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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三

    不知在虚空里落了多久,仿佛数日,又似乎一霎,李秀丽像个大铁球,“咚”地一声,砸豆腐似的,砸穿了地面,泥土四溅,砸出了数米的深坑。

    她落在坑底,人是安然无恙,但身体重如金铁之像,连胳膊都擡不起来。

    这种熟悉的感觉,曾经在进入小妹之宅的时候体会过一次。现在已经比当时要好一些了。只是仍觉难受。

    幽世太过轻盈,人类肉身的浊重,在这里举步维艰。

    正当此时,丁令威撑着竹骨伞,从大坑外飘然落下,将她罩到伞下。

    霎时,压力大减,浑身一轻。她觉得自己从铁球变回了血肉之躯。

    二人跃出深坑。

    终于回到了光线明亮的地表,李秀丽回身一看,乐了:“你这什么怪样子!”

    丁令威仍然外罩鹤氅,道袍羽冠,眉目英俊堂堂。但从两侧的眼角到下颔,都长出了根根羽毛。双手变成了大翅膀,一只拖在地上,一只正吃力地以黑色翅尖举着伞。

    更滑稽的是,他凭空高了一截——原本的两条大长腿,变成了细细的鹤足,踏在成年男子的大大靴子里,像是撑船的浆。

    他也不恼:“这是贫道的鹤傀化身。本来是一只仙鹤。幽世显万法,绝虚假,虽然有西王母赠的青伞,但仍免不了显一些真容。”

    李秀丽丝毫不见外,扯扯他的大翅膀,还凑近了拔一根他脸上的细羽,惊叹:“还有羽管,真货!”

    在她拔自己脸上细羽时,道人微微地偏开了脸,用翅尖轻柔地遮一下面,阻了她一下:“李姑娘,请看四周。”

    李秀丽霎时转移了注意力,左右环顾。

    此时,他们站在一处开阔的空地,位于山脚。

    四周都是森林,眼前有一条雪水融化,涛涛而去的大河,远处是连绵山影。

    向上望去,则是一座云雾环绕,积满皑皑白雪的巍峨雪山,几乎如利刃,耸入高天。

    但云雾之上的山尖尖,又闪着一点金光,似乎有一座壮丽的金色宫殿。

    “这就是西王母在幽世的居住地,昆仑山脉。无论瑶池浮现在哪片阳世,从瑶池进入幽世,都必从昆仑山下来。”丁令威向她介绍。

    她擡头看看澄蓝的天,耸立的雪山,低头看看涛涛而去的大河,疑惑:“这里真是什么幽世?我曾经疑似去过幽世,是姜家人领着我去的,在地下,坟包里,黑漆漆的一片。但这里天是天,地是地,除了重量,好像一切都与人间无异。”

    “幽世映照诸表人间,人间有什么,它当然也有什么。大可以将它看作另一重世界。只是它广阔无边,汇聚四方之炁,映人之精神,而玄妙无穷。”丁令威说:“月神带你去的所在幽世,是通天教残存的幽世区域,在那里,盛行的是通天教时代的法则。他们相信人类灵魂不灭,随日月复活。太阳西沉之地,即通天教的幽冥世界。死去的灵魂,将在黄昏时随太阳沉入地下世界,不为孤魂野鬼。所以,月神不但普照夜空,也是通天教幽冥世界的主宰之一。她居住之地,号称‘永夜宫’。”

    “哦,所以离开永夜宫的范围,就不会那么黑了。”李秀丽问:“那我通过幽世,也可以到达永夜宫?”

    丁令威道:“月神率族人离开了,仙朝早已命人围死了宫殿。”

    闻言,李秀丽也不失望,只站在河岸边,左右环顾,兴致勃勃,觉得新鲜极了:“那我们接着往哪边走?”

    两岸雪山连绵,山脚古树参天、密布苍翠森林,有若干峡谷。融化的雪水,汇作大河,碧水奔流而去,卷雪般的浪涛拍壁,水流湍急。

    站在岸边,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打湿了她的面颊、手臂。呼啸的水风吹起她的裙摆,飘飘荡荡。

    少女踮起脚,目送波涛远去。觉得它像一条盘壮阔至极的巨龙,蜿蜒至无穷远方。

    道人说:“我们需要快速离开昆仑山,涉水而下。昆仑山位于大河的起源地附近,而你要去往的那个同脉‘大夏’,目前具体的朝代名,唤作大周。大周对应的幽世,在河的上游一段,据此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少女分辨了一下河水的流向,擡脚就走:“那还等什么?”

    却被丁令威拉住:“李姑娘莫急,你如果靠两条腿在河的沿岸走,就是走上十年二十年,也到不了‘大周’。我们需要乘舟而下,顺着水流,才能找到大周。”

    “还要坐船?麻烦。要是我可以变龙就好了,飞过去。或者变鱼游过去。可惜。”李秀丽摇摇头。可惜,这里是幽世,在这里变化,一下就被仙朝的人发现了。

    “纵使可以变化,鱼龙之相,也渡不过此河。”一个豪爽而略粗哑的嗓音,笑着说:“你这女娃娃,好没常识!”

    不知何时,河畔停了一艘小小的渔船。船上站着个披蓑衣的高大船夫,长了一脸络腮胡,说话的正是他。

    这么湍急的水流,渔船却一动不动,无绳无揽,更无锚重,停得稳稳当当。

    丁令威向船夫拱手:“摆渡人,多年不见了。”

    船夫笑道:“是多年不见了,后生。这女娃看起来不寻常,是你们太乙宗新收来的小圣女?带来幽世长见识?”

    丁令威道:“说笑。这是我的小友,此来,是特意送她渡河,前去上游的某表人间。劳烦摆渡人了。”

    船夫捋了捋胡子:“成,上船。渡资老规矩。”

    丁令威举伞罩着少女,拉她上了渔船。

    船夫将浆一撑,吟抑扬顿挫之号:“起——舟——”

    风急。

    浪高。

    潮飞如雪。

    小小渔船儿,如一叶渺小,却激射而出,凌风踏浪,分开雪浪条条,弄着潮头。

    随时似要被淹没,被打翻,却又轻灵自若,似与浪潮一体,竟像被奔涌的江流送着、举起。

    雪浪溅上蓑衣,船夫哈哈大笑,一边摇浆,一边高声而唱:

    “舟兮舟兮,送我大江;舟兮舟兮,渡我大河——”

    “纯厚作八卦,礼乐藏坟典;春歌今未休,秋唱千年曲——”

    李秀丽在船仓里被颠簸得头晕无聊,钻了出来,见此情景,颇起玩心,伏在船舷边,翘着脚,散着裙儿,探手去撩滚滚河水。

    手掌划过激烈的水流,冰冷的浪花扑湿了她乌生生的蓬松发丝,黑发黏在雪白的脸上。

    少女正玩水,却见急涌的浪中,忽跃出一条大鱼,它长着一张满是惊恐之色的男子面孔,噗地吐出一块玉圭,嚎叫一声古怪的腔调,又沉入水中。

    玉圭砸中李秀丽,她取下一看,嘿,上面全是看不懂的文字,好像甲骨文,又有点区别。

    她举起来给丁令威看:“看,鱼给我吐东西了!上面还有字!他刚刚还跟我说话,听不懂!”

    丁令威道:“李姑娘,慎取河中物。”

    船夫在一旁听见,回头,笑道:“怕什么!后生忒谨慎!不过是浮光碎影,一点小东西,娃娃想要,就留着嘛!这是金文,你刚刚捞到的鱼,在对你说,国人暴动,他是王上,匆匆出逃,请你救他,愿招你为王后。这个送给你,当作凭证。”

    李秀丽不知道什么是“国人暴动”,但“招为王后”是听明白了,当即呸了一声,将玉圭扔回河里:“长得丑,想得美!”

    玉圭似乎砸到了什么,有人身的影子在河里如碎光般一闪而过,捂着头大叫。

    她又用手感受着水流的冲击,撩着水玩了一会,手指哎呦一疼,举起来,发现是一只大螃蟹,一支螯夹着她的手指,另一支挥舞着,也发出喑哑难懂的语调。

    她连忙将螃蟹甩下,它的螯却断了一支,还夹在她手指上。取下,蟹螯铛地掉下,化作一柄长剑,造型优美而古朴,剑格镶嵌绿松石,剑身金灿灿的,但极度锋利。剑身上有花纹,上还刻着字,她努力辨认了一会:“‘戉王戉王,者旨于赐’这是什么东西?”

    船夫说:“那个字不念‘shu’,念‘越’。这是王者的配剑。刚刚,剑的主人说‘寡人去国卧薪,连你这小女子都来欺辱我,看招’。”

    李秀丽舞了舞这把剑:“不太适合我的身形。”于是又把剑丢回河里。

    她已经察觉这条河有些异常,于是,图好玩,又捞了一回水流。

    这回,却捞出了一顶高高的帽子。她在大夏见过类似的,这是古代男子戴的冠。帽子下垂着长长的带子。

    她拨了拨冠下的带子,却见河流中竟然伸出一只手臂,朝天张着,似乎质问,又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船夫说:“这是一位大夫的峨冠,他质问上天,已经问累了。想蹲下来洗洗自己的冠缨,好干干净净地去休息。娃娃,这个,就还给他罢。”

    别人戴过的帽子,谁要?李秀丽扔了回去。那支手臂握住高冠,摆了摆,似乎在与她告别,感谢她,便又缓缓没入了水流之中。

    玩了一会水,接下来又陆续捞了点奇奇怪怪的小东西。

    最离谱的一次,甚至捞到了一条咸鱼,有人在水中愤怒地喊话。

    船夫说,他在喊,丞相,有人偷了陛下遮臭的鲍鱼。

    你才偷咸鱼呢!

    气得李秀丽抡圆了手臂,用力将咸鱼一把砸了回去,把水流里喊话的影子砸了个头破血流。

    她玩得高兴的时候,船速渐缓。

    渔舟驶过几条河流的分支,停在了岸畔:“你们的目的地到了,下船喽。”

    丁令威站起身,手指点在自己额头的位置,慢慢拉出一点闪着碎光的炁,捧与船夫:“多谢太史公载我们渡河。这是某一处阳世的,我记下的历史。”

    船夫痛快地收下,目送他们上了岸,把桨一撑,小舟隐没在涛涛长河的水浪里。

    李秀丽回首时,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

    她意犹未尽,问:“这是什么河?”

    丁令威道:“它没有名字。人类见水流不息,时间易逝。常赋予江河以‘时间流逝’的感慨。”

    “于是,在幽世,得成此贯穿蔓延至无穷的长河。”

    他侧过身,指道:“摆渡人载着我们驶入河的支流,前方就是支流上的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