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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

    鹤驮着少女飞入了芳香扑鼻的所在,在萦绕的浅淡紫雾中盘旋数圈,飞过磅礴水面,最终,落着一株池边桃树畔。伏地,敛翼,旋身而站,鹤羽为衣,化作一位英眉端容,有堂堂之美的道人。

    道人将少女扶起,见她身上血淋漓的,额头更是撞了一个窟窿,珍珠带上的珠子都滚丢了不少,身上的红裙被血色染深了。不禁叹道:“如何莽撞至此?”

    李秀丽惊而笑:“白鹤!”

    将她救下的这只大鹤,竟然是她以为云游去了的熟人。

    她捂着额头,环顾四周。

    笑意顿时凝固。她此时竟然在缝隙之中,那巨大的池子边。

    一眼望去,如海的池面,缭绕瑰丽紫雾,开奇花异草。

    坐卧水中的庞然“女神”,正撑着欺霜赛雪的玉臂,侧着黑森森的眼,打量着她。

    池子上方,悬吊数不清的半透明茧子。岸边则是一片又一片高大异常,璀璨盛开的桃花林,灼灼如无边霞韵。

    她一眼就看到,最近的三个茧子中,裹着的人形,分别是吴嫂子、何婶子、郑端。

    其中、吴嫂、何婶的身体都已经融化得只剩一个头颅了。闭着眼睛的头,飘在茧中的液体上。

    郑端闭着眼,尚且囫囵有个完整的躯体。

    纵然身上有跗骨剧痛,纵使在蚕官老巢,她仍然拔出了蒲剑,一跃到了三个茧子前,将剑去劈!

    白鹤立即纵身拦在茧子前,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低喝:“不可!道友,此祸尚可回转,但若在重塑时被打断,则必定断绝三位善信的生机!”

    李秀丽抽不回剑,猛踹了他一脚:“放手,让开!什么祸不祸、重塑的!你跟她是一伙的,我要救人!”

    白鹤放开了手,但仍拦在茧前,剑停在了他的脖颈处,划出一道血痕。

    他刚才才救了自己。

    李秀丽从牙缝里挤出字:“你待如何!”

    白鹤却正色:“你若一剑劈下,碎了茧子,这三位善信,才当真无有活路了。”

    “你我结识了这么一段时日。若信我一分,便用自己的炁,去探中茧中,自己去‘看’,去‘聆听’。”

    李秀丽凝目看他。

    白鹤不退。与她对视。

    她慢慢将剑收了一寸,挽起,错身上前。

    她的炁毫无障碍地穿过了茧子,果然探入了液体中。

    一“看”,李秀丽睁圆了眼睛:“这是?”

    乳白色的液体的“质”与人体极像,炁入其中,便“看到”,这些液体中,竟然分布无数细微的神经、血管,与那颗浮在液体上的头颅连在一起。

    神经在液体里蠕动,血管也在一颤一颤,连着液体上浮着的那颗吴嫂子的头颅。而此时,那颗头颅,竟然鼻翼微微动着,在有力地呼吸。

    她,是活的。

    而且,这些神经、血管,与乳白色的液体,竟然正在慢慢地重新凝为肉身。连本人的炁的性质,都没有变化。

    大约是因她太过靠近茧子,吴嫂若有所感,睁开了双眸,竟然朝她笑了一下,又重新闭上了眼。

    依次,李秀丽又查探了何婶子、郑端的茧子。

    郑端也睁开眼,对她微笑。

    他们竟然当真还活着。虽然,形式有点诡异。

    蒲剑慢慢垂下,李秀丽的眉头快要打结了:“你跟这个鬼母,是一伙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说‘此祸’?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白鹤苦笑:“道友,你带着一个名唤赖三的人,进了清泉县消失的村庄。是不是?那些村庄里,空无一人,还有许多老鼠乱窜,死鼠遍地。”

    李秀丽:“是。这又如何?我只是查看了那些村子,什么都没有动。被那蚕蜕妖怪逃走后,我就带着赖三回去了。”

    白鹤摇头:“那些村庄里,正横行鼠疫。乱窜之鼠,遍地死鼠,正是鼠疫的征兆。你是修士,已过中阶,血液旺盛,可以排百毒,不会染上病。可赖三只是凡夫俗子,他走了一趟五村,已经沾染了极烈的

    鼠疫之毒。你把他又带回西州府城,却不知道,他身上的鼠疫之毒,已经传在了他接触的人身上,尚未发作”

    李秀丽这下当真大吃一惊。细一回想,果然如此:“所以,那蚕蜕妖追进城里,把所有和赖三接触过的人都带走了?”

    白鹤点点头:“阿母是为了救人,才冒险让蚕官进入城镇之中。”

    李秀丽后退一步,环顾那些数不清的茧子,果然,又在较近的十几个里,找到了赖三等人。

    她极目看去,发现这些茧子里,有人已经融化得只剩了半个身子,有人几乎只剩下了头颅。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并未融化,囫囵人形坐在茧子里。

    她甚至还看到了之前在菜花村被掳走的那个鬼一样的“家伙”。只是,此时,他已经不复之前的憔悴凹陷,脸色红润了许多,也坐在茧子里。

    她颇受到了一些冲击,伸手指着那些茧子:“那他们?”

    白鹤道:“被融体重生者,部分是各地瘟毒已经入骨者,还有部分,因为过度饥饿而百病缠身,身体已经等同死去。为了救他们,只能融化其肉身,还复先天状态,过滤污垢瘟毒,再从婴儿之前的状态,重新孕养,输送能量,发育重塑其肉身。”

    李秀丽结结巴巴:“这、这些管子不是在吸收他们?”

    白鹤让开身,教她自己观察连接着池水的透明管道。

    这些管道,输送液体的方向,竟然不是从茧子到池水,而是从池水到茧子!

    换而言之,是池水在供养这些茧子!

    白鹤笑道:“道友大约没见过蚕在茧中的状态。蚕在茧中,看似变成一团液体,实则身体内部器官俱以某种形式仍然存在,活着,只待肉身重塑完成,就破壳而出。”

    他指了指那个菜花村的“鬼”:“他鼠疫的毒气入骨,如今正在重塑。”

    说话间,这个茧子里,这个村夫的“液体”又慢慢凝固了一些,变成了一支颜色白嫩,简直新得不能再新的胳膊。

    “那吴嫂她们?”

    白鹤道:“两位女善信已经瘟毒入体。且她们日夜操劳几十年,均身有绝难医治的重病,此时未发。但如果不重塑肉身,寿不过四十岁。郑善信的毒倒不重,只在肌肤,蕴养一日,便可出茧。”

    李秀丽脑海中的印象完全被颠覆了,一副被雷劈般的表情。

    池中的巨大女子,见她这幅呆样,摇摇头:“想不到,教主后裔,竟然将教中秘术交给了这样鲁莽冲动的外族小辈。”

    李秀丽豁然擡头:“教主后裔?秘术?你?”

    白鹤笑道:“我来为道友介绍。大约,你已经在外界听说过一些‘传闻’。那些都是误传。这位尊主,并非是太岁。亦非故事里的‘鬼母’。”

    “蚕官是世人的讹传。尊主座下的这些使者,应唤‘残官’。民间传说中,五色之蚕官,即化自水陆画之‘蚕官五鬼’,而蚕官五鬼,则是讹传自‘五残’,即五残星。”

    说话间,池水边灼灼如霞的桃花林里,忽然飞出了许多青绿色的光芒。

    这一次,李秀丽得已看清它们的模样。

    这些“青绿色光芒”的本体,是一只又一只浑身翠羽,曳着长长青尾,泛着光华的绝丽鸟儿。

    它们振翅而飞,飞到池中女子的肩膀上,一边梳理光华熠熠的青翠羽毛,一边人语而歌:“我徂黄竹,员閟寒,帝收九行”歌喉婉转优美,曲调却哀恸异常:“居乐甚寡,不如迁上,

    礼乐其民”

    女子轻轻抚摸着这些一人多高的的美丽鸟儿,梳过它们丝绸般的翠羽,殷殷嘱咐:“去罢,池水中的营养又不够了,再去带一些粮食来。可取满仓富贵粮。若见饥寒交迫者,或垂死者,取走滴粒米后,就将他们一并带回来。”

    于是,青翠大鸟们便振翅而起,盘旋在茧子上方。

    那些茧子中,有人蠢蠢欲动,竟然高喊:“使者,我愿与汝同行!”

    大鸟便落在那个茧子上,与茧子一起坠入池水中。顷刻,化作李秀丽见过的“蚕蜕妖”。

    旋即,一道缝隙裂开。缝隙背后,隐隐可见是黄土大地,一座座土窑洞。

    蚕蜕妖里,那个凡人的声音非常清晰,很激动:“啊,是我的家乡。使者,我的父老被晋王征发,快饿死累死了。他们在那里!”

    于是,化作光芒的鸟儿就叫了一声,透明的蚕蜕无风自浮,飞出了缝隙。

    白鹤见此叹息:“都说五残星出,主亡,政在伯。却不知阿母慈悲,非是五残令政息,而是大战将起,天下毁败,五残现世,警醒人民。”

    他郑重地对李秀丽说:“司天之厉者主五残。道友,世上并无太岁鬼母。‘阿母’之称,除了普遍称呼母亲,但自古以来,更有专称一人的指向。”

    “此地为瑶池。瑶池‘阿母’,即司天之厉者,通天教上古时代,残存的大现象之一——西王母。”

    池中巨大的女神似笑非笑,对李秀丽颔首。

    西王母!

    李秀丽顿觉头皮发麻,盯着白鹤:“那你,你又是谁?你是她的手下?”

    “白鹤”道:“不,只是我俗世时的时代,从朝廷到民间,都曾尊奉过西王母为主神。所以此次与西王母接触,转移大夏百姓,由我出面而已。”

    他敛衣而揖:“李姑娘,请原谅我有意隐瞒。‘白鹤’二字是我的道号。”

    “我曾是辽东人,忝为汉时一官吏。因大灾之年,私自开仓放粮接济百姓而被处刑。临刑前,得上真点化,振衣弃世入仙道。千年化鹤而归。”

    “如今,是太乙宗门下,修行在灵虚山。名唤丁令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