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半阕亭知风龙虎英雄独孤红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刘恒妖勒个去立誓成妖

返回顶部

    一百三十

    怪松侧,悬崖下,寒潭边。瀑布飞落,溅起点点白雾,水风扑面。

    “欲学剑仙术,必先轻身。”姜善真人立在潭侧,执雪白拂尘,云衣被水风微微吹起,烟眉妙容,清姿玉貌。

    “纵使修士入道之后,体态益发轻盈,却仍不足。练习此术的‘轻’,需要达到身比烟霞,步能踏风的程度。‘身比烟霞’、‘御风’,都是练炁化神修士的特征。所以修习此术的先决条件,一般是五境俱成,得入化神。师兄也是在踏入练炁化神之后,才创立了此术。”

    她对站在一旁的少女说:“汝半步化神,三境已成,又学得御风之术,已达到学‘剑仙术’的最低要求。你可有剑?”

    李秀丽心痒难耐,立即拔出蒲剑,在洞天中,晃了一晃,变成宝剑,双手奉上,装模作样,学武侠剧里那些傲天主角说话:“请真人教我。”

    姜善真人凝神看她的剑。轻轻一抚剑身上透出的叶脉纹脉,道:“蒲剑好剑。原来太白真人说‘赠剑与小友’,却是为你从幽世摘了这等现象为剑。此‘剑’,从华夏人族的蒙昧岁月时,就悬在万户门前,为人族斩过众多瘟怪疫鬼。”

    低眉可驱小儿病,怒目也曾斩毒龙。亦柔亦刚气煌煌。

    蒲剑并不是简单的法器。

    “菖蒲”在无数岁月里,为人族避邪去瘟,得人族感念之炁,因此在幽世中映成一方现象。此现象外观为一柄有叶络纹理的“神剑”,悬在幽世上方,剑身照彻四方,杀气威吓各路瘟神疫鬼。

    张白便是将这“神剑”的核心之炁,摘了一缕,化在普通菖蒲里,凝就此剑。虽不如本体,亦不远矣。

    “既有此煌煌剑,我就不另外赠你俗剑了。”姜善真人道:“看它的模样,尚未被你祭练圆熟。想是太白真人离去匆匆,没来得及教你善用此剑,只教了最粗浅的驱使法门,仅能发挥一些基本用途,倒使宝剑蒙尘。那么,今日传与小道友‘剑仙术’,术成之后,此剑也便祭练功成,也不辱没它了。”

    “怎样算祭练完成,剑仙术成?”李秀丽问。

    姜善真人道:“如今此剑长二尺,这就是它没被祭练过的原貌。你剑仙术每进益一段,它就会缩短一截,直至最后,如丸大小,剑光便成,无邪无怪不可斩。”

    在李秀丽期待无比的眼神里,姜善道:“那么,我现在便教你‘剑仙术’。”

    下一刻,这位坤道朝山林招了招手。

    山林里响起一声凄长猿啼,藤曼荡起,飞出了一只猿猴。

    瀑布上方则响起一道空灵鹤鸣,上空振翅,降下了一只丹顶鹤。

    姜善眨眨眼,笑道:“你没有剑术基础,它们就是你的教习师傅。”

    猿猴通体亮黑毛发,只有额心一点金毛,大约半个成年男子高,五官表情十分灵活,抓耳挠腮,朝着李秀丽挤弄了一下眉眼。

    丹顶鹤头顶没有秃,但是却头羽鲜红,脖颈修长,羽毛新雪般洁白,只翅尖有一点黑,除了尾羽比寻常鹤类略长一些,姿态矜雅,朝李秀丽上下点点头,如人颔首。

    李秀丽对上一猿一鹤,傻住了:“它们?教我剑仙术?”

    姜善和蔼道:“秀丽,达者为师,你应唤它们猿师、鹤师。”

    电、电视剧里也有什么大鸟大猴子教大侠武功的情节她很有见识,不应当意外

    但李秀丽还是没忍住说:“可它们身上一点修为都没有,明明只是寻常畜生啊!我之前还在你们山上逮过这样的猿猴玩呢?它们能教我什么?”

    话音刚落,她头顶挨了轻轻一叩。

    姜善敲了她一下,嗔道:“没轻没重,什么‘畜生’?人家会生气的。学艺须尊师重道。”

    她只一下轻叩。李秀丽体内的修为却骤然一闭,五境中恢复了一些的炁,霎时凝住不动。

    不待她反应过来,姜善落下一句:“好了,好好跟着两位师傅学习。两位,这孩子就拜托给你们了。”

    便飘然而去,眨眼消失在山林瀑布之后,声音最后一缕远远传来:“等你能削下猿师一缕毛,摘下鹤师一片羽,剑仙术便初步习会了。那时贫道再来——”

    被突然固住全身元炁,只剩下身轻如烟霞这一身体自带特质的李秀丽霎时与猿猴、丹顶鹤面面相觑。

    猿猴竟然朝她作了一个鬼脸。显然,真是为刚才的那声“畜生”而不高兴了。它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忽劈头盖脸抽向少女。

    虽然炁暂时不能动用,以她如今青烟般的身法,仍可踩着风里的炁,御风而行,怕它这根树枝?

    李秀丽十分自信,脚尖一点,速速往后退去。

    熟料无论她后退抑或左右躲避,那根树枝仿佛铺天都是,从各个方位袭来。她额上便挨了一记。力道不大,却疼得慌,立时红了一道。

    见她捂着额头,猿猴收回手,幸灾乐祸,手舞足蹈吱哇乱叫。

    明明是猿啼,李秀丽这一刹竟然听懂了,它在说:让你抢我小猢狲的果子吃,顽童,该打!

    好哇!你这死猴子!竟然公报私仇!

    李秀丽挨了这一下,被没有修为的猿猴打了,本就觉得没面子,又听见它是公报私仇,顿时气性发作,当即也折了一根树枝,猛然抽了回去。

    一下。树枝抽在了右侧的地上。猿猴蹦开了。

    再一下。树枝抽在了左侧的地上。黑猿拉着藤蔓荡开了。

    它还站在树上,对着她嘿嘿直笑,指了指自己额头的一撮金毛,大约是示意,有本事你来抽,来,照着这里抽,态度极嚣张。

    今天不揍一顿这猴子,她不肯甘休!

    仗着自己轻如烟霞,李秀丽丢掉树枝,取出蒲剑在手,一脚蹬上树梢,朝猿猴扑去。

    猿猴当即又拉着藤蔓,在林中荡开。

    一人一猿在山林中相逐。

    山林茂密,她虽身体轻盈,却时不时为垂枝密杈所阻隔。

    黑猿倒是畅行无阻,时不时从树的间隙里荡出,冷不丁将手里的树枝抽向她。

    李秀丽没有一次能碰到它的猴毛,反而是黑猿每次出手,都精准地砸到了她。

    她气得脸颊发红,当真上了头,在密林高山中不断掠过,紧追猴头不舍。越松林,过竹海,上槐树,攀悬崖。

    一整日,到夕阳将落,李秀丽仍没有摸到半根猴毛。

    她气咻咻,夜深亦不肯止。

    孙雪却赶来,说是奉师命,请她回去吃素斋。便拉住了她,不知什么手段,在她手臂上的某条经络一按,李秀丽身上的炁又活泼起来。

    她活动活动了手脚,还想再去夜中的林密深处,找那猿猴的麻烦。

    孙雪劝阻:“李道友,师尊说,你封住修为,随意你怎么与两位师傅追打。但你若有半点修为在身,却要承强凌弱,欺辱两位师傅却不大好。”

    他委婉,只说“不大好”。

    李秀丽止住步伐,朝林中看了一眼。那猴头,大约是什么异种,但被她追逐到夜晚,毕竟没有修为在身,后面虽然还能击中她,却明显有些疲态。

    她如今灵炁恢复,却半点不觉得累。如果以她如今的状态去对付猴头,未必不能觑得时机报一箭之仇。

    “算了。明天再收拾它。”李秀丽转过身,口中道:“我就不用半点炁,纯靠身法和剑术,也能把它额头上的金毛削秃。”

    “今晚的素斋有什么?听说你们都辟谷?我不要餐风饮露。之前吃果子吃得腻了,也不要太清淡。”

    自从入道后,其实修士的吃喝需求就大大降低了。

    李秀丽在家中被养得很精细,到了大夏,身份卡拿的也是李家小姐。她从来不委屈自己。

    就算被追杀,一路黑吃黑,也要好住好吃。

    但同时,她兴致上来时,可以几日几夜不吃不喝,埋伏鬼怪。御风而戏,也忘了吃喝。随手吃几个果子也罢,也可以很不讲究。

    但到了太乙观,不知为何,她的讲究劲又上来了。像某种在安全地方,就开始舔舐打理毛发的小动物。

    “红烧煎土豆、酸辣白菜。都下饭。”孙雪笑道:“此方人间的茱萸,还是不够劲头。辣椒是我们从别的人间携来的,香。洞明子师叔点化的皮人,手艺也不错。”

    太乙观门人自己并不讲究吃喝穿戴。但照应李秀丽的一干事务上,孙雪都十分细心。还特意从洞明子师叔那里,找了这个擅长厨艺的傀儡来。

    李秀丽眼睛一亮,立即把猴头抛到了脑后,跟着孙雪回转观中。

    此时天色已晚,山间却不算黑。

    一轮山月挂在天边,流银似的光撒了满山。

    山下的潭水亮晶晶的,瀑布像浮光点点的星河落下。

    凉爽松风满山坳,送来缥缈香气,似雪松的清新,又混着杜鹃花的甜芬。

    沿着石阶而上时,擡头看去,便见太乙观中亮着光,一盏泛黄的灯笼系在桃花枝上,系灯的人居然是十三妹,笑着向他们招招手。

    这素斋不只是她一个人吃,许家人、赵家兄妹都是凡人,要一同用餐。都等着她。

    许是见她走得慢了,孙雪也停在石阶上,回过头等着她,手中不知何时也提了一盏灯,照亮他清眉,耐心没脾气得像电视剧里的什么好好兄长。

    山月照银泉,清风吹野观,故人相候,缓缓归矣。

    李秀丽吹拂着松风,照着山月,莫名地懒洋洋,心里对那猿猴的气劲,也霎时松了。心里有个声音悄悄对她说:太乙观也不错?被她挥挥手驱散。

    呸,太乙观真是阴险,居然试图腐蚀妨碍她仗剑天涯!

    不过,酸辣白菜还是要吃的。

    过观门时,三人中修为最高的李秀丽忽然耳朵一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回过头去看,又是月夜里朦朦的山林。

    十三妹问:“怎么了?饭菜都要冷了。”

    李秀丽便没注意,转过身,奔她的斋菜去了。

    次日,姜善再至,果然同样是固住她炁的使用,才让她自去同猿猴、丹顶鹤学艺。

    李秀丽昨日对那猴头的气,本来已经消了几分。熟料它又挑衅,这次是用泥巴扔了她的裙子。

    新仇旧恨,她当即再次追了上去。

    但追逐久了,一人一猿在山林里,却有了些玩闹的意思。

    猿猴左荡右别,山林是生它养它的地方,它在其中,荡藤攀树,怡然自乐,周身毛发被风吹得微微拂起,态拟逍遥仙,灵巧乃天然,不与匠心同。

    李秀丽一剑刺出,猿攀藤而扭,藤转一周,似盘旋她而绕的风,自然而然转到了她身后。

    她却险些收不住剑,撞到一棵大树上。

    李秀丽绣花鞋一蹬,扭身再刺。

    猿拉着一根树的长枝,反身从枝枝叶叶重重叠叠的小空洞中,荡向树上方。

    她追上去,头脸当即被密麻繁茂的枝叶一阻,衣服被树枝一勾。

    她转身劈散了这些枝叶,猿猴却已经走得远了。

    如此再三,李秀丽十分烦躁:这山林之中,为什么树木这么繁茂,有这么多枝枝叶叶?稍不注意,就阻碍她的去剑,勾缠她的衣裙头发。一会撞到树,一会被树枝弹,一会簌簌落叶看不清。

    反而那猿猴,在林中腾挪旋转,丝毫不愁阻碍,甚至借着落花落叶、枝叶的缝隙,冷不丁地就斜里身伸出一枝,往她头上一敲。

    就算她鼓了一口气,也被森林中数不清的繁琐搅得愈加心烦气躁。

    正此时,猿又从上方的枝叶之间,探身而出,拽得漫天落叶而下。

    落叶纷纷中,遮蔽了她的视线。她迷失又困顿。

    正此时,不知不觉,却喉尖一凉,一柄剑抵住了她的喉咙。

    落叶尽了,原来是猿猴,猿臂一转,拿着树枝,在她喉咙上搔了搔。

    李秀丽与猴头四目相对。

    她没有立即动手。猴头也只是无辜地眨了眨黑眼睛,吱吱叫着,丢开了这跟树枝,随手再折了一枝。

    李秀丽却知道,如果这真是一把剑,她的生死早就在人家的一念之间了。

    刹那,她有些泄气,扔下蒲剑,也懒得理这猴头,向后一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向天看去。横枝斜叶,犬牙参差,隐约可见天光漏下。

    猿猴捡起树枝,在她脸上戳了戳,李秀丽挥手拍开,只说:“我输了行了吧。”

    猴头也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她以为猴头走了。却有一条湿漉漉的大舌头往她脸颊上一舔她睁开眼跳起来:“你别太过分啊!”

    眼睛一睁,她一怔。舔她的是一头母鹿。一头刚生下来不久,颤颤巍巍的小鹿,则正跪在母亲身边,好奇地看着她。

    母鹿便亲热地侧过头,又去舔小鹿的胎毛,它温柔的大黑眼睛,像人般泛着慈爱的光彩。

    小鹿把头埋在母亲怀中,哟哟直叫。

    恍惚间,李秀丽像是看到了一对母子。年轻的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亲吻着孩儿的脸颊。

    这时,左侧又传来声响。一只黑熊打着呵欠走出来。

    鹿母子吓了一跳,母鹿本欲逃离,小鹿却摔了一跤,起不来身。

    母鹿顿住不走,护在小鹿身前。哀哀朝黑熊拜下,甚至衔了一口果子,小心地推给黑熊,像是人在乞求。

    黑熊没有靠近,只是贪婪地看了一眼小鹿,又忌讳地看了一眼李秀丽,大摇大摆地走了。它走路的姿势人模人样,简直像个流氓大汉。

    然后,李秀丽身边的动物来来去去,各种各样,都没停过。

    她莫名其妙。

    直到最后,一对兔子走后,才现出了个猿猴的身影,笑嘻嘻的,原来是它手里拿着树枝在驱赶动物。

    最后,猿猴走到李秀丽跟前,忽然树枝朝她心口一指,然后盖住自己眼睛。又举起手,指了指她的眼睛。

    干嘛?什么意思?

    猴头朝她挤挤眼,然后做出一副瞎子的模样,在原地摸索几下,又指着她嘎嘎吱吱地笑。

    李秀丽这下看懂了。好啊,这猴头骂她!骂她眼盲心瞎!

    她霎时又有气力了,提起蒲剑,就追着这猴头往树上蹿。

    附近的树林里长着很高的树,猿猴往上去,她也跟着飞掠而上。掠了一阵,到了树顶,正要找猴头的麻烦。

    猴头忽然沉下脸来,居然从猴脸上显出肃容。它向下一指,示意她去看。

    李秀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它指的方向,向下看去。

    却看见,从这棵树上往下看,视野开阔,隐约可以穿过藻荇交横的枝枝叶叶,看到大片山林之景。

    如今是春日,山中的生灵正在繁息往来。

    鹿群结伴而行,时而母子相唤,兄弟姊妹聚散吃草。

    亦有虎,伏在林间,身后带着小虎,对着鹿群虎视眈眈。

    黑熊呵欠着,目不转睛,盯着树上的蜂巢。

    蜜蜂埋头,成群结队,渺小辛苦,只为巢中的一点一滴。但也有成群牺牲的预备。

    野鸡灿然自美,向同伴展示自己的羽毛。却不知,狐因此紧随其后。

    如此种种,算得上生机勃勃,万物纷繁。

    这一刹,李秀丽却恍惚间,看到了热闹的市集、城镇、乡野。朴实的农人聚村而居,勤勤恳恳,酿造生活中的点滴。他们背后,却有几个胖大乡绅,商议着今岁再加租子。

    又看到市井之中的平民百姓,三百六十行,百工交织往来,或聚或散。看到衣着锦绣,恍若虎之斑斓的贵人们,隐在宅邸中,谈论世事。

    那交缠枝叶,何不似纠缠的生活?那崎岖嶙峋的怪石,像哽住的人生之困

    一时间,分明山林,她却好像遥遥看见了红尘万丈,人间之景。

    猴头咧嘴龇牙一笑,朝着万丈红尘扑去。

    这一刹,李秀丽看见一位潇洒剑仙,持莹莹之光,穿过那百种纠缠,千种琐碎,直刺一个肥脸大肚,正要做下牺牲百姓大案的昏官,一斩,斩下他将延申出的万般罪孽。

    她看得目不转睛。

    剑劈昏暗,剑仙却血不沾衣,又自红尘中四方升起的锁链里,腾挪而去。沉沉拽住了万千凡人的红尘,却丝毫不沾染他,姿态悠然逍遥。

    尘世苦,人间昏,繁琐困顿,他自穿梭无恙。

    下一刻,一只毛手拍在了她的肩上。

    李秀丽回过头,哪里还有什么剑仙、红尘、昏官。

    一只正要袭击鹿群的猛虎被猴头抽得满头包,竟昏迷在地。

    猴头抛下树枝,攀援而荡过叠叠枝叶,到了她身侧。

    至此,李秀丽盯着猴头,恍然大悟。

    她确实眼盲心瞎。

    这猴头,竟然真的在教她剑术。

    教的,乃是红尘剑,亦是逍遥剑。

    是红尘困顿之中,如何腾挪旋转,脱困而出的逍遥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