴她身上,双唇不动,声音笑嘻嘻:

    “快入座吧,新娘子,已经等您很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