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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二十七

    刘婕妤被乞婆脏乎乎的手拽住宫裙,心下嫌恶,倒退数步,喝道:“休得胡言,柔德公主正好好在宫中住着!你是哪里来的东西?胆敢冒充金枝玉叶!”

    一句话说得老乞婆如遭雷击,跌坐在地,失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小皇嫂,那是骗子,定是骗子,是冒充我的!我今年才逃出狄国啊!”

    刘婕妤抽出裙子,漠然道:“天下皆知,八年前,柔德帝姬智勇双全,冒死从狄国人手中逃脱,一路得汉人降臣帮助,渡江而归。官家大悦,改帝姬之号为公主,又封柔德为长公主,嫁与高官为妻。如今其夫病死,官家怜悯长公主寡居无子,令还宫中。”

    “官家是柔德公主的亲兄长,我也曾与公主交情甚厚,宫中亦有帝姬身侧旧人。八年前,见之,亲人与近侍,皆含泪相认。官家亲口认下了妹妹。难道还能有假?”

    闻言,乞婆略泛浑浊的双眼里,凝了泪,语无伦次:“小皇嫂,我真是柔德!少时,我们两个,就我们两个我曾悄悄引着你去假山后窥看皇兄。你羞红了脸,转身跑走簪子掉了落花,皇兄看过来我帮你遮掩皇兄捡起簪子”

    “皇兄同时娶了你跟张家女,同日大婚,张家女是正妃,青梅竹马的你是侧妃你难过了一宿,我拉着你悄悄溜出洞房我装病叫唤,引来皇兄皇兄说,让你忍一忍,以后,定不负你”

    “你腹中胎儿意外没了,皇兄却要续娶新的大皇嫂。你躲在山寺里,退了所有下人,外面雨淋淋的,你在梁上系了一根白色长帛发呆是我上门看望你,发现不对,哭着求你不要自弃”

    她口口声声,说得都是当年情谊。

    其中颇有些不为外人知道的少年时相处的细节。

    刘婕妤一怔,冷漠而略厌的表情渐渐变了,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到了乞婆的面上。

    柔德比自己还小五岁,今年只有三十岁。但是这乞婆苍苍白发,满面皱纹泥垢,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

    柔德的眼睛是标准的杏眼,又大又黑,跟宋环很像。羞涩时,眼帘半遮。但这乞婆的耷拉的皱纹下,却拥挤着细长的眼型。

    柔德的鼻子是挺翘的。但是这乞婆却塌着大鼻子,鼻子还烂了一半。

    柔德有一张瓜子脸,这乞婆却颧骨略高,面方

    纵使人随着年纪,皮肉渐衰,五官容貌也会变化,可是最基本的骨相和相貌整体特征的底子,却不会轻易改变。

    这张脸上,看不出丝毫柔德的影子。宫中的柔德,与官家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亲兄妹。即使是遭受了几年折磨,相貌仍然脱自少年时,一见就能认出。

    刘婕妤打断了做梦般喃喃着少年片段的乞婆,忽道:“你说的这些,不错,确实是少有外人知道的事情。可惜,当年柔德公主从狄国逃回时,因受折磨,略显憔悴,为了验证她的真假,官家让我亲口询问过她。柔德将你说的这些,曾一件不差地向我重复过。”

    乞婆愣住了,喃喃:“一件不差”

    刘婕妤道:“我去窥看官家与我父亲交谈那日,我们躲在假山里,我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裙子?”

    乞婆:“裙子红色?不,不对,好像是鹅黄不对,不对小皇嫂,我不记得了”

    刘婕妤又道:“我大婚那日,我跟着你溜出洞房时,门口守着,还试图阻拦我们,被你撞倒的丫鬟,叫什么名字?”

    乞婆:“丫鬟?这”她好似在拼命回忆,嗫嚅了两下嘴唇:“碧玉奴?不,嗯,嗯,是燕儿?那丫鬟的脸,我实在记不清了”

    刘婕妤略叹口气:“那么,我跟官家找借口,说为孩儿祈福,而躲入的那座寺庙。你总还记得是哪一座罢?”

    乞婆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立即叫了起来:“我记得,我记得!是灵通寺!”

    她话音才落,刘婕妤淡淡道:“错了,都错了。我窥看官家那日,我穿的是天青色的裙子。我大婚那日,守在我门外的,是桐儿,她自小是我的丫鬟,与你我都颇相熟。我躲着的那座山寺,也不叫灵通寺,唤作林涌寺。”

    乞婆脸色发白,反而道:“小皇嫂,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如今一去近十年,我在狄国饱受折磨,哪里还能想得起那么细的东西?”

    刘婕妤盯着她,一字一句:“是吗?可是宫中的柔德,当年归来时,这些细节,一字不错。甚至,比你说得更多,更细。”

    乞婆闻此,慌乱之中,又连连说了些隐秘故事,却都十分碎片。

    刘婕妤每每追问她细节,她总是含混其词。而这些所谓隐秘故事,当年柔德公主归汉时,都说得比她清楚多了。

    见乞婆破绽百出,却死鸭子嘴硬,还试图哀求自己,让自己带她去见官家。

    刘婕妤终于露出怒容:“贱人,你口音中狄音浓重,必是曾在狄国境内待过,许是当年公主流落之时,你从某些渠道接近并窃取了这些故事。如今冒认公主,妄图接近官家,说,是谁指使你来的!狄人?”

    乞婆被这声“贱人”骂得无地自容,伏地大哭,断断续续,却仍一口咬定:“我是柔德啊,我真是柔德啊没有人支使我,我浑浑噩噩在乱坟岗醒过来,心里只记得要逃,逃我走了好多好多路,路上好多次差点就死了,才到了玉京”

    刘婕妤再也不耐烦与她纠缠,拂袖而起,厉声道:“你既给脸不要脸,可知我身边这二位谁?”

    刘婕妤一指,把孙雪、出来看热闹的李秀丽都指住了:“这二位道长都会相面之术,能辨人。任你口吐金莲,说得天花乱坠,是真是假,他们一看便知!”

    一番话说得乞婆愣住了。

    但出乎刘婕妤意料,这乞婆不仅不怕,甚至面露狂喜之色,竟一把扑过去,拉住了孙雪的衣袖。

    乞婆重重地向孙雪、李秀丽叩首,说:“我问心无愧,一字不假。还望二位高人还柔德以清白,让我能回到亲人身边!”

    便仰起面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她来道观,本来也就是想向据说能通天子的太乙观求助的!

    孙雪没有嫌恶乞婆身上脏污,只将她扶起来,说:“地上凉,请坐蒲团。”

    便运了一炁在目,仔细地观察起乞婆的命炁。

    老乞婆的命炁灰得发白,这是总体家世身份再贫贱不过的象征,算得上一般平民都不如。

    父母之炁,亦是灰色,七截而止,通向虚无,隐隐还有鱼鳞状。她父母都是寻常渔民,死在了她七岁之时。

    亲戚缘浅,只有一个堂叔,长辈线上续的却是她婆婆。七岁那年,她被堂叔卖给了她婆家当童养媳。

    伴侣上,她丈夫比她小五岁,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得大肚子病死了。为了料理丧事,家里卖了地。

    子嗣上,她生了四个孩子,都夭折。三十三岁那年,她第四个孩子,长到八岁,给地主放牛,因为丢了牛,被地主婆打了一顿,发高烧,也病死了。

    亲戚线上又斜出一条,这时候,她婆婆也死了。

    于是她被婆家的族人,又转卖给了一个穷汉。

    伴侣上,这个穷汉延申出一条闪着兵戈之炁的短线,命途戛然而止。穷汉被狄人抓去当炮灰,死了。

    事业线延出四八的短炁,似乎与很多人有了短而浅的交集。穷汉被抓了兵役后,她自己也被抓进狄人的军营,因为年老色衰,躲过一劫,当了洗衣婆,洗衣做饭干杂务。

    然后,老乞婆的炁忽然戛然而止了一段,色泽马上要通向虚无,慢慢地,重新再出现,估计是得了什么重病然后又缓过来了。

    然后就是一路上又浅又短的炁,似乎是在流浪乞讨。

    她的命炁就暂时演化到这里为止。

    这命炁,有一丝一毫能跟柔德帝姬对上吗?

    孙雪看完了老乞婆的命炁,对上了她饱含希冀的目光。

    孙雪沉吟片刻,道:“前二帝被俘之后,一个活到了前两三年才去世。一个至今还活得好好的。柔德公主,据传言,曾先后被两个狄人王公纳为妾室。你你的亲生父母,却死了有几十年了。你的第一任丈夫死了也有十数年了。”

    孙雪说得委婉,只是列出对比。

    乞婆希冀的目光,却一点一点黯了下去。神色痛楚而至灰败绝望。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刘婕妤略松了一口气,对他谢礼:“麻烦道长了,此人妄图冒充金枝玉叶,扰乱宫廷。我这就叫我的侍卫进来,将她拖出去,送了见官。”

    这时,一旁看热闹的李秀丽却忽叫住了他们:“等一等,这人的面像有点不对劲。”

    刚刚孙雪在观命炁时,李秀丽看得有意思,举起手指,凝了炁,抹了一下眼睛,也往乞婆脸上看。

    因此,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她走过来,凑近了,一寸寸扫过乞婆的面容。

    在乞婆面上的皱纹之间,用小指头慢慢地挑出了一条凡人没有办法看到的极细极细的命炁。

    这条命炁是藏在人的五官和岁月的褶皱之下,被其他命炁重叠着挡得结结实实,即使是修士观炁,也很容易被掩盖。

    只不过,李秀丽看人,很难看到具体的五官。

    在她看来,这些不过是一块一块边界分明的像素组成的像素脸。

    像素脸并不妨碍命炁的观看,甚至,因为五官被方块成列有序,命炁显得更清晰。

    在她看来,刚刚,像素的某个块与块之间之间,有一根紫色泛金的“命炁”闪了出了横直竖平的某块像素框边缘。

    李秀丽勾住这跟因为略显扭曲,与方方直直像素框格格不入的紫金色短线,“勾”了出来。

    在这条“命炁”被勾出的瞬间,仿佛牵动了什么机关,老乞婆脸上密密麻麻编织的灰白命炁忽然翻滚起来。

    一副泛着淡淡紫色,略有金芒的命炁网络,硬生生被李秀丽勾出了“水面”,黯淡透明,几乎要消散般,浮在了灰白命炁的上方。

    这是相面术的视角。

    而在肉眼之中,刘婕妤发出一声惊叫,捂住了嘴巴。

    老乞婆那张苍老面孔,五官剧烈地震颤起来,然后,五官陡然发生了一些挪位变化,连脸骨都变形了。

    瓜子脸,大杏眼,鼻子也没有那么塌了。五官形貌,竟与宫中的柔德帝姬像了七分!

    李秀丽松了手,啪,那副淡紫的命炁网络落回灰白命炁之下。

    老乞婆的五官又骤然恢复了原位,仍然是那个细眼塌鼻方脸的模样,仿佛是被拉开的五官变了回去。

    在场的其他三人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孙雪却神色凝重,脱口而出:“还魂替命术!”

    他立即上前对刘婕妤道:“刘善信,稍待。你眼前此人,可能当真是柔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