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六
暮春之夜,旷野寂寂,仰头无星,望天无月。
赵十三妹拎着兔子,带着高妈妈,顺着潺潺声,摸黑穿过一片林子,果然找到了一条河。
水面像深深的墨,平静无波,寒意从水中散发,阴渗渗的。河底的水流却甚急,冲刷河心的大石头,哗哗,拍声不绝。
赵十三妹解下腰间的两把小刀,说:“老妈妈,分你一把刀。剥皮放血,手头力气还够?”
高妈妈坚持要帮忙。她近些年使唤年轻婢子,养尊处优多了,但也不示弱,撸起袖子,笑呵呵:“我年轻时候在赵家里干活,宰鸡杀鸭,利落着呢!”
二人便各按着一只兔子处置。
赵十三妹手法利索,她跟着兄弟姊妹们,练的是杀人技。虽是女儿家,平日里杀猪屠狗,无所不为,庖丁手艺高超。摸着黑,凭手感,三两下就处置了兔子。
兔血淅淅沥沥,流淌进河。
夜色深沉,又是无月的夜,水面几乎不折什么光。
高妈妈年纪大了,视力有些差,刚剖开兔皮,就满头大汗,忽地“哎呦”一声痛叫,捧着手,摔了兔子。
赵十三妹听她痛叫,立刻问:“怎么了?”
高妈妈觉得丢老脸,强撑道:“没事没事。”手心划了一大道,不住地往河里滴血,她准备用手帕包上一包。
忽然,脚下又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往后一跌,摔在地上,崴了老腿脚。
这下,十三妹彻底被惊动了。赶紧将兔子放到一旁河岸边,在腰侧摸索出一块火石、火镰,捡了几根树枝,点起一小堆火来,近前查看。
一看,高妈妈痛得脸色发白。她蹲下,一摸对方脚踝,再看看高妈妈手心的血痕,便皱起眉头,歉道:“是我想的不周到,忘了你的眼睛不便。”
撕下衣摆内侧干净的布料,赶紧给高妈妈紧急止血。
道:“你这脚肿得,得赶紧撒些药。否则,明个就走不了路了。我药没带在身上。扶你回车上去吧?”
但刚搀扶了几步,高妈妈又哎呦着,疼得冒冷汗。背着吧,她摔伤的腿有些僵直,拖在地上,也不便背着。
赵十三妹只能嘱咐高妈妈:“你在这里坐着。夜里血腥味本来就容易引来野兽。你靠近些火堆,火光能驱赶一些野兽。我这就回去,拿摔伤扭打的药来。”
赵十三妹摸黑离开,快速地返回营地,去取药。
她离开不久,高妈妈捶着老腿,埋怨自己老来无用、技艺生疏,白白给人家赵娘子添了麻烦。
河面的风缓缓吹着,送来一阵又一阵渗寒的杂水汽的河风,忽卷一阵大风,水汽愈浓,火堆噗地被扇灭了。
赵十三妹穿过林子,却觉四周渐有夜雾弥生,雾气爬上脊背,她打了喷嚏,再一睁眼,转了几圈,竟然又回到了河岸边。
河岸边,不知何时,她生起的火已经熄了。
高妈妈独自坐在河边,几乎双脚半浸入河水,像一个黑色的剪影。
见她又转回来,高妈妈问:“拿到药了吗?”声音有些沉闷,嗡嗡地,似含着一口痰。
不待十三妹说话,高妈妈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回马车边。后生,你背着我罢。”
十三妹道:“您的脚被我碰到,不疼吗?”
高妈妈说:“唉,我坐在河边,被这河风吹得发冷。疼,可以忍忍。”
十三妹听此,初时,不疑有他,点点头:“好罢,您上来。我背您回去。”
高妈妈趴到她背上,十三妹站起来时,打了寒颤。
概因,高妈妈浑身上下居然湿透了,衣裳淋淋滴水,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糊在她脖子边,水藻般黏腻。
十三妹问:“老妈妈,你身上为什么都是水?”
高妈妈含糊地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不小心摔下了河,落水后才攀爬上来。”
走了一段路,十三妹觉得背上的高妈妈愈来愈轻。
她纳闷道:“老妈妈,你为什么这么轻?”
高妈妈说:“我老了,后生。老了之后,骨头就轻了。”
天上无月,光线黯淡,四下黑漆漆的,林中的夜雾弥漫得更重了。
高妈妈的手搭在十三妹的脖子边。
十三妹一瞥,看见这两只手,十分肿大,又且皱巴巴的,惨白,像泡发了似的。
她问道:“老妈妈,你的皮肤怎么变得又肿又白?”
高妈妈凑在她耳边,口中呼出的气,全吹在十三妹耳朵里,寒意彻骨。
“好后生,那是因为我落水时,泡的有点久。”
此时,十三妹已经背着高妈妈出了这片林子。
天上不知何时,终于又隐现一点弦月,被钉在如墨的夜幕上,抛下几缕惨淡灰白的月光。
十三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天上月独影。地上人独行。
地上的影子,只有她一个人的。
影子佝偻着背,背上,却空无一物。
而此时,高妈妈慢慢地低下头,靠近了她耳侧,带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水腥气,声音愈发含糊不清,像被水浸没过,喉中有轻微的气泡咕噜声:
“后生,怎么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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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红英坐在火堆熄灭的营地里,背脊僵直。
这个声音,呼唤不停:“红英,红英,孩儿,你回头,看看娘啊。”
着实熟悉,听起来,与母亲尔雅的音色一般无二。
但是,她的母亲,只是位文弱夫人。
没有办法在几个呼吸间,飘然而近。
背后的声音,先时在极远处。
倏尔近了。在七八米远。
现在,近在咫尺,只要一转身,大概就能见到对方面对面地站着。
许红英想起龙女说的话,便咬紧牙根,一字不应。
于是,那声音便又近了。
这一次,几乎是贴着她的背脊,对着她的后脑勺,吹出阴寒彻骨的气:“红英,你怎么不理为娘了?回头看娘一眼”
有一只手,摩挲着她的后脖颈,没有一点体温,像冰,冻得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
许红英立即捂住了嘴。
她抱紧自己的双臂,双唇紧闭,牙齿咯吱咯吱响,即使浑身颤抖,也绝不应一声。
不知多久,背后贴着的东西,总算闭了口,不甘不愿地缓缓退去。
那彻寒的阴寒,也逐渐远离。
终于,阵阵阴风渐止,营地附近的温度慢慢升回来了。
许红英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大松了口气。
这时,龙女忽然叫她:“许红英,我回来了,你没事吧?”
眼角余光,扫到一抹白裙曳过,许红英偏头立刻看过去:“娘娘,我没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张皱巴巴的人皮,飘荡在她身后,鼻子耸动。但黑洞洞的眼部,框着两枚幽幽的蓝火,却左右转着,像是盲人一般,在寻找着什么。
明明许红英就在它眼前,它却好像视而不见。
嘴部的位置,正不断发出声音:“许红英,我回来了,你没事吧?”
恍惚中,许红英看到,自己转头开口之时,口中喷出的气流,扫灭了一盏点在她肩头,虚幻而闪烁的灯。
灯灭的这一霎,人皮被绘出的嘴巴上,扭出了一个笑,那本来盲人一般,正左右转动的两枚蓝火,倏尔,精准地盯向了她。
【看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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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十五郎本来是想再去捡点柴火,走了几步,迷迷瞪瞪,就迷了方向。
四野俱黯,仿佛置身大团的浓墨中。原本营地亮着的火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看不到了。
取出火石火镰想打火,打了几次都灭了。扯起嗓子,喊叫“大兄”、“十三妹”“龙女娘娘”、“猪九戒”,喊声远传旷野,一波波地扩散出去,却仿佛被黑暗的夜色吞噬,俱无回音。
他摸黑走了一阵,却眼前一亮,看到前方有点点火光。
他向这个方向又走了一阵子路,竟然看到了一座村庄,庄户里,许多人家都点着油灯,窗户着透着些亮。
有人就好,赵十五郎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正要进村去问路,或者借个火把。
忽然,有一支手臂从身后,将他拉住。
十五郎心头微微一跳,转头一看,大喜:“大兄!”
来人竟是赵烈。
赵烈拧着眉看他:“你去哪里了?”
十五郎说:“我还想问你呢。刚刚有些邪门,我出去捡柴,走了几步,就忽然迷路了,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喊你们,也没人回。”
赵烈道:“我也是这样的情况。是有些古怪。”
十五郎说:“我打算去村里问路,顺便借个火把。”
“那一起去吧。”
二人一起进了村。
十五郎抽动鼻子,嗅到了极重的鱼腥味,他借着村里各户亮起的油灯光,扫了一眼,见许多人家都挂着渔网。
这里靠江。这个村子,估计很多人都是靠打鱼为生。
兄弟俩找了一户看起来家境还行的,看起来屋墙俨然的,敲了门。
门打开了,门后的村民,果然是个渔夫打扮,正夹着斗笠,半解着蓑衣,似乎刚回转家门。
渔夫身后,走出个妇女来,裙子打着补丁,挂着个围兜,手里拎着把菜刀,朴实无华:“当家的,这是谁啊?”
二人俱述来意。
渔夫很热情:“原来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哪里,但借火把是没问题的。二位迷了路,走了很久罢?我刚打鱼回来,打了几条大鱼,我妻正要杀鱼煮汤,你们来得巧,来来来,春夜寒冷,坐下喝口鱼汤,待会我叫几个村里的兄弟,大家一起给你们找路。”
渔妇笑道:“是咧,是咧,那几条鱼,可肥了。”
说着,就进灶房去了,从布帘后,传出了一阵又一阵浓烈的鲜美香气。赵家兄弟本来想拒绝,但这香气实在太过诱人,他们风餐露宿了挺久,没怎么正经吃过饭。
这鱼汤的香气飘出来,不知怎地,直往肚子里钻,勾住鼻子,也勾住了他们的心神,二人情不自禁,齐齐咽了一口唾沫。
鬼使神差,心头一热,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
渔夫看了出来,高兴地引着兄弟二人到里屋的榻上坐,十分豪爽好客:“一会鱼就好了,坐下等等,别客气!你们哪里知道,最近的鱼有多肥多鲜!我们全村,最近都天天吃鱼,都不舍得卖多了,只怕卖后剩不下的不够自己吃。”
又说:“不过,你们别理我爹,他老糊涂了,对鱼也发起慈悲。”
赵家兄弟俩进了里屋,果然见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坐在榻上的一角,面对着屋中的油灯,唉声叹气。
油灯的豆火,映出昏黄的光,照得他根根皱纹,愁眉苦脸,影子投在墙壁上,略索瑟。
“老翁好。”虽然渔夫那样说了,但赵家兄弟都不是失礼的人,俱与老翁问好:“我们来作客,打扰您了。”
熟知,老翁看了他们一眼,又摇摇头,一句话没回,只顾盯着油灯,或者说,油灯照着的墙壁,那上面,投着他自己的影子。
但,白头翁虽没有看他们,赵家兄弟却听他用嘶哑的嗓子,喃喃自语:“不能卖,不能吃啊鱼,不能吃不能吃啊”
说着,他仍盯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看,也瞥了眼赵家兄弟的影子。
赵烈、赵十五郎都有些不明所以。
这时,渔夫招呼的声音响起:“二位,来,吃鱼!”
赵家兄弟坐到桌前,因是平民渔家,并没有什么规矩,渔妇也与丈夫一起坐在桌上。
他们果然端上来了一大盆鲜香扑鼻,烧成乳白色的鱼汤。这尾大鱼,鱼头搁在盆缘,尾巴翘出盆去。
香气丝缕入鼻。
渔夫渔妇都迫不及待地举筷夹了鱼肉,一入口,迷醉般地摇头晃脑:“好吃,好吃”
赵家兄弟顿时心痒,也欲举筷。
但赵十五郎举起手时,透过那帘子,看到了里屋的老翁,他仍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
这影子有什么好看的。
赵十五郎却下意识地移动目光,也扫了一眼墙上,四人的影子。
一看之下,他呼吸一顿。
油灯的光照中,浅浅的影子投在墙上。
但影子上,坐在他们对面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头人立的、巨大的鱼影!
那两个鱼影,正举着鳍,卷着筷子,对着盆子的影,大啖。
而盆的影投在墙上,却是一个被煮沸的人,人头与手脚浮在盆汤中。
他们对面,人在食鱼。
影子中,鱼在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