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二
黄眉老狐有求于李秀丽,恳求尚未出口,便知无不言,将百神的底细漏了个干净。
玉京百神分为两类。
一类是借由凡人供奉而成的现象,从幽世上浮,形成小洞天,被人类当作神鬼礼拜。
一种是黄眉老狐这样,本身是修士,意外得了或者哄骗得了凡人立牌建庙供奉香火,得居小洞天,自诩为神。
这些修士中,又有不少,是凡人本来供奉有神祗或者现象,修士窃据了庙宇,冒充庙中之“神”降灵,截胡了香火,李代桃僵。
李秀丽自己如今也在大周有不止一座庙,还得了杏花村一个洞天。听到这种问题,分外感兴趣,便问:“你是顶了什么神的香火?”
黄眉老狐用前脚掌捋了捋眉:“老朽不屑与那等偷鸡摸狗的宵小之辈一般为之。我的庙宇,是我自己勤恳积攒,一点一点修来的。供奉我的凡人,也都是我一个一个结下的善缘。香火是我自家的。”
李秀丽笑了:“看不出来,你这狐貍还挺有志气。”
要依她,也看不起那种截胡人家香火,冒名顶替的窝囊废。
要做,就自己做下一番事业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因此高看了这狐貍一分。
她好奇道:“那你是什么神,你的外号叫什么?”
黄眉笑道:“老朽的庙,就叫黄眉大仙庙。我是靠给凡人捕鼠、养鸡、治鸡瘟、治癞头、脚藓、咳,总之治一些小毛病,发家攒下善缘的。”它自豪地挺了挺毛绒绒的胸脯。
虽然人家都说狐貍狡诈,但精怪入道,纵使活到九十九,往往也某种意义上的比人爽快一些。
它并不以自己作为庙神,却干的是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的活而自卑。
李秀丽道:“你一只狐貍,还给人养鸡?还治小毛病?”
业务倒是挺广泛,就是狐貍养鸡,不监守自盗?就是为什么要咳一声?
黄眉笑道:“我等非人入道,定是一定程度克制本性的。否则,何以修成人身?我养鸡,也是一种修行。”
见李秀丽对洞天的话题这么感兴趣,黄眉悄悄地用爪子抹了抹眼睛,觑她一眼。
果然,它看出李秀丽身上似隐约有另一重洞天中的神祗法相,它修为低,看不真切,但大约是她自己的相貌。想是掌了一个洞天。
不由咂舌,乖乖,不愧是大派门徒。十五六岁啊!一个洞天啊!
但看她对洞天不怎么熟悉,莫非是这女娃自己搞到手的洞天,师长还没来得及教?
它有意卖好,笑道:“其实,老狐看不起那些替庙的,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怕死,更怕失了本真。”
“截人香火,顶替现象的这种傻事,可是轻易做不得的。干这种傻事的都是些懵懂入道的散修,亦或没有受过教化的山精野怪。”
“噢?”李秀丽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虽然太乙宗也会教导自己的门人弟子。
但论起对这种香火洞天的理解,他们未必就比狐貍强。
黄眉很有自信,遂娓娓道来。
原来,大周是天下狐众本营,大周对应的幽世,更是藏着青丘本体的桃源乡。
黄眉也曾拜月焚香,礼敬青丘,得狐仙有幸授了一些知识。
天下所有狐洞,某种意义上,皆通青丘。
狐的象征,与上古人族息息相关。
人间古来多语狐仙,仙朝正神自有官府煌煌立庙。但凡人供奉的各种野神荒仙,其中多是狐众。
故此,除却仙朝外,就属青丘狐擅长调治洞天,自有心得。
黄眉告诉李秀丽,凡人之精神,倒映幽世之中,元炁汇聚,成就无数现象。如果碰上某地对应的七情之炁暴动,这些自发形成的现象就可能随溢出的幽世而上浮,形成临时洞天,即临时溢出区。
凡人供奉的“香火”,同样是分了一部分元炁,以他们之精神,在幽世倒映成一现象。然后现象浮出阳世,成为洞天。原理跟临时洞天是一样的。
但凡人供奉香火的对象,如果是个生灵。那这个现象,却是有对应的阳世本体的,二者就会联系起来。从而,使这个生灵得以掌控此香火洞天。
一般来说,形式是,现象以庙宇中,修士的塑像为核心浮出,然后这座神像与修士产生联系。
相当于,修士多了一尊傀儡。
只是这尊“傀儡”能维持、操纵洞天的浮、潜,能为本尊汇聚信徒的元炁,积攒修为。
又因凡人供奉而成的现象,是凡人七情所塑,与修士本人未必完全一样,所以,这尊“傀儡”又相对独立,能镇守洞天,另有本貌。
比如李秀丽的杏花村庙宇里的神像“傀儡”,本像是凡人印象中的赤霞龙女模样。
而当李秀丽身在自己的洞天时,她的形貌外,会逐渐赋上一层赤霞龙女的打扮,与庙中的神像类同。
这种,叫做“法相”。
法相与本人合一时,即幽世的现象,与阳世的本人合一时,修士便能在自己的洞天内得加持,法力大增。
李秀丽闻言,恍然大悟,想起在大夏时,她有一次被幽官围攻。城隍们就是展开洞天,凝了一尊巨大的城隍相,法力剧增,当时摁着她打。
原来如此。
黄眉换了只脚掌捋毛,道:“正因这种香火洞天的形成原理,与法相的存在,所以,顶替截胡他人的香火,抢他人的专属洞天,是吃力不讨好,反而祸及自身的行径。”
“李娘子,你想,法相,说到底,是信徒精神映照而成的,幽世的现象。你抢了人家的香火,可一时半会,凡人的思想是有延迟的,也就是法相还是人家的,而且法相里有大量原修士与法相合一时留下的炁。炁又是什么东西?万千念头、七情,皆属炁!你强行把自己塞进那个法相里去,操纵人家的法相,短时间还好,时间稍长,人家的炁裹着记忆与情感就冲了你的脑袋,容易移性变情。”黄眉调侃:“说不定你原来是喜欢母狐的,夺了个母鸡精的庙,反而喜欢了公鸡。你原来是个好人,夺了个恶神的庙,却反而自己也堕落了。这跟在幽世里,被四方冲过来的炁占了脑袋,变成荒怪有多少区别?”
李秀丽道:“那没有解决办法嘛?”
黄眉摇摇头:“没有。你固然可以通过实际行动,顶着原主的法相壳子,通过托梦等手段,慢慢耳濡目染,改变你在信徒心目中的形象。时日久了,凡人精神倒映而成的幽世现象也慢慢变了,法相自变,从此便服服帖帖了。但是过程中,长期使用旧主的法相,你必定沾染上原主的炁,移了性情。”
“而夺庙者,多急功近利,他们往往连这个耐心都没有,都选择用龌龊手段,或者暴力威胁凡人改换信仰。隐患很大。凡人都是有心有情的,哪里能这么快就彻底遗忘了旧主?既念旧主,凡有所念,在幽世必有所映,会分裂这个现象,也就是,你的法相就会一分为二,互相斗争,直到其中一个消散为止。”
“这个过程中,法相的实力也会大降。而且你最好不要与法相相合,否则,你自己的心智也会受两个相斗不停的法相影响。”
黄眉深知其中弊端,指了指脑袋:“所以这些夺庙者,大多有些疯疯癫癫。好一些的,只是脾性变得古里古怪,糟一些的,简直就病得不轻。”
李秀丽听罢,点了点头。
黄眉趁势说:“我厚颜来向您求救,也正是应在此中。”
“前不久,我发现,我的一些老邻居,忽然性情大改。我怀疑他们的神像背后,早已换了人是被人顶替了”
黄眉露出沉重的神态:“我的这些老邻居,虽不能说是什么纯正的正人君子,也守护一方,行着各自的道路,兢兢业业换取香火。”
“我的一位老友,虽号是正神般的祀灶神,庇佑京中厨师烧作好菜佳肴。但它本是一只田园间的大黄狗,只爱好研究美食”
“那一日,我头上顶着一只孙孙,背上顶着一只孙孙,到它的庙里去耍也想着蹭点饭。却见它正教它的信徒制作一道肉制的新美食。京中的厨子个个摇头晃脑,沉醉不已,我却见到,那框捣碎的肉泥里,漏出了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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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友?秀丽?”孙雪试着叫了她一声,又叫了一声名字,李秀丽才回过神:“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炁已经解开了。天色晚了,回观去吧。观主、师尊今天也在,听说你学会了红尘剑,想看看你的剑。”
“噢,我等一会就回来,你先走。”李秀丽朝某个方向飞蹿走了。
孙雪摇了摇头,但没有自己离去,而是在石阶上,执灯照亮附近的黯淡。
修士,即使只有十五岁的修士,当然不怕黑,不怕山路夜风,不会跌跤。
但是孙雪整了整灯,仍提着灯,在黑暗里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李秀丽回来了,双手从眼睛边落下,似乎刚刚开过相面术。
孙雪没有问,只是招了招手,提高了灯,在夜色里,为她照亮上台阶的路。
李秀丽确实有些疲惫,她看着光,裙子避开了一处黑暗视线难以看到的苍耳。
苍耳会挂破丝,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挂破难补。昨晚还跟孙雪抱怨过,在林中沾了苍耳挂破了裙子。
她说:“鹤师说我这三天不能再学新的,我明天去玉京玩。”
孙雪点了点头,忽道:“李道友,如果你当我师妹,你愿意吗?”
“不愿意。”李秀丽想都没想,随口回道:“你又笨蛋又好肉麻的。你们太乙宗又都啰嗦爱管人。”
孙雪失笑:“是贫道的错。”悄然地偏右提了提灯,少女本能地顺着灯偏了一步,避开了另一枚苍耳。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李秀丽今天练完红尘剑,又跟黄眉狐密谋一番,确实累了。身为修士,竟然困得头一点一点。
过了片刻,孙雪觉得自己袖摆一沉。回头看,哑然又失笑。
李秀丽竟然合起眼睛,头一点一点,一边打瞌睡,一边拽着他的袖子,脚步却不停地,靠修士的本能反应,只跟着反应他的袖子摆动方向,在往上走。
到了观前,跟到了自己家一样,竟闭着眼,半磕睡着,轻车驾熟地摸进去观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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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秀丽没被姜善固住炁,一放假,兴冲冲地提着蒲剑下山了。
嗯,等等?奇怪,这又不是她的学校,她只是客居太乙观,想走就走,她为什么要说“放假”?应该是说顺口了。
念头一闪,丝毫不妨碍她的好心情。
黄眉在山脚下的隐蔽处等着。
李秀丽说:“走,我们看看你的那些邻居去!”
黄眉赶紧拦住她:“这可不兴走!您这副模样,自从你在集市用上相面术,凡人不知道,但京中百神,谁还不知道您是孙道长的师妹,太乙弟子?会打草惊蛇的。”
李秀丽道:“别胡说,我不是太乙弟子。”
这姑奶奶还嘴硬呢!黄眉忙陪笑:“是我说错了,说错了。”
“我换副幻化即可。”李秀丽正要随手摸脸,用幻术再捏一张脸,黄眉却道:“李娘子且慢,不必费这气力,你虽变换了人模样,但有些百神本体是鼻子极灵的精怪,不但记住了您的模样,还记住了您的气味。我这里有一小小物件,请您笑纳。”
老狐人立而起,前掌递上一片味道似薄荷,模样又像紫苏的草叶:“您捏碎了它,在脸上涂一道试试。”
李秀丽把草叶捏碎,草汁在脸上擦了一下,下一刻,原地站着一只毛色鲜艳,红如火,白如雪,毛发柔顺光亮,在风中微拂的小赤狐。狐目微微下垂,又无辜又温柔。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薄荷糖味。
奇怪,这女娃娃的人形模样看着很是英挺冷酷,甚至有些凶恶。怎么狐形是这么个绒绒娇可爱、香喷喷的样子?
淡淡的薄荷糖味的小狐貍站起来,细细的黑脚摸了摸脑袋,又低头甩了甩大尾巴,惊奇:“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狐貍和貍猫成精后都有的一种小把戏,我们采摘一种特定的致幻草药,可暂化人身迷惑凡人。反过来也用,也可以让您幻化成狐貍,用草药的气味迷惑精怪。”
“现在起,冒犯您,请您暂时充当我的九十代孙孙。”黄眉伏下身,请她蹲到自己背上,“我带着您,先去‘拜访’祀灶神。”