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
进京时,孙雪对李秀丽说:“道友或者略微幻化一些形貌,或者需要戴上面纱斗笠。你当初救下华将军时,相貌已被京中不少人记住了。亦有画像暗中流传,有百姓家中供奉龙女雕像。而朝廷的追捕令,至今仍张贴在城门上,挂在府衙里,不曾取下。最重要的是,狄人深恨汝。玉京中明明暗暗,多的是狄人的探子、被狄人收买的贼子。”
李秀丽来送信物,赵烈等人来为许家洗冤。都不好引起朝廷王公大臣们的注意。
概因朝廷之中,黄相等人权势滔天,几乎是狄人摆在明面上的内奸。
这段时间,没有幽官仙朝压在头顶,虽然也遭遇了几次险境,但李秀丽都凭自己碾了过去。在大周已经玩得有点野了。嗤道:“凭什么要我改容换面、缩头缩脑?凡人来就来,来他们一百个都抓不住我!大不了我不正常进城,可以随风而人。他们没几个看得到我。”
见李秀丽这样狂言,孙雪无奈,暗中撚了一缕炁,递话给她:【李道友,大周的幽官虽然已经差不多撤光了。但此表人间,仍有许多隐藏的修行者,京城便有百神存在。何况,狄人背后,有修行大派撑腰,超凡实力不俗。你那日能顺利离京,是我观压下了所有想要接触你的修行者,以及狄人的探子。】
他劝道:【李道友作风坦荡。但你手下的赵家人却是凡夫俗子,若引起黄相及狄人的注意,明里暗里的刺杀陷害,定络绎不绝。你或能自保。但你如今伤势还没恢复,便能保他们也一个不受暗害吗?城外还有一干你刚救下的凡人。难免池鱼之殃。纵使我观庇护,也难以保证时时周全啊。】
李秀丽听到这,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嘀咕了一句“累赘,讨厌”。却没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伸手朝脸上一抹,在自己柔若春波的面上,以炁遮掩一番,给自己涂浓了大粗眉,拉出锋利的眼线,拉高鼻梁,扯开了嘴巴。
在赵家兄妹、许红英、以及孙雪身后的武官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个貌有粼粼美的少女,眨眼变成了剑眉凤眸,眉宇英姿勃发到略带凌厉冷酷,甚至有些凶恶之意的相貌,双眸一瞪,颇令人胆寒,不敢轻易接近。
李秀丽却很满意自己幻化的模样。嗯,比炼精化炁初阶、中阶的时候,能变的地方又多了。
她变化完,转头扫一眼孙雪身后跟着的那些凡人武官:【他们都是朝廷的人,亲眼看着我变化相貌,又知道我的身份,就不会去告密?】
孙雪道:【我年少时,在某个诸表人间,名为‘大唐’的朝代,曾从一位大名鼎鼎的天师学艺。那位天师本事通玄,尤其精于相面。我资质粗漏,不敢说习得天师百分之一的本事,但略通些观炁辨人之术。只要能当面见到人,就能通过观其命炁,分辨其人家世心性。】
【这些朝廷之人,我选择他们带出京师时,都细细观察过其命炁,均是正直忠义,一腔热血,不出卖、不谄媚之辈。】
李秀丽闻言讶然:【你还有这本事?难怪看你呆头笨脑,修为不济,混的却还可以。只是这‘命炁’是什么东西?】
孙雪被她说了“呆头笨脑”,也不生气,笑道:【一个人的元炁是本人的代表。但元炁不是一成不变的。人被父母生下来,就会与他接触之人产生各式各样的联系,包括祖辈、父母、爱侣、孩子、友人、邻居、一面之缘者、仇敌等等产生联系,凡人之炁就会以各种形式互相交换,逸散的丝丝缕缕,汇成此表之中,人族云蒸霞蔚的炁海。
这些炁在交互过程中,遗留下的痕迹,都会在其元炁中留下痕迹。尤其是在人的面部,这种元炁交互的痕迹会更加明显,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谓之‘命炁’。即修士相面之术的原理。
请道友改换相貌,也是为了遮掩你的命炁。以防万一遇到像我这样略通相面之术的修行者。】
【听起来很有意思!】
孙雪道:【你若有意,我可传道友相面之术,观人命炁。】
李秀丽马上就高兴起来了,把被迫躲躲藏藏的一点不愉立即抛之脑后,神采顿发:【好啊,我要学!】她还兴致勃勃:【怎么看自己的命炁?】
这位小道友其实很好哄。孙雪笑道:【练炁士不能自观命炁,但是可以看其他凡人与修士的。但对方修为如果比你高太多,则最好连对方的面容,都不要去看,容易被反噬。】
听到不能自观,李秀丽立即想解除自己脸上的幻术:【那你看看我的命炁!是不是我肯定会成无敌大神仙,满面紫气?】
孙雪阻止了她,笑道:【方才我早已提前看过了你的命炁。已经记住了。虽然,从人的命炁里只能看到过去,不能昭示未来。但道友你命炁极佳,异龙神鱼环绕,中照北极星,浩浩连华夏人族之炁。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李秀丽摆摆手,连说三声:【这不算,这不算!你跟张白、丁令威是同门,他们肯定跟你们都说过我跟通天教的那些事了。】
孙雪沉吟半晌:【人身上已经发生过的事,纠缠留下的痕迹,并无法抹除。如果非要去除这些通天教之事对你的影响,再观命炁。那道友的命炁】
李秀丽紧盯着他:【怎样?】想起自己一开始抽身份卡时,那倒霉劲。如果他说差了,那李秀丽才不认,命运岂可由天定?她偏不服输!
孙雪捋须而笑,却说:【自然是极佳。虽有波折,亦能得贵人相助,得上天良机而脱困。】
哇,李秀丽眼前一亮,当即便要缠着孙雪,细说“极佳”是怎么个佳法。
孙雪见她心情正好,想起她之前谈到父母的语气,便轻轻绕了过去,道:【道友如果学了观命炁的相面之术,还可以及时察觉京中百神的存在祂们大多法力不高,隐蔽潜藏民间,但也有天赋不俗,具奇异神通者善恶难辨,需要多加注意】
“‘京中百神’是什么东西?”李秀丽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从刚刚听到玉京之中,居然还藏了“百神”就非常感兴趣。
其他人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难得能听到超凡之人谈论这些话题。
倒是本就出生玉京的一些本地人士,则流露了恍然之色。
不待孙雪说话,就有个钱姓武官,笑道:“这个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们玉京,城郊内外,户户都奉神。”
“只不过,根据大伙的行当、职业、身份各不同,有些一族奉一神,有的一行尊一神。铁匠自有信奉的神仙,木匠也有。那么,画匠、纺工、染色的百工之人,乃至乐坊、舞坊、勾栏,自有一方尊奉,或曰祖师爷,或约庇护之神。”
“至于商人、农夫,各有所拜。有的聚族,奉自己的祖先。有的村中,拜不知哪里来的野神。”
“三姑六婆也有各自的鬼神常叩拜。就算是深闺女子、官眷小姐、宫廷妃嫔,乃至于太监,都各有祭拜。”
“玉京附近,各类传说不绝。”
“其实也不止玉京,这些神,听说很早以前就有拜了。只是那时,拜的不多。自从城隍爷、土地爷等官方正神,这么多年来无灵无应,百神的香火才越来越旺盛了。”
他这么一说,李秀丽顿时想起了杏花村原来选择供奉“田神”。就算是她,现在应该也算是一野神。
果然,孙雪传音道:【京中百神,有些是拜的幽世现象。有些则是散修精怪之流,霸占了供奉出来的小型洞天。】
好家伙!这么多小型洞天!她之前那次被风匆匆吹走,根本没看清楚底下的玉京情况,亏了!
钱姓武官只是当作闲谈这么一说,却见改换了相貌的龙女,眼睛有点发绿,擦了擦嘴角,嘿嘿一笑,立即催促他:“百神有哪些?京中怪谈有哪些?你说说,哪些是老百姓最不待见,作恶多的!”
一行人一边赶路,一边也不耽搁聊了几句。一路进了京。
进了京城,孙雪带着人,立刻先回太乙观,拜见观主。
太乙观坐落在京城靠东郊的一座城内小山上。
山不算高,不算雄伟,山脚四周更散落着数不清的雕梁画栋的富贵人家,权势之气当熏熏。
偏生,山落城中,却自有清净生。
翠微壁耸,数里连绵峰入云。绝多松柏,雨过半空映青色。壑间生竹海,苍苍如烟。
悬崖上素流飞涌而下,积水成寒潭。
苍山下,碧波如镜,倒映天光山影。潭畔,白鹤漫步。林间,猿猴荡飞。
斜斜一石径,从白云深处的峰顶,蜿蜒而下,从松柏修竹林间而出,最后落在潭畔,起始于一座山门。
汉白玉的山门旁,伫立两棵极高大的银杏树。如果逢秋,约有金树掩玉门之景。
山门上,写有“太乙观”三字隶书。
每一级石阶都造得窄而陡峭,站在山门向上望去,如登天之阶。
其尽头,翠微遥遥处,云遮雾掩中,隐隐生紫烟,有一座渺渺观宇。浑厚悠扬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回荡峰峦间。
赵烈赞道:“听玉京之人俗语,说‘蓬莱虽远太乙近,金树玉门叩长生’,好一座道家福地。”
孙雪引着他们上了山。
李秀丽蹿得最快,好奇地打量着太乙观山门,几乎是飞上去的,时不时就消失一阵。
有时候从瀑布下钻出来,有时候手里撚着根仙鹤的羽毛。有时候怀里捉了只林间猿猴,狠揉几把幼猴的毛发,又随手抢了猴儿的果子,才把它放了。
走得最慢的,当属许红英、高妈妈,一边喘一边双腿发软,几乎不敢往身后陡峭的石阶看,几乎要爬了。
最后是十三妹背着许红英,十五弟扶着高妈妈,一行人才快了许多。
等进了外观古朴,气势雄浑的峰顶道观,一行人都擦着汗,略有些累。
唯独李秀丽还在左顾右盼。
众人只顾着看太乙观的建筑、四周山水。
她的眼中,这座道观,却紫烟缭绕,观前一座大铜炉,凝着浓厚的人族之炁。整座道观仿佛都笼着一层朦胧的纱。她回过头,问孙雪:“你们这里有洞天?”
孙雪点了点头,请他们到客房略坐:“我要先去向观主禀告江底洞天与许家之事。稍后,观主会来请各位见面的。”
言罢,他的身形微微一晃,凭空消失。
在洞天之中的另一处太乙观中,他来到供奉三清的大殿。
侧殿,另有一座须发皆白的道人塑像。
他在道人的塑像前,点燃三柱香,敬告:“弟子扫雪,请见观主。”
一息之间,塑像的双眸灵动了起来,雕像竟朝他微微颔首:“两只纸鹤,皆已收到。”
孙雪却不敢怠慢,仍然俱述路上事。
观主听罢,道:“许家是冤枉的,我已尽知。却不能放。这段时日,你不在时,有狄人探子上门探听许家之案,甚至意图潜入地牢,妄想杀死许氏夫妇。其中缘由,尚不可知。若放他们归家,才是害了一家性命。许家三口,可移居山门之中,由太乙观保护。稍后,可引许氏女郎见其父母。”
孙雪吃了一惊。忙应下。
此时,道人的塑像愈加栩栩如生,慢慢地,泥胎有了颜色,好似真人端坐其上。
观主又说:“至于江底洞天之事,我方才已告知官家。官家将下令,洞天未破之前,江南之人,不得食用江河鱼虾。”
“江底洞天,狄人所谋甚大。我已请圣子出关商议,略略谋定,便请圣子亲破此洞天。”
一应事宜皆妥善安排。
却听观主又问:“以你观之,李秀丽其人如何?”
孙雪道:“两位真人所言不虚。其人可爱。”
观主垂眸:“她来历莫测。太白真人说过,李秀丽看似出身在大夏的书香大族,是闺阁千金女。实则,应当另有来历。
“扫雪,以你观之,其命炁如何?”
修行者虽不能自观命炁,但能观他人命运之炁。
孙雪修为不算高,但极其擅长观炁。
此时是师长当面,也不必顾虑李秀丽个人的心情。
便直言不讳:“李道友必定出生和睦之家,乃是小户珍珠女。其命炁虽不大富大贵,但中正浩然,其家应是积攒阴德的善人之家,她的祖辈、父母,应当都是正人君子,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命炁中又环绕浓重爱意,双亲约是爱她逾性命,故而平生积攒的福德也环绕她不散,助她逢凶化吉。她口中虽将父母怪,但稍少一些珍爱之情,都养不出这自尊自爱、自信傲然的脾气。”
观主:“嗯,不错。积善之家,和睦之族,尊长亲爱。如此之人,未必知爱人。但应知世上有爱人之德,可减人三分邪僻之性。扫雪,你觉得李秀丽适合入我太乙宗吗?”
孙雪道:“弟子不知。李道友虽然命炁佳,又重情重义,正直勇毅,但观其言行,似乎并无拔脱人族于万世之心,更想求自身超脱。若求自身超脱,她更适合修阴神。”
他说:“或许,是因为她尚且年少,十五岁的半步化神,在各大门派中,也算数得上的天才了。就算是我们太乙宗,列位圣子圣女皆是神童,但论修为,同辈人中,也不过只一个小师叔,略胜她一筹。但她不是小师叔那样的天定阳神。普通人,年纪小,就意味着心性未定。”
观主听了,颔首:“入我太乙宗,或许有些人觉得很荣耀,但对很多修行者来说,绝非好事。是应当慎重。再观察此女一段时间罢。两位真人嘱咐我们照顾她,但并未提及让她入宗。她传信有功德,又与通天教关系匪浅。便当世交子弟,与我年幼门人一般看待,好生照看,教导一些修行。”
最后,观主的雕像完全若真人,从神案上走了下来,甩了甩拂尘,白发白须雪眉,却生红颜,仙风道骨:“走罢,与我一道,亲迎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至此,驱逐狄州,才真正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